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要不你給我根兒糖吧
馮老是被晏江何背上樓的。老頭是真的疲了,估摸他貼扒醫院牆皮又貼出了麻煩,觸景時生滿上一腔感情,遂更累了。晏江何背他上樓的時候,他連眼皮都沒顫悠一下。
張淙在前面領路。樓道裏沒亮光,張淙就拿着晏江何的手機照明。晏江何本來覺得老頭病成了幾根咔擦骨頭,重不到哪去,但誰成想這幾層樓梯竟然能把他累出了癔症。
他就跟一頭牛一樣,一步一個辛勤的腳印,在樓梯上烙着孝道。
晏江何撇撇嘴,心裏暗搗鼓老頭的不是。大晚上的非出什麽院?住的什麽破地方?還有,怎麽沉疴一把了還這麽能壓人?
上了六樓,晏江何把老頭小心着往上颠了颠,說:“鑰匙呢?在老頭身上嗎?”
張淙沒出聲,只是掏褲兜。他掏出了一串鑰匙,上面就兩把,張淙用其中一把開了老頭家的門。
張淙有老頭家鑰匙其實并不稀奇。
晏江何進門之前扭頭看了一眼對面,對門是張淙自己家。在樓下的時候,張淙專門抻脖子望了望,他家燈沒亮——張漢馬不在。這讓張淙舒服了不少。
晏江何把馮老背進卧室,張淙幫着他把人扶到床上躺好,全程馮老也就哼哼了兩聲,依舊沒清醒,半昏半睡的。
安頓好馮老,晏江何出了屋子。馮老這間屋一室一廳一衛,帶個犄角旮旯的小廚房。挺小,挺破,但不髒。晏江何猶豫了一下,伸手在窗臺上摸了摸,他搓着指腹低頭看,沒多少浮灰。
馮老住院有些日子,能收拾屋子的,除了有鑰匙的張淙,晏江何再想不到別的可能。
廳裏沒有沙發,擺不開,就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但靠牆的位置放了一張單人床,上面有床墊子,甚至枕頭被褥都齊全。晏江何琢磨了一下,判斷這應該是老頭給張淙預備的。
晏江何走過去,在床頭上又摸了摸,這回摸了一手灰。
晏江何:“……”
看來馮老住院的這段日子,張淙來收拾過屋,但可能沒收拾過這張床,又或者是張淙粗心了,沒顧床頭。
晏江何扭過頭看張淙,張淙現在正提個熱水壺,往杯子裏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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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何不知陡然搭了哪根缺德神經,他想進屋摸一摸馮老的床頭——馮老的床頭有沒有灰?
他我行我素慣了,這麽想着,就進了屋。馮老在睡,呼吸忽高忽低。晏江何只放輕動靜,悄悄摸了下床頭——沒有灰。
晏江何哂了口氣進牙縫,感覺挺神奇。這雀兒屁股大的屋,灰塵竟懂随心所欲了。
他晃悠着走出去,想從腦子裏提出一個詞來形容張淙,找了幾番,最後還是挑了“小王八蛋”。
于是,晏江何出來看見張淙就說:“小王八蛋,給我也倒杯水。”
“……”張淙不太愉快地皺了下眉,一邊又拎出個杯子一邊說,“你又進去幹什麽?門關上。”
晏江何看了他一眼,沒回話,把馮老屋子的門給帶上了。
張淙走過來,将水遞給晏江何。屋子很小,卻安靜得發空。安靜到晏江何谇人少了火味兒,張淙甚至也沒頂上半個字。
“你胃還疼嗎?不行我得帶你去做胃鏡。”晏江何喝了口水,捧着杯子說。
張淙扭過頭看了他一眼,拖個椅子慢慢坐下,頓了頓才道:“不疼,沒事兒了。”
“嗯。”晏江何點點頭,眯着眼睛看對面的床,又問,“你常來老頭這兒?”
張淙沒掀眼皮:“不常來。有時候沒地方去,被老頭抓到了,就會帶進來。”
至于為什麽自己家就在對面卻沒地方去,這太明顯了。畢竟張淙兩天前才在晏江何眼皮底下親自給親爹揍了個好歹。
“那沒被老頭抓到的時候你去哪兒?”晏江何又問。
張淙終于擡起頭,他真的只是想罵晏江何廢話連篇。
他看見杯子裏升騰出水霧,模糊了晏江何低垂的眉眼,将那當中的疲憊氲得更開了。晏江何慢慢喝水的聲音張淙似乎都聽得見。
張淙神謀魔道着說:“游戲廳,網吧什麽的。”
晏江何點點頭,和他猜得差不多:“碰見過網吧查人嗎?”
“碰見過。”
晏江何:“那怎麽辦?”
張淙看着他:“跑。”
跑去哪兒?這沒什麽可問的。
晏江何從兜裏掏出三盒藥來放桌上:“裏面有說明書,自己好好看着。這幾天吃勤快點兒,多喝熱水。”
他又說:“還是,今晚睡前再吃個消炎藥就行。剛才我給你吃的那些裏沒有消炎藥。”
張淙有些想咬牙,他盯着晏江何外套的兜:“你那兜是有多深啊,怎麽什麽都能裝?”
