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0)
寧也一口吃進了那只章魚。
章魚的爪子從他嘴裏伸了出來,他拿掉那只爪子,把整只章魚吞了進去。
這體驗真不是一般的刺激。
“怎麽樣?很酷吧!來,再來口酒!”
歐寧接過她遞過來的紙杯,喝了一大口。
辣的很,竟然是白酒。
可酒已入喉。
“章魚配白酒,絕配,我的獨家秘方,怎麽樣?”
他對着那姑娘豎起了大拇指。
作者有話要說:
☆、玉碎(三)
芷蘭吓了一跳。
“別走!芷蘭!”他拽着她的手,芷蘭重新坐下來了,他也不肯放。
“你不是睡着了嗎?”她急忙別過臉去,想掩飾臉上哭過的痕跡。
他卻坐了起來,用兩只手扳過她的臉,認真地看着他。
“你不是喝醉了嗎?睡着了嗎?怎麽這會兒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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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沒說完,他卻伸出手來,溫柔地,用手拂去她臉上的淚。
“你哭了嗎?”他的聲音啞了,許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
沒等她回答,他卻強制地,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這一次,她沒有掙紮,可她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從臉頰上滑下的眼淚,浸濕了她的臉,和他的白色T恤。
“又哭了?”他托起她的臉,“你是後悔昨天甩下我走了,才哭成這樣的嗎?”
他笑了,這笑裏,苦澀卻多過甜蜜。
“歐寧,我……”
芷蘭未吐出的字,卻被他的手指攔住了。
燈下他們對視的幾秒,漫長如經年。
當他熱烈的唇貼上來的時候,濃郁的啤酒味充溢着她的口唇和鼻腔,她頭皮發麻,從頭到腳,眩暈如海浪般襲來。
像是赴一場最後的、五味雜陳的晚宴,這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具有某種悲壯的儀式感。
他們面對面坐在床上,歐寧一顆顆解開芷蘭白色襯衣的紐扣,他的手在發抖。
她的胸衣是深藍色的,繡着漂亮的蕾絲花邊,雪白的肌膚若隐若現。
有一縷柔軟的長發,輕輕垂在她白皙的肩膀上。
歐寧小心地撥開那縷頭發。
他端詳着她,她臉上淚痕未幹,眼鏡和嘴唇都含露帶雨,如同一尊美麗的雕像、一副名畫。
心的迷亂令他暫時忘卻了痛苦,和第一次的生疏不同,這一次,他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進入了她的身體。
狂暴的樂章推進到頂點的時候,前所未有的激情像洪水一樣,将最堅固的堤壩掀翻。
他和她的,兩幅身體,都像畫一樣被點着了,熱烈地燃燒了起來。
而她的頭發散落在枕頭上,看着他的表情,迷蒙中帶着确定的痛苦,眼中,又分明有新的淚。
他在熾烈的狂躁中抓住了她的腳,她繃直的顫抖的腳背上卻貼滿了什麽東西。
他在迷亂中匆匆往下看了一眼,晃動的,是好幾塊黃色創可貼。密密地覆在她的腳背上。
當一切止息,兩個人一齊跌落在床榻之上,身體裏的最後一絲氣力都被抽幹了,心也是茫茫然一片。
她背對着他,一言不發。
他慢慢挪到她身後,從後面,摟住了她的身體。
方才熱烈的溫度還未散盡,他把頭埋進她腦後的長發深處。
她還是不說話。
他的手摸索着向下,找到她腳的位置,摸到那只令他疑惑的貼滿創可貼的腳時,聽到她啊地叫了一聲。
“怎麽了?你的腳弄傷了嗎?”他在她耳邊說。
他坐起身來,發現那膠布下面,已滲出淺淺的一層血跡。
“我去給你換一下藥。”他轉身要下床,卻被她從後面拉住了手。
“沒關系,”她說。
“疼嗎?”他俯下身來,重新躺倒她旁邊。
“腳不疼,是你,你弄疼我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白色被子拉到胸口的地方,死死地按住,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歐寧抓了抓頭發,“對不起,我……”
“你不是喝醉了嗎?”她不滿地說:“我看你,一點也不像喝醉的樣子!”
