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蘭餐廳二樓最裏面的6號包間,是一個很特別的房間。
這個房間以深藍和黑為主色調,靠窗的角落裏有一臺黑色鋼琴。
那是一臺施坦威三角鋼琴,歐寧雖然不彈琴,但也知道這琴價值不菲。一問才知道,琴并不是餐廳的,而是鋼琴家何青寄放在這裏的。
何青根本不用擔心別的使用這個房間的客人會弄壞他的琴,因為這個包間只屬于他一個人。他來的時候,6號包間為他開啓,他不來的時候,房門緊閉,絕不會對別的客人開放。
何青說他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的時候,就愛上了這個房間,跟他說話的時候,芷蘭發現他開始在桌子上用手指飛快地模拟彈奏,嘴裏還哼着某段旋律。
“我可以在這裏彈琴嗎?”他停下手指的動作,擡頭問芷蘭,語氣中竟有幾分羞怯。
他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說話的時候,神态仍像個少年。
“可這裏沒有鋼琴,樓下有一臺。”芷蘭抱歉地看着他。
“我是說,我買一臺放在這個房間,我過來吃飯或者喝咖啡,或者,和朋友一起來的時候,可以彈彈琴,”他的兩只手握在一起,不安地互相摩擦着,以期盼的眼神看着芷蘭:“可以嗎?”
“這個……”芷蘭面露難色。從未有客人提出過這樣的要求。
他好像認為芷蘭不會同意這個要求,臉上瞬間黯淡下來,一種希望破滅的神色,“其實我就是,就是很喜歡這裏,很想在這裏彈琴。”
他收回手,将兩只手覆在臉上,從指縫裏透出的眼睛看着芷蘭。
不過是一件小事,一個要求被拒絕,他的眼睛裏卻透着悲傷。
純粹的悲傷,沒有一點假裝。
“好吧,”芷蘭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就這樣糊裏糊塗的,答應了他這個不太合理的要求。
事後想想,當時,她大概是被何青這種藝術家的感性給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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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反悔也來不及了,第二天下午,何青就把鋼琴送過來了,在餐廳員工驚訝的目光中,這個龐然大物被塞進了6號包間。何青甚至帶來了調音師,用幾個小時調好了音,然後,他坐在鋼琴前,彈了一支曲子。
非常美的樂曲,流暢、華麗,如同滑過皮膚的華美絲綢。
一曲終了,他潇灑地站起來,轉過身,向大家介紹:“肖邦夜曲9號。”
他聳聳肩膀,得意得笑着,似乎對自己剛才的演奏很滿意。而站在房間裏的人,也都在拼命鼓掌。
僅僅一支夜曲的幾分鐘時間而已,何青卻已用他的個人魅力,讓所有人相信:讓他“寄存”鋼琴的決定,是絕對正确的。
後來芷蘭才知道,年輕鋼琴家有“寄存”鋼琴的嗜好,他不止家裏有兩臺鋼琴,還在好幾個家以外的地方寄存了鋼琴,蘭餐廳只是其中一家。
她想起來,有一次何青對他說,他有一個癖好,就是在自己喜歡的地方練琴,如果那裏沒有鋼琴,就拼命想弄一臺琴,放在那裏。
“自己家裏不是最舒服的嗎?你為什麽還要跑到外面練琴?”芷蘭覺得奇怪,便随口問了一句。
他的回答是:“總是一個人在家裏練琴,太孤單了。外面比較熱鬧。”
聽他這麽說,芷蘭便沒接着往下問。
何青的故事,不只芷蘭聽過,很多人都聽過。
他6歲學琴,被發現是天才級的人物,13歲去歐洲求學,5年之後,拿到了國際鋼琴比賽大獎。不到30歲,他已經是這個國家少數具有國際知名度的鋼琴家。
何青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在國內外飛來飛去,忙着巡演,但他仍然保持着每天練5小時琴的習慣,來餐廳的時候,常常随身帶着樂譜,如果樂譜沒帶在身上,他會笑着指指自己的腦袋,告訴你,那本新的樂譜,他已經爛熟于心。
