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謝玉帛不知為何, 十分篤定商言戈有朝一日會記起前世。
大國師的直覺從來不會錯, 他可以耐心地等,等到那一天,向上輩子的暴君讨個說法。
萬一、萬一暴君真的想不起來, 那也不能強求, 反正他們總歸是一個人。
但這些都不妨礙他覺得暴君腦子不行。
暴君想不起來,謝玉帛也不想跟他提上輩子的事。人都是獨立個體, 不該給他強加因果和經歷。
剛才沒忍住說漏了嘴, 謝玉帛還是沒反應過來海綿體和海馬體的區別, 一個是不可描述部位的組成, 一個在腦子裏掌管記憶, 他看的書又雜又多,偶爾記混很正常。
謝玉帛打了個呵欠,手肘擡起時, 衣服跟着往上一小截,白皙單薄的腰身像雲層裏的月牙般勾人。
“商大哥晚安。”
商言戈強行給自己上腦的熱度潑了盆冷水,移開視線,見謝玉帛一副要睡覺的單純模樣, 再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可萬一謝玉帛就是在試探他呢?
他可以忍住在謝玉帛高三期間不逾矩, 等到他畢業,但如果謝玉帛也有那個意思, 他不回應豈不是蠢透了?要是謝玉帛傷心找別人了怎麽辦?
商言戈沉住氣,在謝玉帛擦身而過時,手腕一動, 扣住了他的手指。
“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謝玉帛溜圓的眼睛滞住,果然,暴君對這個話題很敏感,肯定是他也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
深夜使人膽肥,謝玉帛反手扣住商言戈的脈搏,仔細查探了一番,然後重新坐下來,提筆寫了一張方子。
“照這個方子抓藥,可以補腦。”
Advertisement
謝玉帛以前哪敢這麽對暴君不敬,最近被寵得有點飄,反正暴君又不能把本國師怎麽樣。
商言戈拿着實際上是肝火虛旺的方子,一時間竟懷疑起自己的智商。
他是真的看不懂,謝玉帛這張方子是諷刺他連求偶暗示都聽不懂,還是診斷他腦子真有病理性問題。
謝玉帛醫術高明他知道,商言戈對着方子陷入沉思。
謝玉帛保證道:“相信我,我會中醫,對症下藥。”
商言戈:“……”
他的小國師嘴上沒把門,上輩子就沒教過他謹言慎行,或許随便一禿嚕開玩笑也說不定。
前世因,今世果,自己寵成的小國師,敢爬到老虎頭上編辮子,還不是只能忍着。
謝玉帛:“你要喝。”
“好。”
別說治腦子了,就算小國師端來一碗毒藥,商言戈也能一口悶了。
兩人在商言戈屋裏寫作業,謝玉帛走出來回自己的房間,熟門熟路的。
商言羽腳步虛浮地從樓上下來,到廚房倒了一杯熱鹽水,他腦門冒着虛汗,手腳冰涼,顯然是白天出門兜風受涼,夜裏開始發作。
見二人出來,商言羽立刻站直了身子,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可樂掩飾。
商言羽努力使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沒有受涼,更不需要去醫院打針。
商言戈和謝玉帛瞥了商言羽一眼,不約而同地朝商言羽走來。
“弟弟,生病要治。”謝玉帛道。
“又裝沒病?”商言戈毫不留情地揭穿。
商言羽內心崩潰,為什麽,哥哥能看出來就算了,為什麽連嫂子也能看出來!生活已經如此艱難,為什麽要這樣看穿一切。
商言羽顫顫巍巍地端起鹽水抿了一口:“問題不大,我睡一覺就好。”
商言戈:“都虛成這樣了,還逞強。要麽去醫院,要麽回家去。”
商言羽弱弱道:“我不想去醫院。”
商言戈:“行,不去。”
謝玉帛:“我給你看看。”
“玉帛他會醫術,中醫。”商言戈解釋道。
商言羽一喜,中醫,那豈不是喝點藥就可以了?
他沒有去想深更半夜,別墅裏哪來的中藥,安心地躺在自己大床上,等待哥哥嫂子的照顧。
這樣一想,商言羽眼角仿佛流下感動的淚水,有哥嫂的孩子像個寶。
謝玉帛問商言戈:“有沒有毛筆?”
“嗯?”
商言戈本來都打算強行按住弟弟,讓小國師紮兩針,聞言眼含疑惑地看向謝玉帛。
“他不是怕打針嗎?”
“沒錯!”商言羽突然想起中醫裏古老的針灸法,連忙附和,那跟打針有什麽區別。
商言戈去書房取了一只羊毫筆,遞給尾随的謝玉帛,冷酷無情道:“不用對他太好。”
他擔心謝玉帛又要動用靈力,商言羽不是很嚴重,沒必要浪費靈力。
謝玉帛唇角一抿,從書桌上拿了一個銅鎮紙,“砰”一聲把毛筆杆微微砸裂。
然後從書包夾層取出一包銀針,選了一根又細又長的,針尖還泛着冷冷的銀光,将其塞入筆杆中,細軟的羊毫正好覆蓋住針尖。
暴君看着書桌、定制羊毫筆、手工銅鎮紙,扶額嘆氣,難怪以前禦書房的東西總會坑坑窪窪,謝玉帛某種程度上,也很敗家。
謝玉帛将僞裝好的羊毫捋了捋,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暴君。
商言戈收好表情,給謝玉帛比了一個贊賞的大拇指。
大國師微微一勾唇,兩只夾煙蒂似的夾着羊毫筆,轉着筆去給弟弟紮針。
謝玉帛面不改色:“這跟毛筆蘸了驅寒酒,刷一刷,驅寒症。”
商言羽鼻尖萦繞一股淡淡的醫用酒精味,讓他想起護士打針前的酒精棉球,但是他準嫂子手裏并沒有可怕的針頭。
“謝謝嫂、少爺。”
輕柔的羊毫斜着掃過後頸,沒有一點尖銳威脅感,謝玉帛趁他放松,豎起毛筆紮一針,食指和拇指用力,手法極快地擠出一小滴濃血。
“嗷!”商言羽叫了一聲,“你紮我!”