“我真的,真的喝醉了。”他沖着她的嘴,哈了一口氣,濃郁的啤酒味道令她捂住了鼻子。
“不過,這種事情,不都是喝醉了才敢做的嗎?”他隔着被子,緊緊抱住她。
“我說,跟我在一起,你怎麽總是受傷?”他突然又在她耳邊說。
“什麽叫總是?”
“在雲南,你不是牙疼嗎?這一次,腳又傷了。”
他說着又伸手,在被子裏抓住了她的腳。
他的手在黑暗中握着她的腳,溫暖的,令她忘記了所有的痛。
過了許久,她聽到他說:
“以後再不會了。”
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喃喃自語,他說:
“芷蘭,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傷了。”
他不是在說醉話。
他說得這麽認真,芷蘭聽了,卻更傷心。
橫亘于兩個人中間的重重迷霧明明并未消散,他卻信誓旦旦地說着“以後”。
這關于可能并不存在的“以後”的承諾,對芷蘭來說,卻是這輩子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作者有話要說:
☆、玉碎(四)
他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
連床上她睡過的痕跡,好像都被她刻意抹平了。
歐寧在晨光中躺了很久,想到她已經離開,心裏一陣尖銳的刺痛。
室中的空氣有一種逼迫感,充足的光線把天花板上灰色吊燈的邊緣勾勒得清清楚楚。
這事物的真實提醒他,昨夜只是一個夢,而一覺醒來,他又被抛回那個真實又殘酷的世界。
而她,卻已離開。
大清早不應該被絕望之情裹挾,可當他意識到自己還是得一個人面對這扭曲冰冷的一切,絕望之情便不可遏制。
門突然響了。
他知道不該有希望,即使她丢了什麽東西在這個房間,恐怕也不會回來取。
果然,進來的是他母親。
他知道她準會找到這裏來,他甚至好笑地想着,如果她進來時候,芷蘭還躺在這張床上,她會是什麽表情。
不出他所料,她臉上帶着怒意。
他坐在床上,看着她的嘴巴一動一動。
費力集中了精神,才聽到,她說的原來是:
“電話怎麽不接?”
“陳詞濫調!”他在心裏說。
“你昨天是一個人在這裏嗎?”她突然又問。
他不回答,也不回避她的目光。
“門口還有一雙拖鞋。你不會是……”
想到這個房間裏可能還來過一個人,正是她最恨的那個女人,母親的臉瞬間變得通紅。
連拖鞋的細節都被她注意到了。
每個女人、每個母親,都是最好的偵探。
“歐寧,你怎麽,你怎麽能這樣!”
母親尖叫着,一邊沖他走過來,一邊不停地大呼小叫,好像再次經歷了世間最可怕的事情。
他看着她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他可憐她,可同時,又對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厭倦。
他扭過頭看着窗外,不想再聽她訴說那些真相和道理。
他不想聽那些所謂的“真相”,對他來說,唯一确定的真相是:他還愛她。
多麽荒誕可悲,這才是他人生最大的真相!
他轉過頭來,剛想打斷母親的控訴,她卻自己停住了。
電話響了。
母親拿着電話,只聽了幾句,她的臉卻瞬間改變了顏色。
從憤怒,變為驚恐。
然後她開始哭。
“媽!”他無語了。
“小寧,你爸爸,你爸爸……”她滿臉的淚,抓住他的手。
“爸?爸怎麽了?”