至于6號房間如何成為了何青的專屬房間,誰也講不清楚個中原委。歐寧問過芷蘭,可她否認是她同意把這個房間“贈”給何青的,總之,6號包間只屬于何青,這已成為蘭餐廳的既定事實。
當然,據餐廳的人說,何青付給餐廳的錢遠超他們的預期,而他并不會每天都來這裏吃飯,再加上他介紹過來的各界朋友以及因餐廳他的到來而提升的人氣,所以,芷蘭的這樁“買賣”,其實是很劃算的。
大部分天才藝術家都具有分裂的性格,何青也不例外。
如果說石轶是太陽、歐寧是月亮,那麽何青便是太陽和月亮的綜合體。
他明亮起來如同白晝與烈日,即使不彈琴,也永遠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個,渾身散發的熱情,像火焰一樣,不僅燃燒着自己,也炙烤着身邊所有的人。而一旦他情緒低落、孤獨或難過的時候,渾身就像包裹着黑色瀝青一般的不明物質,旁的人能感受到那種恐怖的灼痛,卻也明白,對這個痛苦的人來說,所有安慰的話都是無力的。
何青經常帶着一大幫朋友來這裏吃飯,他的朋友裏夾雜着很多張年輕又著名的面孔。畫家、攝影家、演員、歌手,男人、女人、異性戀、同性戀。……
玩到盡興處,何青會彈琴,有人會即興唱歌、跳舞,他們會把菜單上的食物點個遍,離開的時候,空酒瓶堆了一地。
而很多時候他都是一個人來,他胃口很好,對美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一個人來的時候他一般都會彈琴,有時候彈得入了迷,滿桌的菜,動都不動,拿起外套,推開門,揚長而去。
歐寧來這裏之後,見過何青好幾次。
記得何青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歐寧走進房間,給他送咖啡。
他盯着歐寧看了半天,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悲怆第二樂章。”他的眼睛仍未離開歐寧的臉,嘴裏冒出來一句。
悲怆?
悲怆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這個歐寧知道,可悲怆第二樂章跟自己有什麽關系?
“我是說,看到你,我想到了悲怆第二樂章。”他接過歐寧手裏的咖啡,走到鋼琴前面坐下。
他真的開始彈那曲子了。
歐寧站在旁邊,聽完了整支曲子。
他對音樂沒有特別的感受力,可他分明覺得,那個樂章描寫的,是某段戀愛心曲,看到喜歡的人,那顆柔情又忐忑的心。
歐寧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種微妙尴尬的氣氛開始蔓延。
他最終找了個借口出去了。
自那天之後,歐寧一度故意躲着何青。
可何青再未有任何奇怪的表示,他才算安心一些。
鋼琴家不只用音樂來描寫別人,也用音樂來說話。對何青而言,鋼琴是最好的與世界溝通的方式。
記得有一次閑談時候,說到何青,芷蘭說:每次何青來這裏彈琴,不需要看他的臉,只需要聽他的琴聲,便可判斷那天他心情如何,
歐寧記住了她的話。
盛夏的一天上午,歐寧來上班的時候,餐廳裏一個客人也沒有。
他上到二樓,意外的,聽到了琴聲。
正是天氣最熱的時候,早上九點多,日光已如流瀑般傾下,樹上的蟬不安地齊鳴。
那琴聲夾在蟬鳴中,可他依然聽得很清楚。
他從過道走過,耳邊回蕩的曲子,他從未聽過。
一開始是沉郁的悲傷,樂段推進,突然出現一段天使般溫柔美妙的旋律,宛如暗夜裏的一道光。它是那麽美麗而撫慰人心,卻又于甜蜜中夾雜着更濃重的悲傷,因為無論是演奏者,還是聽着,當他聽聞這段旋律,其潛藏的預感都是:這道光勢必會很短暫,很快,便會被黑暗吞沒。
歐寧走到房間門口,發現門開着。
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琴聲戛然而止。
何青回過頭來,看着他。
“對不起,我——”歐寧于慌亂中抓着頭發,“我打攪你彈琴了!”
