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張淙淙,你還挺可愛的
晏江何下午依舊忙得腳後跟踩頭發,人都要囫囵成球打滾兒了,自然沒什麽功夫顧及病房裏那“爺孫”倆。
因為晏江何已經自作主張給張淙請了假,張淙也不用去學校,他辦完手續索性沒走,趴在病房裏畫畫。
張淙在畫晏美瞳的貓窩。他能回憶起它的樣子,就在晏江何家客廳的電視旁邊。圓圓的,圍繞一圈兒白色絨毛,是芭比粉……
張淙嘴角抽了抽,手底下不停,将貓窩的圓形先打了個大概。
“哎。”馮老躺在床上突然說話了。
張淙被他吓了一跳,差點把鉛筆尖兒杵折。
張淙扭頭看馮老:“怎麽了?想喝水?”
“不喝。”馮老說,“你是不是感冒了?我聽你說話聲不太對,看臉色也不怎麽好。”
“沒感冒。”張淙沒什麽表情道。
馮老抻着嗓子反問:“沒感冒你怎麽嗓子啞了?我是耳朵不太清楚了,但也沒聾。”
張淙:“風吹得。風太大,吹劈了。”
馮老聽出他在對付,但架不住關心,又追問道:“那你怎麽臉色那麽白?”
張淙終于煩了。他被馮老問得腦子嗡嗡,好像腦殼裏窩了一蓋子綠豆蒼蠅。他實在不走心,便胡說八道地理直氣壯:“冬天太陽不曬,就應該白。”
馮老:“……”
馮老用嘴巴出氣,再開口仍壓着語氣,但明顯聽得出來是帶笑的,他竟說:“你覺得晏江何這人怎麽樣?”
“……”張淙又把視線移到畫面上的貓窩,他頓了頓,驀然沒好氣兒,直抒胸臆道,“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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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淙:“比你還煩八千八百倍。”
馮老愣了愣,忽然大笑出聲。他這笑聲着實不怎麽動聽,聲帶一抽一抽鼓動着,仿佛拉不動的老皮條。他淺薄的前胸起伏,連帶着鎖骨下埋着的留置針都跟着颠簸。
張淙立馬把素描本合上,手上的筆一扔,擡手指着他:“你別笑了。”
張淙真怕他再笑下去能把身上的那層皮笑喇了,然後破爛骨頭和針頭就會連着血肉一起支橫出來。
馮老還是笑,笑得又咳嗽上了。
張淙嘆了口氣,兩步跨過去,慢慢順着他的胸口,給他捋氣兒:“別笑了,有那麽好笑嗎?”
馮老嗓子裏吹了陣歪七八拐的顫音,逐漸安靜了下來。
他看了張淙一眼,眼眶裏攪渾上絮絮碎碎,蒙着帶血絲的眼球,也蒙着一種非常愉悅的笑意。他點了點頭,又哼唧道:“煩好啊,煩可真好。”
“……”張淙瞪了他一眼,給他塞了塞被子,“睡覺吧你。”
張淙就這麽煩了晏江何一下午。晏江何是晚上快九點才過來接的人。他推了個輪椅進來。
晏江何一進門就打了個哈欠,眼眶登時水汪汪的,還泛着紅:“都收拾好了?”
“你怎麽這麽晚?”張淙随口問了一句,“我都準備直接帶老頭走了。”
馮老立刻伸手拍了拍床:“叫爺爺。”
“……”張淙默默看了他一眼。
晏江何搓了把臉:“等急了嗎?突然來了個病人,拖了一會兒,要不明天......”
