第36章 一回來,他就去到工地,卻仍然沒發現季澤騁的蹤影
的15元一個的八音盒。那架破八音盒不過是從文具店的陳列架轉移到我家書櫃,一看到它我心裏就添堵,然後沒有然後了。這麽多年過去,我也沒扔,只是讓它落了更多灰,卻懶得去擦。
不知道是不是來拯救湯一瑞的失敗的,阿波在得知當天是我生日後,慌慌張張地四處尋找,然後從自家年代久遠的電視機上拿下一個機甲戰士圖案的鬧鐘塞給我,超大聲地說“生日快樂”。
我掂掂手裏沉甸甸的鐘,對他的印象差到極點,他其實就是想蹭飯吧,我在心裏槌定想法。下午,我們玩過大富翁後在嚴旭家午睡。期間,湯一瑞起床去上廁所然後走進電腦房打游戲,我心緒不寧,從毯子裏爬出來後也去到房裏。
我坐在一邊看他打動作游戲,過了一會兒,他轉頭問我:“要玩雙人嗎?”
我搖搖頭,又忽然說:“我怕打不好。”
他說:“沒事兒,我帶你。”
于是,我們一起玩闖關的雙人游戲。我記得,我們很投入游戲中,闖到最後一關結束回過神來已是黃昏落幕後,屏幕上閃耀着大大的“Congratulation”。
“啊——累了。”湯一瑞展開手,伸了個腰趴在桌上。他合上眼後,完全沒有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我輕輕問:“你還醒着麽?”
湯一瑞沒有回答。
我起身時,他忽然“哇——”地在我旁邊大叫,吓了我一大跳。他捉弄到我而笑得前俯後仰,比闖關成功還要開心。我撫着心跳,用難以言喻的表情看他。
他忽然湊過來,臉貼得很近,他問我:“被吓到了?”
因為只有咫尺的距離,我的心一下子亂了,我脫口而出:“喂,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湯一瑞一愣,說:“有啊。”
我睜大眼睛,不自覺提高了音量:“誰啊?”
“我媽。”湯一瑞說,“我要一輩子保護她。”
“除了你媽。”我忽然坐下,怎麽解釋呢,我說:“喜歡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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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一瑞挑眉說:“女孩子是什麽?像你這樣的?”
我在他的反問中紅了臉。就在這時,嚴旭推門走進,湯一瑞胳膊搭在椅子上,伸長身子問:“嚴子,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嚴旭一愣,說:“為什麽這麽問我?”
湯一瑞指着我說,“因為吳純姝問我啊。”他又對我說:“這是什麽測試游戲嗎?還是你在幫班裏哪個女生問的?”
我又急又氣,忽然站起來,撞到了站在背後的嚴旭,我大聲對嚴旭說:“你不要神出鬼沒的好嗎!”
嚴旭吃痛地捂着下巴,湯一瑞跟着跑出來拉我,“哎?你生什麽氣,跟你說話呢,跑什麽跑啊。阿波,幫我攔住她。”
“哦。”正巧聞聲從洗手間探出腦袋的阿波奉命行事,忽然大力扯住我的胳膊,拉住我不得不停下。我張大瞳孔,用蘭花指指着阿波握住我胳膊的手說:“你你你你別告訴我說,你剛才上完廁所還沒洗手。”
“啊。”忽然地松開,阿波拿手往自己身上擦了擦,笑嘿嘿地說:“我忘了,現在去洗”。
我崩潰地打開門,一路跑到樓下。湯一瑞急忙穿上拖鞋,追到樓下說:“喂,你去哪兒啊,蛋糕還吃不吃?”
“誰愛吃誰吃!”