“沒關系。”他笑了。
歐寧覺得他笑得很勉強。
“你繼續吧,我下去了。”
歐寧轉身要走,卻被他叫住了。
“你現在有空嗎?”他站了起來,望着他:“我想跟你說說話。”
“啊!”歐寧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他有點慌了神,扭頭看看外面,又看看站在裏面的他,出去也不是,進來也不是。
“就五分鐘,可以嗎?”這一次,他幾乎是請求的口吻。
歐寧只好點點頭,朝他走過去。
他站到窗邊,刻意與他保持着距離,望着窗外。
何青也轉過身。
并肩站着的兩個男孩,他們的個頭差不多高。
窗外的陽光比剛才純度更高,在樹、花、噴泉、長椅各處,刻畫出鮮明的顏色,和深刻的陰影。
何青說是有話要說,可歐寧覺得五分鐘都快用完了,他還是沒說話,只是看着外面發呆。
歐寧緊張地清了清喉嚨,正要說話,何青卻還是搶在了他的前面:
“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不能喜歡的人?”
他的問題太震撼,歐寧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烈日隔着窗戶,像猛地扣在他頭上的一頂帽子。室內的空調都不太管用了,他的額頭和手心開始冒汗。
他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不能喜歡的人”,到底是指誰?
歐寧的确是喜歡着一個不能喜歡的人,那麽他呢?
“明明知道不能喜歡,還是要喜歡,人心,就是這麽奇怪吧!”他轉過頭,望着他:“你說,是不是這樣?”
歐寧動了動嘴巴,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窗外樹影浮動,房間裏安靜得,能聽到冷氣從出風口冒出的聲音。
後來,歐寧好像聽到了他的嘆息,他轉頭看了他一眼,鋼琴家閉着眼睛,手指撐在窗戶上。
他懷疑,那一聲長長的嘆息,其實是來自自己內心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
☆、悲怆(二)
鋼琴家反常地在餐廳待了一整天,瘋狂練琴,這一天歐寧也不在狀态。他隐約覺得,要發生什麽事情。
黃昏時候餐廳來了個人。
是一個穿着緊身白t恤和淺色牛仔褲、戴着墨鏡和棒球帽、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匆匆上樓,進了,六號包間。
歐寧拿菜單進去的時候,另外一個男人剛好不在,只有何青一個人,坐在桌子一端。
他發現,最厚的窗簾都被拉上了。
何青的狀态也變得很奇怪,以前他點菜通常都很快,要吃什麽、喝什麽、都很明确,可今天,他讀菜單就像讀一份陌生的樂譜,小心翼翼,每樣菜,都要先問清楚原料、調料、味道。嘴裏念叨着:“他不吃大蒜……他不吃……他不吃……”
歐寧知道,何青口中的那個“他”,一定就是對面那張空椅子的主人。
何青拿着菜單的手竟在微微發抖,而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四只喝得空空的咖啡杯。
“你還好吧?”歐寧覺得他明顯不太好。
“我——”何青放下菜單,揉了揉手指。
這時候門突然開了,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歐寧!”
“吳亞!”
歐寧萬萬沒想到,令何青狀态全失,緊張到手抖的人,那張空椅子的主人,竟然是吳亞。
吳亞更想不到,會在這裏碰到歐寧。
算起來,高中畢業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面了。
他們兩個,加上東子,曾經是耀華高中有名的“三劍客”。
“你怎麽在這裏做起服務生來了?體驗生活嗎?”吳亞好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終還是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了。
其實歐寧比他更尴尬。“哦,我認識這裏的老板,所以過來上班。”
他這番解釋仍然不合情理,吳亞看着他,點了點頭,并沒有再問。
吳亞比高中時候黑了一些。高中時候他在球場上的位置,是中場,與踢前鋒的歐寧配合甚佳。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搭檔。
“原來你們認識!”坐在對面的那個人終于說話了。
何青臉上的表情,既驚奇、又尴尬。
“所以,就不用我給你們介紹了吧!”何青先是站了起來,然後,又極不自然地坐了下去。
“哦,我們是高中同學。很久——很久沒見面了。”說話的是吳亞,“怎麽樣?你點好菜了嗎?”