謝玉帛溫柔道:“弟弟,你感受錯了,怪你哥買的毛筆粗制濫造毛鋒紮人。”
商言羽頭痛得有些糊塗了,被謝玉帛忽悠住,後頸也不怎麽疼,“這樣嗎?”
“沒錯,你下次給他買根好的筆。”
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國師趁機幫暴君讨回一根羊毫筆,簡直精打細算會持家。
“好的。”商言羽痛心他哥買到假貨的檔口,被謝玉帛連紮了好幾針。
寒氣随着黑血排出,商言羽的頭重腳輕的症狀緩解了一些,眼睜睜看見嫂子抓住了他的五指。
十指連心,指甲和手指關節中間那塊皮最細嫩,紮起來最疼。
商言羽一下子清醒,啥話還沒說,就見毛筆畫龍似的在他指尖掃過一圈,密集的疼痛剛傳來,施針已經結束了。
商言羽含淚咬牙,被謝玉帛一一抓着手指擠出血。
嫂子的花言巧語,不僅能騙大哥,還能騙弟弟幼小的心靈。
但是不得不說,他現在身體輕快爽利,比剛才的昏昏沉沉好太多了,只要捂好被子發發汗,病狀很快便消失了。
商言戈幫謝玉帛把銀針從毛筆裏拔出來,“從小就不肯進醫院,別慣着他。”
謝玉帛:“不是慣着他,我是怕你按住他太累,弟弟也是個一米八的成年人,騙騙他就好了,睡前不要做劇烈活動。”
按照國師的手法,只要商言羽不恐懼,大多數地方他是感受不到疼的。
他說得這樣理所當然,商言戈愣住,感覺到有一股暖風從心田吹過,瞬間心花怒放,原來出發點還是為了他考慮麽?
謝玉帛:“晚安,睡覺吧。”
謝玉帛如今不瞎了,商言戈沒理由再替他準備睡衣放熱水鋪被子,但是他還是跟了進去,做好這些事後,看着謝玉帛躺下,才幫他按滅燈光帶上門。
回到自己卧室,商言戈手裏拿着那支砸裂的羊毫筆,蘸了墨水,在宣紙上寫了兩世的姓名。
羊毫微微脫落,寫出來的字仍然筆鋒遒勁,走勢流暢,毫無墨點。
“讠戈”合在一起讀“zhen”,音同“振”。
這一世并沒有這個字。
他還記得,謝玉帛初初學寫字,就是練他們兩人的名字,常常把偏旁寫得毫不匹配同伴,那天他興高采烈地對商言戈道:“我會寫我們兩人的名字了!”
還不知從哪裏聽來溢美之詞,叽叽喳喳地誇他的名字寓意好。
“拆着來看,商能富民,文能聽谏,武能操戈。”謝玉帛信誓旦旦,“我會拆字看相,這是極好的名字,特別适合陛下。”
類似的話,商言戈登基以來在各慶賀奏折裏看過很多次,每回都懶得多掃一眼。但從謝玉帛嘴裏說出來,便完全不一樣了。
他幹了一件符合封建帝王的行為的事——下旨全國嚴格避諱。
他要獨占這個字,因為他的小國師說這個名字特別好。
避諱到最後,這個字失去使用意義,大概就從字典上消失了。後世考古帝王家譜,估計也不知道讀什麽。
商言戈不清楚,這世界沒有這個字,是否與他的避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因果之事,由不得不信。
謝玉帛跟他坦承過,一開始沒有看他的臉,直到在停車場才開始好奇他長什麽樣,所以要求摸一下臉。
謝玉帛雖然沒有多說,商言戈卻明白了。自己的聲音有所變化,謝玉帛沒往那方面想,那天在地下停車場,謝玉帛看見商言羽的臉,才把他和暴君聯系起來。
如果他名字沒變,謝玉帛還能更早認出他。
商言戈寫完最後一筆,将毛筆抛入垃圾桶。他看着白紙上這兩個名,眼神微暗。
他自诩寵溺謝玉帛,其實謝玉帛對他的好一點也不遜色,跟他一樣,與生俱來一般,成了刻在骨子裏的習慣。
謝玉帛到底是在對哪個他好?
是暴君還是商言戈?
商言戈和謝玉帛相處才不到兩月,恐怕不值這樣的情分。謝玉帛在對上輩子種種往事未知全貌的情況下,依然不改他們相識初心,對他這樣好。
商言戈将紙揉成一團,心緒如麻,比紙團還糾結。
他借着暴君的光,享受謝玉帛的好,卻遲遲不說恢複記憶,是不是卑鄙過頭了。
他不是吃自己醋,是心疼謝玉帛。世上确有人對一個人好不求回報,但是受益者若是知道了付出者的惦念,還裝若無其事的話,早晚要後悔。
他必須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