“嗯?”晏江何看着他,突然笑了,“是啊,挺深的,特小號的保溫杯都裝得下。”
張淙:“……”
張淙慢騰騰站起來,手杵着桌邊瞪向那三盒藥,幹巴巴應了一聲:“哦。”
晏江何擡手看表:“你今晚就睡這兒了吧?”
“嗯。”張淙說,“你先走吧。”
晏江何:“老頭有我電話,有事給我打電話。我晚上不關機。”
他專門指了一下靠牆的那張床:“睡前把床頭擦擦,不然掉一腦袋灰。”
“......”張淙閉了閉眼,沉聲道,“你趕緊走。”
晏江何打了個哈欠,他有些過乏,便又搓一把臉,朝張淙說:“有什麽能提神的嗎?我還開車呢。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這麽困。”
“冷水洗臉。”張淙瞥向衛生間。
晏江何點點頭,真的轉身去衛生間撲了一臉冷水。他挂着滿臉冒寒氣的水珠子出來:“效果也就一般。”
晏江何走過來從桌子上抽了紙巾擦臉,張淙看過去,能清楚地瞧見他眼底的紅血絲。
張淙突然煩躁道:“給你根煙?”
晏江何愣了愣,把手裏用完的紙巾丢垃圾桶:“不用。”
他看着張淙,或許是被冷水澆開了舛病,就見晏江何忽然彎下眼角:“要不你給我根兒糖吧。”
“啊?”這回換張淙愣了。
“糖。”晏江何說,“棒棒糖,你不總吃麽,有吧。”
張淙早就知道晏江何抽風,這會兒只覺他是抽轉軸子了。張淙一邊繃着眼皮,一邊下意識掏褲兜,還真摸了根檸檬味的棒棒糖出來。
張淙還沒等遞出去,晏江何就搶了過來。他撕開包裝紙,将棒棒糖塞進嘴裏。
張淙看向自己空了的手,想起晏江何曾經怼诮他,便開口效仿着嘲道:“你不是說全是色素嗎?現在不怕自己的舌頭變成缤紛的黃了?”
晏江何舌頭抵着棒棒糖,反應到自己曾經搗諷過張淙吃糖這回事。他一貫仗勢欺人,此時累了乏了沒什麽勢頭,索性就不咄咄。他拍了下張淙的肩,鼓着一邊臉頰,開口放溫和太多:“乖,以後我說的話,也這麽好好記着。”
張淙:“……”
晏江何說完,就離開了馮老家。
張淙該是被晏江何那不輕不重的一下拍成了風魔九伯,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把桌子掀了,還是想把門踹了。反正不管是想幹什麽,他都內力不足,禍害不起來。
什麽時候開始,面對晏江何,他連象征性的還手都不準備還了?
張淙洩勁了。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都已經真正朝晏江何認了慫。刀槍劍戟十八般武藝,他明的暗的,軟的硬的,全拼不過晏江何。手下敗将也就算了,只是現在,他就連抗拒的心思,都溜得沒了毛。
這太可怕了。
張淙站了半天,去衛生間拎出一塊灰裏白條的抹布,蹭上了他那張床的床頭。
晏江何沒立刻下樓,他手機打着光,在馮老家門口站了一會兒。
晏江何盯着樓道口,光線太差,可他卻莫名覺得這格局怎麽看都有些熟悉,就像擱哪兒瞧到過。晏江何想不起來,但當他看見腳邊箱子裏的白菜時,就突然想到了。
張淙的素描本上畫過一棵大白菜。而那些畫裏,晏江何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把紅玫瑰。那是唯一熱烈的顏色。當時那玫瑰畫在與它本身反差極大的破樓梯角裏。
晏江何打晃看了看,不就是他現在眼皮底下的樓梯角嗎?可這四周只有破楞貨,哪來的玫瑰?
哦,是了。是張淙的紅玫瑰。
晏江何呼出一口氣,裹緊衣服下樓。出去他才發現,居然下雪了。北方冬天雪不少,不過也有些日子沒落了。最近那次下雪,還是他第一次見張淙。
晏江何拍下肩頭的碎雪,感到一陣唏噓。那時候他對張淙的定義就是個沒長腦子的叛逆少年,現在卻完全不一樣了。
張淙,是個無比複雜的少年。複雜到三言兩語說不清,歸納概括要不得。他耍混賬是骨灰級別,心眼子深到丈測艱難,好不容易刮搜着摳出點兒活人的溫度,卻又唰得一下燒炸火铳,燎得禿嚕皮毛。
晏江何嘴裏叼着棒棒糖坐上車,他邊等車子回暖,邊摸着兜裏馮老給他的那張銀行卡。他又想到,他第一次見張淙也有一根棒棒糖。
他這兜是有多深啊。
晏江何啧了一聲,登時煩得頭疼,他這算是攪了一腦袋馬蜂窩。
晏江何擡頭往上看,又擱心裏啐唾沫,他東西南北全方位罵了這尚未開發的倒黴歪樓,罷了便開出車,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