吳亞并沒有要掩飾什麽,他與何青說話的态度很自然。
看得出來,他們認識的時間不短。
歐寧覺得自己沒必要再待下去了,他拿起點餐牌,走出了六號包間。
歐寧在休息區,喝掉一大杯咖啡,心情總算平複一些。
人生的颠倒戲劇,真令人哭笑不得。
不過是二十幾歲的人生,本來不該有什麽,故人重逢的戲碼。
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情,三劍客不會分裂,他和吳亞,應該還是最好的朋友。
想起那件事情,他的感覺,還是怪怪的。
準确地說,高中畢業晚會結束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是歐寧二十二年生命中的一個怪異的音符。
那天晚上,在吳亞家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他們都喝多了。
他和吳亞拿着酒瓶,站在露臺上。從露臺上往下望去,是城市繁星般閃爍的燈火。
東子本來也在的,他突然說肚子痛,去了洗手間,卻很久都沒回來。
露臺上的風時斷時續,有風的時候,意識突然醒了幾秒,風斷的時候,大腦就像浸泡在啤酒裏一樣,昏昏沉沉。
“歐寧,我一直覺得很遺憾。”吳亞突然靠近歐寧。
“什麽?”歐寧轉過頭看着他。
吳亞沒說話。
“你不會還是說那個吧!”歐寧笑着喝了一口酒。
因為父親的堅持,吳亞念了D市另外一所大學的企管系,和歐寧不在同一所大學,“很遺憾!很遺憾!”自從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這話他一直挂在嘴上。
“我說你遺憾什麽啊,都在一個城市,周末你還可以來找我踢球。”歐寧實在不能理解,他為何如此看重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我還是想跟你念一所學校,每天都能見到。”吳亞說得很認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高了,借着露臺的燈光,歐寧看到吳亞的臉在晃動着向自己靠近。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兒,歐寧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然後,突然的,他的臉定在了某個地方,而這時候,歐寧覺得自己拿着酒瓶的手指被另一只手握住了,觸感冰涼。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低頭一看,他的好哥們兒吳亞,分明握着自己的手。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次的握手,和他們以前的肢體接觸不一樣。記得在球場上,慶祝進球的時候,他們也會握手、擊掌、擁抱,可那些接觸,只代表兄弟之情。
至少,歐寧是這麽理解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明明是夏天,他的手卻冷得像冰塊。
他的聲音顫抖着,卻急于要說什麽話。
歐寧驚訝得失去了所有的反應。
等他想要阻止他說話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最好的哥們兒向自己表白了。
他再笨,喝得再醉,也能聽懂他那句話的意思。
這局面實在荒誕得可笑。
歐寧突然發現,自己過去的十幾年好像都白活了,因為,所有的經驗都無法用來解決眼前的問題。
那天,他趕在東子回來之前,逃離了現場。
除了不再見面,他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想一想,他已經四年多沒和吳亞見面了。有時候他會想,如果那天他阻止他說出那句話,那麽也許一切都不至于這麽糟糕。
吳亞和何青一前一後離開餐廳的時候,又在門口遇見了歐寧。
“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聊。”吳亞對他說。
歐寧回頭看看餐廳,人已經不多。他沖着他點了點頭。
吳亞去到何青身邊,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何青回頭笑着對歐寧擺了擺手,便走了。
“他先走了?”歐寧指的是何青。
“是啊,我們不可能一起走的。”
歐寧還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吳亞便指了指噴泉前面的那張長椅:“我們去那邊吧,”
像那天在露臺上一樣,他們并肩坐在月光下。
隔了四年的時光,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歐寧,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對不起。”吳亞先說話了。
那些話好像在他心裏憋了太久,沒等歐寧回應,他接着說:“那天我太冒失了,你肯定被我吓到了。是吧?”