“壽星要切蛋糕的。”
“你別跟過來行不行。”
“那你別跑了行不行。”
“你不要這麽煩人啊。”
“你剛剛要說什麽的。”
我打住腳步,忽然站定轉過身。跟在後面跑的湯一瑞也急急停住,慢吞吞地走過。
“我想說,我……”
那一瞬間,很多年後的我回想起來,我并非是想告白,當時迫切地想要說什麽,大概也就是氣急敗壞的話而已。但是,那一口從天而降的痰就這麽直直地掉在我的頭發上,然後第二口落在我攤開的掌心,第三口挂在我前額的劉海,第四口黏在我小黑鞋的鞋尖……
我很少喜怒無常,也從未在人前哭過。但是那一刻,強烈的丢臉感讓我在直視到手裏黃綠色的痰液時,完全沒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聞到惡心的惡臭。
現在想來,還覺得丢臉。12歲的我經歷了失戀加被吐痰的雙重襲擊,雖然事後,那戶往樓下吐痰的人家在湯一瑞的讨伐中,出來和我道歉了。嚴旭也拿出萬年攜帶在身邊的手帕不嫌髒地幫我擦淨每一根手指上的痰液,安慰我說“沒事的”,但彌補不了已經對我造成的傷害,在阿波每每把此事拿出來嘲笑我時,我總不自覺想起,湯一瑞脫口而出的“女孩子是什麽?像你這樣的”?
最大的傷害來自于他,從未發現過我的感情。
邺言去玩具店買禮物,說要送給朋友剛出生的孩子。我去化妝品店買粉底,我向導購小姐抱怨,上次買的産品一點效果也不好,完全蓋不住我的雀斑。
她為難地笑着,不敢多言,其實是我的雀斑太嚴重了。
我看着化妝品店四處都有的鏡子,感覺置身于棱鏡之中,醜陋被解剖得清清楚楚。導購小姐安慰我說,我的長相更像西方人,所以打扮不要偏大衆化審美更好,喜歡的人自然會喜歡。我左右看看臉頰,确定她真的不是在忽悠我嗎!
最後被忽悠成功的我買了成套化妝品出來,此時邺言也買好了禮物,他抱了一只大大的泰迪熊玩偶。
我問:“朋友生的是女孩吧。以前看過一幅漫畫,講的是每一只玩具熊都是騎士的化身,他會驅散來侵蝕女孩的夢魇。”
邺言被我說的一愣一愣的,他接話:“是女孩沒錯。不過我只是被推薦買人氣玩具,店員說大熊的好處是長大了還可以繼續陪伴她。”
我為這回答感到一絲暖意,忽而想起不久前在飯局上碰到武築,他稍稍提過邺言的事,我問:“對了,聽說你領養了孩子,是真的嗎?”
邺言立即搖頭說:“不是。我們結對了三個貧困大學生,一直資助到他們完成學業為止。”
“今年剛開始?”
“九月開始的。”
“是什麽大學的孩子?”
“一個政法大學,還有本地大學的大三學生和職業技校的一個女生。”
我點點頭說:“是做好事呢。那見過面了嗎?”