“老王的電話,說你爸又昏倒了,現在在急救……”
作者有話要說:
☆、離歌
歐寧和母親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晚了。
父親躺在床上的樣子,平靜得像是睡着了,令歐寧想起那天的何青。
母親數度哭得昏過去,而歐寧,在父親離開之後的幾天之中,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事實是他根本沒有時間照管自己的情緒。
盡管這聽起來很荒誕,但歐寧的确是在父親去世之後,在料理他的後事時,才真正成為他的兒子。
成為父親的兒子,意味着責任,意味着認識各種不同的人、處理不同的事情,
意味着他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用一個體面的葬禮,為父親的人生畫上句號。
而正是責任,令他仿佛在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忙得昏天黑地,連哭的時間都沒有。母親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沉浸在悲傷裏。周圍的人,則一個個都像繃得太緊、随時都會斷掉的弦。
他覺得自己處在崩潰的邊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數次想打電話給她,告訴她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她。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撥出那個電話。
第一個走到他身邊、問候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曾經的未婚妻,餘露。
那是在父親的葬禮結束之後,在墓園裏,送葬的人已經散去。
歐寧讓老王先送母親和家人回去。
他突然想一個人待會兒。
他在父親的墓碑前站了很久。父親已經化成了灰,現在,就躺在這方寸之地。
不是這墓碑和遠處灰色天空的實感,他還是無法相信,這一切都已經發生了,都成了,和大理石墓碑一樣堅硬冰冷的事實。
父親已經死了,這個确定無誤的事實,不會再有任何改變。
他的心痛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就好像前幾天積累的痛苦,突然在今天,達到了臨界點。
眼淚差一點就噴湧而出,可是,這時候,身後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一身黑衣的餘露站在那裏,她的臉色蒼白,眼睛裏是掩飾不了的憂慮和關切。
“歐寧,你——你還好吧?”她說話的時候突然變得小心而緊張,好像完全不知道此刻該說什麽。
他們好久沒見面了,只在父親的靈堂上,見過前來吊唁的她。
歐寧轉過頭,盯着墓碑,不說話。
她輕輕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歐寧仿佛聽到了她的嘆息。
“歐寧,想哭就哭吧,別硬撐着。“她說着,擡起頭,像姐姐一樣,摸摸他的臉。
他本來想忍住的,可還是功虧一篑。
事後想起來,這個場景實在很奇怪。
本來是他傷害她在前,伏在他肩膀上哭的,應該是她,而那天,卻剛好反過來了。
“對不起。”他說。
她的肩膀都濕透了,沒想到,他竟有這麽多的眼淚。
餘露輕輕抱了他的胳膊:“沒關系,歐寧。想哭就該大哭一場,別一個人擔着,會把自己逼瘋的。”
“我不是說這個。”歐寧勉強笑了一下:“是之前那些事情,對不起。”
餘露笑得有些尴尬。
“你看,現在,我能體會到你當時的痛苦了。”他說。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她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你以前對我說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不是嗎?”
“你說,我是不是受到了懲罰?”在車裏,歐寧突然說。
“什麽?”
“懲罰啊,我傷害了你,所以受到了懲罰。”
餘露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她伸出一只手來,拍了拍歐寧的膝蓋,說:“你太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就算餘露不認為那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也有人這麽認為。
歐寧的母親在父親去世之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再像之前那樣公然地表現憤怒或驚慌,而是把一切情緒都掩藏了起來。
可歐寧分明能從她的眼神裏讀到很多東西。
她不再大喊或哭泣,可看着歐寧的時候,她的眼睛卻在說:是你,是你間接害死了你父親!
現實和幻想的疊加,使得她竟然對歐寧,自己的兒子,産生了怨恨。
在葬禮上他們曾經達成了短暫的“同盟”,那時候,母親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伏在他的懷裏,面如枯槁。
葬禮結束,當他回到家裏,那棟房子空如死城,花園裏的花木,數日無人料理,已初現衰敗之相。
他在一樓的沙發上坐了很久,房子裏沒有人聲,他知道母親在樓上。
老王過來說晚飯做好了。
如他所料,母親并未出現在飯桌上。
之後的很多天,母親都不和他一起吃飯。跟他說話的時候不願意看着他的臉,冷淡地說一句,便擺手讓他離開。
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怨恨他,懲罰他。
這怨恨和懲罰絕非無緣無故,可在歐寧看來,仍然免不了荒誕。
他究竟做錯了什麽?