“是啊,你小子,真的把我吓得不輕!”歐寧笑着說。
“但是歐寧,我并不後悔說了那些話。”吳亞的聲音很平靜,與那日的緊張甚至張皇不同,如今的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子,“你知道嗎,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你越是想隐藏甚至消滅那種感情,它反而會越強烈,終有一天會露出馬腳。如果你覺得這種喜歡不合适、不恰當,想要壓抑它,打個比方,那就好像是用酒精來滅火,不但滅不了火,反而會越燒越旺……”
“哇!你行啊!現在怎麽都一套一套的?”歐寧看他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個經歷過無數情感歷練的人。
可他明明和自己同歲。
“沒辦法,我的情況特殊啊。我又不可能像你們這樣,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訂婚、結婚、生兒育女,順理成章。我無論跟誰在一起,在別人眼裏,都不是順利成章的事情,所以,注定會比較坎坷吧!”他抓了抓頭發,嘆了口氣。
“那何青呢?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何青嗎?其實我認識他比認識你還早。”說起鋼琴家,吳亞的語氣變得很溫柔,“他剛回國那會兒,在國內的巡演,一直住我們家的酒店。不過那個時候,我和他只能算是認識、偶爾見面而已,連朋友都談不上是。而且高中三年,我喜歡的不都是你嘛。”
談及舊事,他如此坦然,令歐寧的疑慮和難為情,都顯得多餘。
“說起來,你能和何青在一起,你還起了作用呢!”
“我?”歐寧又吃了一驚。
“對啊,我對你表白之後,你不是吓跑了嘛,而且之後你就不理我了,那時候我真的很傷心,說傷心都不夠,簡直就是絕望。正好那個時候何青在我們酒店租了一個套房練琴,他一連待了好幾個月。我自己本來也學過鋼琴的,我媽看我整天在家裏悶悶不樂,就讓我去跟他學學琴。”
“你媽?”歐寧撲哧笑出了聲:“你媽肯定不知道你們那些事兒吧?”
“當然不知道,我媽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非殺了我們不可”吳亞慢條斯理地說:“但其實最大的問題并不是我媽……”
“你知道,我是從很小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喜歡女生了,但是,何青不是。我追他的時候,他還有女朋友呢!”
這故事聽起來可謂是曲折複雜驚心動魄,但是從吳亞嘴裏說出來,卻像是在講什麽日常瑣事。
“他一直糾結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他經常對我說,他不是本來就喜歡男生,而只是喜歡上了我而已。”吳亞又笑了。可那笑聲裏,卻包含着不安和苦澀。
歐寧想起今天上午何青在樓上房間裏對他說過的話。他正想安慰他幾句,吳亞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聽說你訂婚了,門當戶對,很漂亮的女孩?”
“我——”這突如其來的話題,瞬間将歐寧帶回了自己的現實。
“祝福你啊,婚禮一定要邀請我!”吳亞的電話響了,他拿着手機,匆匆起身。
歐寧知道是誰打來的,便沖他揮手,示意他快走。
吳亞的背影走遠,歐寧一個人坐在長椅上。
吳亞的故事曲折動人,聽到他的故事,歐寧不能不想到自己。
他、吳亞、何青,都喜歡上了,不能喜歡的人。
正如何青所說,不能喜歡但偏偏喜歡了,心的力量,就是這麽不可抗拒。
他們三個人各自面對着不同的現實,而這現實看起來,都是如此困難重重。名鋼琴家自己和他的聽衆,都很難接受他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吳亞那身為連鎖酒店集團總裁的權威般的母親,又如何認可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而歐寧呢,即使跑到天邊,他仍能感覺到身後那些與他有關系的人,他們注視的包含着期待的目光,父親、母親、未婚妻……可他卻背棄他們,背棄約定,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別人。
于一片現實的迷霧之中,今日吳亞和何青故事的揭曉,卻好像是某種命運的特殊安排,向他昭示着什麽。
至少,他們已經聽從自己的內心,做出了當下的選擇。至少,他們擁有此時此刻的快樂。
“歐寧,在幹嘛呢?”