邺言說,只打了款。
我替他着急地說:“這種結對,說到底其實是講究回報的。你給錢,他們成為勞動力之後為你做事。就算你不需要,也應該去和他們見一面,送點慰問品,以後好讓他們記得你的恩情。”
邺言露出尴尬的笑容。
他太清高,兩袖清風就像嚴旭一樣,太少為自己做打算。不是不聰明,而是缺少為人處世的精明。從小生長在官員家庭的我,最是明白這樣的道理:“人情”是一筆要掂量的秤。
就算嚴旭家道中落,突然面臨家破人亡,我們仨從大院經過,每天看見不一樣面孔的人一點點将他家搬空,最後是嚴旭,從大院搬了出去。
我們也只是聽從大人的囑托,捂住耳朵,蒙上眼睛,閉上嘴巴,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看。
我們不僅沒有給予關懷,甚至一齊疏遠了他。
被貪污檢舉的事,有人說,他父親做了一個替死鬼,也有人說,這是一個丢車保帥下的犧牲品。可是那一刻,最重要的是不受牽連的明哲保身。
關系的恢複還是在學校,請假了兩周後回來的嚴旭笑容如常地與我們打招呼。于是,我們也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地和他繼續玩耍。其實,人與人的交往如同建立起雪白的一道牆,無論多麽親密都隔着牆的距離,所以,任何一點隔閡都會造成牆上開了口的裂縫。
有大有小,會做人的人,只是選擇不去推倒這面牆罷了。
有些錯誤,不是犯了才做錯了,而是你本該去做的,卻選擇了無動于衷。
嚴旭看似與以前一樣,可是橫在我們之間的純粹變複雜了。四人的關系,本來只停留在熟悉倒不至于親密的程度,在嚴旭從偶爾變得次數越來越多地選擇不參與團體活動中後,我也加入不了這男孩間的游戲。
高中的某一天,我上樓,正好遇上阿波追着喊着“湯一瑞,等等我”跑下樓。看到我,站在樓梯上方的阿波忽然停住,于是我也搭着扶手停住了,下一秒他選擇沒有打招呼地與我擦身而過。
那一幕,死死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我也忽然明白了,嚴旭的存在就像潤滑油,他在團體中從不搶風頭,也不是中心,可是沒有了他的存在,所有人都變得棱角分明,個性間的矛盾暴露無遺。
阿波對我嘲笑從來沒有停止過,就在我和麻笑剪了同款發型後,所有人圍着麻笑說真可愛真适合,襯得臉型更加可愛後,阿波雪上加霜地說我像一個人——“□□”。還當我面做了英勇就義的姿勢。
事後只有嚴旭摸摸我的腦袋說,“他其實只是在可惜你養了那麽久的長發,忽然一刀就剪短了而已。”
我不跟阿波計較,因為嚴旭每次都會寬慰我,讓我在與他較嘴中忘記了阿波說過的話。嚴旭是一個太溫柔太敏感的人,注意到別人的情緒,并善意地遞上寬慰的言語。
而這樣的人,上天卻注定不允許他獲得幸福。
在葬禮上,我注意到偷偷跟來的一個女孩,獨自躲在柱子後掩面抽泣,湯一瑞對我說,她是嚴旭喜歡的人,但是她要求嚴旭有房以後再和她談戀愛。
老天就像瞎眼了一樣,毫無征兆地剝奪走一個人的幸福。猝死在加班中的嚴旭,那樣終結的結局,是太殘忍的解脫。
他在懲罰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受了他關懷卻沒有雪中送炭,向他伸出過援助之手的人……
湯一瑞這麽說着,我在嚴旭的遺像前落下悔恨的淚。
“對不起。”比刀劃過心頭更痛,我對再也聽不見我說“謝謝”和“抱歉”的嚴旭真心忏悔。
而遺像中的他,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笑容。
我聽見,山林間有鳥啼唱,也許是來一同送走嚴旭的,它們一直比人類更懂得傷悲。
我說:“對不起。”
邺言轉過身,疑惑地看着我。
我紅着眼睛,撥弄着頭發做掩飾,又說了一次:“對不起。我自作聰明了。”
邺言沒有問對不起什麽,他只是露出理解的笑容,無奈地等着我忽然悲傷的情緒平靜下來。我去買了三盒月餅,我打算一盒給嚴旭的媽媽,一盒給湯一瑞,還有一盒給阿波。
嚴旭去世後,湯一瑞将他媽媽接過來安置在自己家暫時居住了兩周。期間,我也去看望過老人家,但是瘋瘋癫癫,忽然會神志不清的嚴旭媽媽讓我難以應付,她只有在看到湯一瑞時情緒才會受到平複。
在中秋節的前一天,我沒有打招呼地來到湯一瑞家。我提了兩盒月餅來站在他家門口等,這時我才發現,人與人都是相似的,如同李先生來送我月餅一樣,我也只不過是找了一個借口來見他一面。
被愛着的都有恃無恐,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12歲那年留下的傷害太大,以至于我每次想開口都實在開不了口。某次,很好的機會,湯一瑞得到了招待券,我們四人在周末一起去爬山。
阿波因為惹怒了我生氣,所以中途我和他從頭到尾都不說話,保持冷戰。嚴旭爬累了,最先休息。因為阿波和湯一瑞講着籃球有關的熱鬧話,我搭不上嘴也就陪着嚴旭坐在石頭邊休息。過了一會兒,阿波急急忙忙地從前面掉頭向這裏跑來,拉起我就往別處跑。
我說:“幹什麽?”