他不過是愛上了一個女人,或者說,和一個女人相愛了而已。
這愛卻令所有人痛苦,這愛,卻以始料未及的力量摧毀了生活。
又或許生活本身就是疑窦叢生、不堪一擊的,他的愛,他們的愛,只是壓垮那紙糊的大廈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可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即使他放棄愛,甚至即使他不再愛她,都沒用了。
因為父親死了。
父親的死終結了一切。其他的真相仿佛突然變得不再重要了,他死了,這是最大的事實。
而他們,他和芷蘭那“不道德”的愛,也終于被貼上了罪的封條。
當然,父親突然離世之後丢給他的龐大而混亂的現實,那接踵而來的生活,令他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別的問題。
心死之時,工作是活着唯一的理由。
歐寧是在一片懷疑和等着看好戲的目光中接手公司的。
公司的狀況比他想象的要糟糕,二十出頭、沒有任何經驗,一開始,沒有人看好他。
懷疑和挑戰倒激發了他的鬥志,又或者說,只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才能讓他找回一點,活着的感覺。
結果,他不僅讓公司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好。
這不啻為一個奇跡。
當他終于有時間喘口氣,将頭從文書和報表中擡起來,看向窗外的時候,已是冬日。
窗外的樹枝已經發白,D市的冬天不會太冷,風卻不小。
秘書敲門進來,遞給他一杯咖啡。
無糖無奶,純正的美式咖啡。
喝了幾口,他突然覺得難過,仿佛有一部分心的感覺複蘇了,這是可怕的征象。
他拿起車鑰匙,在秘書詫異的目光中,沖了出去。
連他也以為自己會去一個跟她有關的地方,可事實是,受着無意識的驅使,事後想起來,又或許是某種神秘力量之驅使,他最終,把車開到了郊外的墓園。
這個時節,黃昏時分,墓園裏人很少。
來父親長眠的地方,并非是要向他通報工作,他只是,突然想來看看他。
他清楚地記得父親所在的位置。
當他走到那排黑色墓碑的盡頭,卻發現已經有人站在那裏。
他以為自己記錯了地方,可父親明明就是左數第三塊。
他又以為是她們走錯了地方,可墓碑前面,卻有一束,剛放上去的菊花。
站在父親墓碑前面的,是兩個人。
穿着卡其色大衣的女人,旁邊站着的女孩,戴了一頂耀眼的紅色呢帽子。
歐寧一時有些恍惚,他停住了幾秒,
然後,當他正要朝她們走過去的時候,他突然聽到那女孩說:
“媽媽,爸爸為什麽會死?”
他看見那女人緊緊摟住了女孩的肩膀,她好像在哭,而歐寧,他什麽都聽不到了。
他希望剛才那只是幻聽,可剛才那一刻,墓園裏安靜得,像是交響樂樂章間歇的音樂廳,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楚,他又怎會聽錯了她的問話。
松柏間有鳥飛過的聲音,卻聽不到叫聲,連大理石墓碑的堅硬質感,都無法令他相信眼前的真實。
他快步向她們走過去,走到墓碑前面的時候,看到相片上笑着的父親,而那束菊花裏,竟然插了一朵火紅的玫瑰。
聽到腳步聲,那女人擡起頭來。
看到歐寧,她帶淚的眼睛,露出不盡的驚慌。
歐寧覺得她一定認得自己,盡管他對她的臉沒有任何印象。
“你們是?”