歐寧回過頭,她已經站在他身後,手輕輕搭在椅背上。
“何青走了嗎?”她突然問他。
他沒有回答她。
天氣炎熱,她又把頭發盤了起來,還戴上了“櫻桃”耳環,正是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戴的那副。
“你說,房子着火了,總不能用酒精滅火吧,是不是?”他看着她,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在說什麽?什麽着火不着火的?”她四處張望,好像真在找着火的地方。
他笑了。那是他和吳亞的暗語,她當然不知道。
“你沒事吧?我看你今天奇奇怪怪的,發生什麽事情了?”她不安地問他。
“沒事,天兒實在太熱了。我們進去吧!”他站起身來,朝她走過去。
走到她身後時,他內心突然奏響一個強烈的音符,他伸出手,輕輕靠向她的腰。
她那天穿了條白底繡花旗袍,即使在缺少燈光的戶外,他仍然準确地捕捉到了她腰的位置。
不知她是否意識到了身後那只手,歐寧覺得,她的身體往前移動了一下,好像很快往前走了一步。她腰的線條早已位移到他夠不到的地方,而他伸出的手,便無所依傍的,懸在半空中。
心急的小動作,這麽快,就落了空。
他自嘲地笑了,快步跟上她,走回餐廳。
作者有話要說:
☆、肖牧(一)
第二天去餐廳的時候,歐寧的心境明朗了許多。
內心的聲音更加明确,他認為自己需要更多的行動,更多的控制感,而不是為生活所擺布。
就在歐寧預備好要有所行動的時候,餐廳裏又出現了新的人。
他去得很早,走進餐廳的時候,聽到裏面的笑聲。
芷蘭和一個男人面對面坐着,在喝咖啡。
她看到他,一點也不驚訝,反而沖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歐寧走到桌子旁邊,看清了那男人的臉。
陽光将他的臉刻畫得很清楚,歐寧很快想起來了,正是那天在自己的訂婚儀式上,與他匆匆一面的男人。
“介紹一下,這位是肖牧,攝影師。我們餐廳菜單上那些食物的照片,都是他拍的。”
歐寧想起菜單上那些很藝術的食物照片,原來,都是出自他手。
“肖牧,這位是……”芷蘭正要向他介紹歐寧,這個剛才一直沒說話的男人突然開口了:
“我知道,歐寧是吧?上次——上次見過的。”
他用手在空氣中劃了個圈,好像又想起了什麽:“就是,在你的訂婚典禮上。”
“嗯。”歐寧尴尬地點了點頭。
“你怎麽不在家好好陪嬌妻,跑到這裏來給芷蘭打工?”
肖牧只用一句話,便點出了問題的核心,歐寧一時無言以對。
“你這麽說我都不好意思了,”芷蘭的反應比他快得多,“是這樣的,小寧剛剛大學畢業,他父親希望他過來熟悉一下餐飲業,為以後打打基礎。”
“哦!從服務生做起,這個想法好!”
肖牧伸出的大拇指別具喜感,除了笑納,歐寧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看着他們倆聊得開心,還要繼續聊下去的樣子,歐寧只好,找了個理由走開。
說起來,肖牧與芷蘭的結識,純屬偶然。
那天中午他順道路過公園,看到綠樹掩映下的蘭餐廳。
餐廳的裝修顯得很有格調,他突然有興趣進去坐一坐。
那時候餐廳開業不久,客人也不多。
本是意外的闖入,并未抱太大的希望。
肖牧是那種人,在外面拍片子的時候可以連吃一個月的方便面,但是真正講究起飯食來,又很難有人能滿足他的胃。
菜卻出乎意料的別致,好吃。看得出來,這家餐廳的主人,是用心在經營。
他收起餐桌上的預定卡。藍色藝術紙印刷,上面寫着這家餐廳的地址和電話。
從室內的布置、飯菜到所有細節,都讓人有一種感覺:這一切設計,都很有可能出自一個女人的匠心。
這一定是一個有心的女人。肖牧看着卡片上那個飄逸的蘭字。
“您好。”
肖牧先是看到了她輕搭在淺藍色餐布邊緣的手指。
素手青條上,
莫名其妙的,肖牧腦子裏迅速浮現這句詩。
他低頭默思,她卻又說話了:“請問您現在有時間嗎?”
“啊!”他一驚,擡起頭來。
穿着素白旗袍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目光停在他臉上,笑意盈盈。
“您是我們餐廳開業以來的第十位客人,我是想問一下,您對我們的菜還滿意嗎?”