“就現在。”馮老趕緊說。
晏江何頓了頓,推着輪椅走上前,伸手準備把馮老扶上來:“那走吧,你……”
“不坐這破玩意兒,我又沒癱瘓。”馮老推了一下晏江何的胳膊,又踹了腳輪椅。
他吹燈拔蠟,沒多大勁兒,輪椅甚至都沒滾出去半分。
晏江何:“……”
晏江何擰了眉,他累得腰板都懶得直,立地被這不識好歹的老東西給惹氣了,扭臉就要張嘴開始奚落。誰知他嗓子剛預備上,馮老竟攢了一把力氣,猛地撐住晏江何的胳膊。
“哎!”晏江何連忙端穩了手臂,馮老全身的重量基本都壓了上來。
張淙這會兒終于長了眼珠子,幫忙拽了一下馮老的另一只胳膊,馮老這才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不用你們。”馮老擺擺手,長籲一口氣,穩了穩底盤,“我走走。”
張淙瞪圓了眼睛,搞不明白這老東西都晃蕩成擺件了,還走個什麽?
他剛想開口,卻不料被晏江何推了一把。晏江何這一推,張淙就不得不看向晏江何,就見晏江何眯起了一雙滿是疲态的眼睛,朝他搖了搖頭。
張淙猶豫了一下,最後閉了嘴。
馮老還真是走走。
他滿醫院逛游。尤其是胸外那一層,他哆嗦着從電梯裏出來,一路扶着冰冷的白牆慢騰騰往前蹭。晏江何和張淙就跟在他身後,很讨巧地拉開了一段距離。不遠不近,打擾不到馮老,但若是老頭嘚瑟大了栽地上去,他們兩秒之內就能跑到跟前給人薅起來。
這個時間醫院的人不算多,周圍間或走過一兩個醫生護士和病人家屬。有的還會跟馮老點個頭打招呼,然後無疑不是一臉驚訝地看向後面的晏江何。
晏江何嘆了口氣,只覺得無奈,遂重逆無道地評論:“就是一頭老驢。”
走到手術室門口的時候,馮老站那兒不動了。他的後背靠在牆上,盯着手術室的牌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手術室的燈沒亮,這會兒沒人用這間。周圍很空蕩,除了馮老的殘喘,沒有其他動靜。
——什麽都空着,漏下一副佝偻病敗的老囊揣,活蛆一般趴牆皮。這場景太衰薄,倏得就有那麽些叫人毛骨悚然。
晏江何站在拐角處着眼瞧過,走廊裏慘白色的燈光照在馮老那一把骨頭上,将他周身鍍上一層冷冰冰的毛邊兒,老頭孱壞的軀殼被襯得更加虛幻,只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眨眼之間,他就要魂飛魄散了。
馮老以前,是一名優秀的胸外醫生。晏江何吃不太準,他是在不舍得,還是在跟過去告別。其實不管是什麽,都很複雜,都令旁人難為置喙一嘴。——老東西是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你們醫院的專家牆,為什麽沒有老頭?”張淙突然在晏江何身邊小聲問。
晏江何愣了愣,回了神兒,他側過眼睛看張淙,笑了:“你還專門去看專家牆了?”
張淙飛快皺了下眉,大概是晏江何話中的某個措辭讓他有些反感:“沒。就是之前老頭跟我說,他是胸外的老大夫,還是你師父,我看他那樣子怎麽都不像。不過後來,你們院裏的醫生的确對他都挺尊敬的。”
“所以你專門去看專家牆了?”晏江何讨着賤,又重複了一遍。
張淙瞪着他,一字一頓道:“是,我看了,沒有他。”
晏江何抿着嘴角,看了張淙一會兒。
張淙的性質很沖突。他從頭到腳,任何一根毛都生得稀松二五眼,但有的時候卻非常會出人意料,甚至可以用上“細膩”這種格格不入的形容。比如給馮老的眼罩,比如玫瑰花的尖刺,比如他去看了專家牆。
晏江何朝張淙彎下眼角,說:“張淙淙,你還挺可愛的。”
張淙:“……”
光憑晏江何這一句話的所有內容,從稱呼到主旨,張淙就該做好跟他你死我活的打算。
張淙慣例擺出一副沒鼻沒臉的樣:“你說什麽?”
晏江何輕輕笑了笑。他這會兒脾氣有點上不來。晏江何很稀罕會有這種時候,可能是今天累着了,老頭又在自己眼前犯毛病,惹得他心裏堵得慌。于是,晏江何難得輕聲輕語回敬張淙:“別鬧。”
張淙:“……”
誰鬧?