歐寧話音未落,那女人趕緊拉起小女孩的手,便要離開。
“等一下,”歐寧沖過去攔住他們。
那女人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小女孩死死抱住她的腿。
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黑色眼珠如寶石一樣發着光。
“對不起,我們,我們走錯了,走錯地方了!”她終于開口說話了,像是極力克制,才沒有讓眼淚繼續流下來。
“媽媽!”小女孩突然看着她,大叫起來。
那女人幾乎是拽着小女孩的手,掙脫開歐寧的阻攔,一路踉跄着,沖向墓碑盡頭的山坡。
歐寧沖上去,在下山的臺階上,再次攔住了她。
這一次,他死死抓住女人的胳膊,她怎麽掙脫都沒辦法,小女孩吓得哭了起來。
他看着她的眼睛,孩子的眼睛不會騙人。
那雙美麗的眼睛,令他想到訂婚那天在花園裏父親對他說過的話。
他記得那時候父親說,他一直想要有一個女兒。
那麽,其實,他已經有了一個女兒。
這遲到的真相,并未令歐寧感覺憤怒。他的頭腦發暈,似乎還沒有做好準備,去迎接如此怪誕的真相。
那女人抱着她和他父親的女兒,蹲在他面前,哭個不停。
歐寧蹲下身去,他伸出手,想去摸摸那女孩的臉。
她哭着,臉上的驚恐未去,卻并未躲閃。
像妹妹和哥哥一樣,盡管這漂亮女孩的存在,意味着父親曾經對家庭的背叛,但好像沒辦法恨她,而她對他,也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近。
想到面前的女孩,她身上也流着跟自己相同的血液,他的眼中突然湧出眼淚。
“你幾歲了?”他輕聲問她。
她回答的聲音太小,他沒聽清,只是笑了笑,正了正,她歪掉的紅帽子。
“那你們這些年都是怎麽過的?”他轉過頭,問那驚慌的女人。
她沒有母親年輕時候那般光彩照人,看起來,卻比母親要溫順很多。
“我們——你父親——”她欲言又止。
歐寧突然想起了什麽,關于父親的私人賬戶……
“等一下,”他打斷了她的話,“你們認識芷蘭嗎?馮芷蘭,認識嗎?”
他的語速突然加快了,迫不及待,額頭上開始冒汗。
她看着歐寧,好像很驚訝他突然提到這個名字。
“馮芷蘭,就是以前在我父親公司上班的,你認識嗎?”
她的表情令歐寧相信,一切的真相,即将揭曉。
她終于點了點頭,“你是說馮小姐嗎?我認識的。”
“有一次,小雨生了病,你父親那時候剛好在島上的酒店,和經銷商開會,我在酒店房間裏等他,很晚了,他應酬還沒完,後來,後來馮小姐來他的房間取東西,剛好碰見了我……”
“只有馮小姐一個人知道我和小雨的存在,你父親很信任她,所以,後來,當他自己不方便照顧我們的時候,都是委托馮小姐的……”
歐寧全身都熱烘烘的,腦子裏嗡嗡作響。
“所以,我父親給你們生活費,也是通過馮小姐?對不對?”他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她似乎很驚訝他知道得這麽多。
“可是,小寧,請你相信我,我和你父親在一起,并不是為了他的錢——”
歐寧的頭都快疼得裂開了,他揮揮手,讓她不要再說。
“那我父親去世之後,你們見過馮小姐嗎?”再說到她的名字,他的心髒都快要承受不住。
“見過。”她的表情有些猶疑。
“什麽時候?在哪裏?她說了什麽?”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上個月,她來看我們,說她把餐廳賣掉了,還,還留給我很大一筆錢。”
歐寧痛苦地攥緊了拳頭。
“我不要那錢,可她說,你父親當初在餐廳裏投了一筆錢的,她一定要給我,我……”
或許是看着歐寧的樣子陰郁痛苦得可怕,她突然不說了,怔怔看着他。
過了半響,她說:“對不起,小寧,對不起!”
她的眼淚嘩啦啦往下掉,“我對不起你和你母親。我……”
“芷蘭,”他費力說出了那兩個字,“你剛才說她把餐廳賣掉了,那她去了哪裏,你知道嗎?”
他知道希望很渺茫,果然,她搖了搖頭。
“我問她是不是要離開這裏,她說是的,問她要去哪裏,她也不說。只讓我照顧好小雨……”
歐寧呆呆地站在原地,整顆心,都像被掏空了一樣,
原本陰沉的天氣,突然下起雨來,松枝顫動,雨點越來越密集。
小女孩紅帽子的邊緣很快被浸濕了。
“下雨了,你們快回去吧,”歐寧無力地沖他們擺了擺手。
“那你……”他張皇的表情一定洩露了心事,那女人眼神裏透着關切。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不用管我!”他說着,轉身朝父親的墓碑走去。
走出幾步,他又轉過身來,她們還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勉強笑了笑,走過去,摸了摸那女孩的頭。
他從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母親。
“有事情給我打電話吧。”他說。
那女人把那淋濕的紙片捏在手心裏,站在大雨中,看着他。
她臉上全是水,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告別,不會再見
小女孩的紅帽子在墓園門口消失,而這邊的歐寧,在滂沱大雨中,獨自站在父親的墓碑前面。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鞋子裏都泡滿了水,而墓碑上父親的相片,仿佛已經被雨水洗得褪了色。
生活給他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原來,父親的死,遠非一切的終結。
躺在墓碑裏的那個人,他隐藏的“不道德”的秘密,是如此的灼熱,灼傷了所有的人。
辛苦背負着這個秘密的芷蘭,是無辜的,歐寧是無辜的,母親也是無辜的。
甚至連在雨中離開的女人,可能也是無辜的。
那麽,誰才是有罪的?