她說了一串話,他的耳朵卻有點跟不上,像是耳朵被蒙了一層罩子。
這瞬間的失聽、忘言,還是人生頭一遭。就算是好多年前遇到後來的妻子時,肖牧也不曾有過這種反應。
她站在那裏不再說話,笑容也僵在臉上。他才發覺自己的失态。
“哦,”他猜她便是創造這屋子裏一切的女人。
本能的,他想與這素不相識的女人,建立某種聯系。
“菜很好,但是菜單不夠好。”他說得肯定又嚴肅。
她臉上的表情,說明這句話如他所料的,在她心上發生了影響。
他竟然有點小得意。
離婚這麽多年,如今他生活裏常出現的女人,只有老母親和保姆而已。但與女人打交道,他從來不會生疏。
即使是碰到這樣一個特別的女人,陣腳明明是亂了,卻也能亂得不動聲色。
他打量着她,估摸着她的年紀。
離婚之後,他遇過不同年齡的女人,慢慢練就一種本事:對自己感興趣的女人,看幾眼,也能對她的年齡猜個八九不離十。
他覺得她很年輕,白玉般溫潤的皮膚,沒有透露任何歲月的訊息,但眼睛裏卻有種超出年齡的哀愁,就算她是在笑着,卻讓人感覺,那笑并非發自內心。
肖牧還在瞎琢磨着,她又着急說話了:“那您給我們提提意見吧,菜單哪裏做得不夠好?”
他笑了。
她果然中了他的計,
但他并沒有騙她。
“菜單上的圖片拍得不夠好。”
他随手翻開一頁,指着上面的一張食物圖片。
那張相片還真的拍得不太好。
什麽光線啊,角度啊,色彩啊,曝光時間啊,信手拈來,這堂“攝影教學課”,他講起來毫不費力。
“原來碰上專業人士了!”她一邊翻菜單,一邊點着頭,“那您可以幫我們拍照片嗎?”
這邀請的發出,也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得意地笑了:“想請我嗎?我可不便宜喲!”
肖牧這話沒說錯。遇到芷蘭的時候,他已經是業內知名攝影師。
“哦,是嗎?”她再次把手撐在桌面上,支撐了部分身體的重量,而她的臉上,是疑惑、又若有所思的表情。
“明天下午你有時間嗎?”肖牧拿起桌上的玻璃水杯,喝掉了最後那口水。
沒等她回答,他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明天下午三點,你來這裏找我。”
走出餐廳,坐到車裏的時候,肖牧才想起來,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他只是猜想,在她的名字裏,應該有一個“蘭”字。
本來準備去工作室的,他卻直接把車開回了家。
兒子浩浩在二樓窗戶裏看到他。他開門的時候,浩浩一路從樓梯上跑下,撲進他懷裏。
他站在那裏,懷裏抱着兒子,看着從客廳窗戶裏漏下的陽光,餐桌上的玻璃水杯和淺色餐墊,幹淨得,好像從未有人使用過。
他胸中突然升起一股奇特的暖流,就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得今天的生活,與平日完全不同,又或者,是他的心發生了變化,令這最庸常的生活,也發出了不一樣的光芒。
晚飯時候,母親一直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
“你今天怎麽了?”她終于說話了,仍然是那種,審視中帶着懷疑的目光。
“怎麽啦?”他夾了一塊肉,塞到嘴裏:“我沒怎麽啊!”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怎麽突然想起來回家吃晚飯了?”她語氣中帶着抱怨:“你算算吧,都多少天沒回來吃飯了!”
原來她是生氣這個,肖牧暗自好笑。
和母親過得久了,有時候,他們的感覺不像母子,倒像是共同生活了很多年的兩口子。
他離婚六年了,從未帶女人回家見過母親。頭幾年,母親還催他給浩浩找個新媽,後來索性連提不提了。
母親知道他從不缺女人,偶爾會聽到他的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的聲音,有幾次大清早去他的工作室,她甚至在門外遇見過陌生女人,匆匆補上的化妝品,遮不住前一夜留下的倦容。
可這些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