大概是因為氣氛的原因。張淙也覺得有些不舒暢。馮老也是厲害,進氣兒沒有出氣兒多,還能操控出一個低氣壓來。要不怎麽說“情緒”這東西不要臉,那麽各樣人呢。
“你是不是覺得他特別不像個能帶徒弟的專家?”晏江何看着老頭,歪過頭在張淙耳邊說,“你看他,什麽都沒有。”
那可不是麽。哪位老專家不是塊瓊琚寶貝,就算沒擱家裏挂一排錦旗,攢上兩筐感謝信,起碼不至于住張淙家對面。
“因為一臺失敗的手術。”晏江何說,“他是自己不樂意要那名頭。”
張淙有些驚訝,便下意識問:“失敗的手術?”
“嗯。挺嚴重的。”晏江何聲音很低,“據說他當時很消沉,誰都以為老頭從那以後不會再拿手術刀了。”
晏江何:“但也就是以為罷了。‘以為’這種思想,最要不得,最不靠譜。他雖然再也不是主刀了,但起碼還教會了我。”
張淙的目光沉了沉,他眼底漆黑一片,那眼神慢慢探出去,将不遠處孤零的老人包裹起來,在他眼中,無盡的黑暗正慢慢吞沒蒼白的光。
“有句俗話,叫‘醫者不自治’,你知道嗎?”晏江何的聲音恍惚間有些沙粝,也不知道包含了些什麽複雜的喟嘆。
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其實除了說醫生治不了自己身上的病,大概還包括治不了自己心裏的病。”
晏江何的話敲打在張淙耳側,張淙覺着自己的耳垂好像乍得挂了個錐子,沉甸甸往下拽。這話他聽得,鬧出了些郁抑不申。
“你現在不懂沒什麽,總會明白的。”晏江何看見馮老轉過身往這邊慢慢挪,便擡手拍了下張淙的胳膊,“去扶人。”
“……”張淙走過去扶馮老。
馮老支起松垮的眼皮瞄見張淙,這回沒推,倒是由着張淙扶。
費了好大功夫,等三人上了車已經十點半多了。
晏江何撥弄着暖氣風口,透過後視鏡往後看。張淙跟馮老一起坐在後座。馮老閉着眼睛,靠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晏江何從兜裏掏出一把用紙包好的藥,又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個特小號保溫杯一起遞給張淙:“晚上吃飯那時候沒吃藥吧,我那陣子忙,沒空顧你。現在吃了。”
張淙眼底的暗沉翻了個漩兒,他只盯着晏江何沒動。
“快點。”晏江何沒耐心,“又找抽?”
張淙喉結滾了下,下意識先看了眼馮老,馮老沒什麽反應,可能是真的睡過去了。張淙接了藥,給吃了。保溫杯裏的水是熱的,估計是晏江何來病房之前專門打的。
張淙把杯子蓋上放到身邊,又看了眼馮老,老頭的呼吸聲拖着,像哀風呼嘯過漏大窟窿眼的篩子。張淙猶豫了一下,伸手去碰身上羽絨服的拉環。
“用我的。”晏江何搶在張淙動手之前把外衣脫了下來。他後腦勺不知道長沒長眼,胳膊往後一甩,好巧不巧就把衣服扔張淙腦袋上,成了個蓋頭。
晏江何又補上一句:“你病沒好。”
張淙被他拎了一臉黑咕隆咚,磕了門牙才将衣服從頭頂掀下來。
晏江何已經踩下油門,把車開出了大道。
張淙吐出一口氣,用晏江何的衣服蓋在了馮老身上。
張淙靠上椅背,腦袋磕着車窗,他手裏箍着那個迷你保溫杯使勁兒捏,斜楞着身子瞪向晏江何。從他的角度,正巧能從正副駕駛座的縫隙看見晏江何的半拉側臉。
那側臉淹沒在夜裏,被飛快倒退的路燈晃得乍顯乍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