造成了所有痛苦的那個人,他現在躺在冰冷的墓地裏,不能說話,不能辯解。
歐寧的痛苦無處申讨。
盡管覺得希望渺茫,回到車裏之後,他還是撥了那個熟悉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語音提示竟然是:此號碼為空號。
再次失去她的痛苦擠壓着他的心髒,這一次,痛苦感是加倍的。
他去了所有與她有關的地方。遍尋,無蹤。
蘭餐廳人去室空,他去的時候天已黑透。
餐廳的招牌已經被取下,不可思議的,它已經變為一座在夜晚無聲無息的房子。
曾經晚市的燈火通明,竟如同一場幻夢。
可那明明才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他坐在噴泉前面那張熟悉的長椅上。
不知道何時,雨已停了,長椅已變得幹燥。
他無望地撥了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的電話。
何青、吳亞、小周、王廚,甚至李福。
電話那頭的人聽起來狀态都不錯,可他沒有心情去關心他們的近況。
好像每個人都過得很好,除了他自己。
沒有人知道芷蘭在哪裏。
除了一個人。
盡管并不情願,他最終還是撥通了肖牧的電話。
聽到他的聲音,肖牧并不驚訝。他好像已經知道會接到這個電話。
他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這個事實令歐寧感到莫名的惱怒。
他趕到肖牧的工作室的時候,夜已深,整棟樓裏,只有他的辦公室亮着燈。
“芷蘭去哪裏了?”推開門,與肖牧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劈頭就問。
“你先坐下。”肖牧遞過來一罐啤酒。
歐寧拒絕了,他站在門邊,“快告訴我,芷蘭去哪裏了?”
肖牧攤開手,聳聳肩膀。
他這個動作激怒了歐寧。
他沖過去,抓住肖牧的衣領,怒不可遏:
“你知道的,是不是,芷蘭到底去哪裏了?快告訴我!”
“我他媽的為什麽要告訴你!”肖牧扯開他的手,伸出手,便給了他一拳。
他的拳頭很重,歐寧沒有任何防備,跌坐在沙發上。
他的鼻子很快出血了,溫暖的紅色液體從鼻孔流出。
他捂着鼻子,以一種憤怒又絕望的目光,看着肖牧。
肖牧嘆了口氣。
又過了一會兒,他終于說話了,
“我說你小子就不能消停點兒嗎?”他點了一根煙,
“就因為你,和你們家那些個破事兒,逼得芷蘭沒有辦法再在這個城市待下去,現在你滿意了嗎?”
歐寧看着他,他不知道,關于他們的那些事情,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究竟知道多少。
盡管很難啓齒,但歐寧還是說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和她之前有一些誤會。都是誤會……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她到底去了哪裏?”
“然後呢?”肖牧把煙狠狠地掐滅在玻璃缸裏,挑釁地看着他。
歐寧不說話,他又說:“然後,你,歐氏集團董事長,難道打算迎娶馮芷蘭?這個曾經被傳和你父親不清不楚的女人?還是,你打算澄清事情的真相,還芷蘭一個清白?”
“我……”歐寧一時失語。
“你覺得,你用一個新的‘真相’替代原來的‘真相’,替芷蘭洗刷了清白。從此,你們的愛情就可以被成全、被祝福,從此,你們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肖牧越說越氣憤,在房間裏焦躁地走來走去。
“歐寧,別的不說,就沖着我年長你十幾歲,你就聽我一句勸。不要再找芷蘭了。你們倆,就到此為止吧!”