他說:“別廢話,跟着來就對了。”
在一處半山腰上停下,阿波指着枝頭說:“你看!”
那是我這輩子絕對忘不了的光景。熹微的陽光從半開的盛樹間露出,環眼的枝丫綠得一片深沉,一根顯眼的樹幹高高挂起,分叉的樹枝上有一根樹枝形狀彎成的愛心。
我拿手機迅速按下快門。
阿波在一旁說:“女孩子都喜歡這些吧。”他說什麽已經不重要,我驚嘆于愛心樹枝的不可思議。風吹得起勁,它不似普通的裝飾物般旋轉起來,而是穩重地保持着固有的姿勢,維持“心形”的形狀。
恰到好處的是,前方往上走的坡有一個人影,俊朗挺拔邁着大步子,穿着淡藍色衛衣和休閑的灰色長褲,反戴的鴨舌帽被壓得低低的。兩邊袖口似乎藏着細碎的微風,還有自然卷起的褲腿不經意流露出少年的灑脫。
“手機有什麽”,阿波湊近屏幕。在手機像素不高的年代,我把屏幕按在胸口,笑得賊竊喜。
後來,阿波又給我起了新的外號“傻妞”。
我偷拍的照片被嚴旭看到,他問湯一瑞:“你知道‘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下一句是什麽嗎?”
湯一瑞不在意地說:“是什麽?”
嚴旭說:“你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我紅着臉,拼命地捶打着嚴旭的手。
阿波嘀咕:“最煩你倆賣關子,有話不能直說嗎。”
“叮咚——”電梯門打開,我站直身子,聽到熟悉的笑聲,腳尖前的光亮忽然出現一抹影子,随後走入眼前的是掏出鑰匙的湯一瑞。
“咦,你怎麽在這兒?”他露出吃驚的表情。
還未等我回答,樓道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如同搖曳的刀片風鈴,誇張而尖銳,那是讓我渾身一顫的聲音。
仿佛瞬間将我拉回高中時代。
午間校園的一角,有一個男孩支支吾吾地對女孩說:“麻笑,其實我……”。
正走到轉角處的我,兀地停住腳步。
“我覺得我們挺合拍的,無論是說的話,還是說話的內容。我特別喜歡你的笑容,很溫暖很開朗,也許你也稍稍有一點有一點感覺了,我對你……”
再沒能聽下去地選擇了逃開。
我一路奔跑,然後撞到了走廊的柱子,疼地蹲在地上捂住額頭。下過雨的地面尚留有水灘,我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緩緩睜開眼,看到自己濕了腳尖的帆布鞋,飄着白雲的倒影在水灘中,映出和鏡子裏一模一樣的我的臉。
因為難過變紅的雀斑……
好醜。
我終于掉下眼淚。
一直将開不了口的告白歸咎于12歲那年太丢臉的失敗。其實,我當知明白卻不想承認,告白的理由有千萬種,而選擇什麽都不說,什麽都說不了的理由只有一個——他不喜歡我。
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那麽幸運,你喜歡的人剛好喜歡你。
我心知肚明,所以我哭了。
我喜歡的人已有喜歡之人,我的暗戀就這樣明确畫上了休止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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