“上次我就跟你說過,在事情還沒有變得不可挽回之前,就應該罷手,可你不聽。現在你把大家都弄得遍體鱗傷。你還不明白嗎?她離開,你,好好經營你父親的公司,你們倆不要再有任何關系。這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我愛她,她也愛我,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歐寧從沙發上跳起,他額頭上冒着青筋,血從指縫裏往下滴。
“歐寧,你還不明白嗎?不是說有了愛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很多時候,不合适的愛,只會傷人,只會帶來無盡的痛苦。”
“以你現在的身份,責任,更重于愛,你懂嗎?”
肖牧一席話,說得語重心長。
最後那句話尤其刺痛了歐寧的心,因為它是那麽真實,又切中要害。
“我不告訴你芷蘭去了哪裏,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不允許我告訴你。”
“她想就這樣安靜地離開,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和母親,還有女兒,平靜地生活。”
肖牧說這話的樣子,令歐寧相信,他沒有騙他。
不讓歐寧知道自己去了哪裏,讓歐寧再也找不到自己,這就是芷蘭的意思。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戶邊上。
窗外如死海般沉寂,連一盞燈都沒有。
“今天園區電路檢修,路燈也不亮,”肖牧在他身後說。
他善意地拍拍歐寧的肩膀:“等一下這棟樓也要停電了。你回去吧。好好睡一覺……”
“你是想說,我回去好好睡一覺,就會把她忘了?”
他的臉沒在黑暗中,肖牧看不清那臉上的表情。
“那樣的女人,如果愛過,會那麽容易忘掉嗎?”
“你呢,你做得到嗎?”歐寧歪了歪頭,似笑非笑,“睡一覺,就忘得幹幹淨淨,像是從來沒有過這麽一個人?”
他的話尖銳得像刀子,成功地刺傷了肖牧。
他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對話,而是徑直走到門邊,打開門,示意他出去。
歐寧剛走到過道裏,卻聽到肖牧在後面叫他。
“你等一下,還有東西要給你。”他說。
他走過來的時候,燈突然滅了。
“該死,停電了。你只能走樓梯了。”肖牧說着,塞給他一樣東西。
那是一只紙袋。
“芷蘭讓我給你的。”他說。
“告別禮物嗎?”他勉強地笑了,
心卻痛得無以複加。
歐寧擰着那只紙袋,在黑暗中走下樓道。
安全通道的氣味不好聞,他不記得自己吃過什麽東西,胃裏卻一直往上浮泛奇怪的味道。
車子就停在樓下,對着出口的地方。
他把那褐色紙袋仍在副駕駛座,發動了車子。
開出去好一段,在等紅燈的時候,他拿起那只紙袋。
柔軟的絲質物從袋子的一側滑落,
路邊的燈光,把那裙子的寶藍色襯得明亮。
是那條及踝長裙,他買給她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禮物。
芷蘭離開得未免太絕決,連唯一的禮物都要退還給他。
他憤怒地提起那裙子,想要把它扔出窗外,卻從裙擺上飄落下一張白色的紙片。
他詫異地在半空中接住那張紙片。
竟是那日的煙盒,紙片的背面,繪着她的唇。
他親手繪的,她美麗的唇。
他把那紙片捏在手裏,再也控制不住地,伏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
身後的汽車喇叭,煩躁地響個不停。
在這等候的車河的頂端,這男孩伏在方向盤上,哭個不停。
他在哀悼他的愛情,和青春。
最美的人,最刻骨的愛情,都如同初見她時的櫻一樣,謝了、落了,歸塵歸土。
那從初春到夏末的短暫愛情,在他的身體和心靈上烙下的印記有多深刻,在一切成空的之後,帶給他的痛苦,就有多深刻。
這二十二歲的男孩,除了憤怒、絕望和哭泣,他不知道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來祭奠這死亡的愛情。
這狼狽的大哭,是他在變成一個只有責任、沒有愛的男人之前,所做的,最後一件,孩子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