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紅玫瑰
晏江何這種孽障,全身的骨頭應該都被魑魅魍魉的臭腳丫縫夾過,實在愧對“醫生”的名頭。他是真的不能心甘情願救人一命,那七級浮屠得是造在地獄七層。
車引擎靜下,車輪上了道,他的牢騷病也招搖上市了。張淙頭暈腦漲,“睜眼瞪人”這操作此刻于他難比上天,便只能閉着眼睛聽晏江何谇罵:“看看你那副完犢子德行,一天到晚抻着脖梗窮找死,可算讓你給找着了,你何必這一通輾轉,費老大勁兒,直接弄根兒繩子,去南山大樹杈子上吊不更好。”
張淙聽完他罵,更是渾渾噩噩,腦子裏仿若插/進了一根攪屎棍,把他的腦漿子翻騰得烏煙瘴氣。張淙現在根本沒那個力氣嗆話,只能靠在椅背上半暈不醒,挨罵挨得活像半拉屍體。
張淙沒反應,晏江何也不停,他喪盡天良,罵一句一朵花,不開個花圃不罷休:“衰喪玩意兒,我看你什麽都不欠,老頭兒心疼你那真是病入膏肓了眼拙,你就欠巴掌。”
晏江何趁着轉彎的時候側頭瞄了張淙一眼,發現他一臉的冷汗,眼皮緊緊閉着,嘴唇毫無血色,呼吸應是因為太過灼熱,吞吐起來都很費力氣。
“……”晏江何皺了下眉頭,難得罵了一句“人話”,“病成這樣不知道去醫院,還能砸人燒烤攤,大逆不道杠親爹,挺能耐啊。我說讓你再胃疼來找我,你就不會舉一反三?發高燒就不能來?你那雞屁股大的腦仁兒都被狗嘴吞了吧。”
他本來以為張淙要死不活,依舊不能吱聲,沒成想這回張淙“詐屍”了。他不僅開口,竟然還有動作。
張淙的手扣在車門把手上扒拉了兩下,似乎是想跳車下去。但晏江何開車鎖着門,他自然沒弄開:“我不去醫院。”
張淙這一句聲音不大,說出來了也晃晃悠悠,被暖氣一吹就能稀散,然後飄去了晏江何的耳根子。
晏江何公德心丢了,醫德終于全部滾蛋,他專門騰出一只手,抽上了張淙的胳膊:“你信不信我現在一巴掌把你抽大街上暴屍!”
張淙低低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估摸着是被晏江何這一下揍昏過去了。再反觀晏江何,果然罵十句沒有扇一下解氣,他打完一巴掌,就沒再對着一個要死不活的噴唾沫星子。
晏江何車開得挺快,不一會兒就到了醫院,他把車停下,扭身瞧了一眼張淙。
張淙側着頭,臉側向窗外那邊。
晏江何伸手把他的臉扒拉過來,又拍了兩下,他觀察到,就算張淙難受成這個德行,這臭小子卻愣是眉頭都沒皺,只是面無表情。
晏江何嘆了口氣:“張淙,走,下車,跟我去醫院。”
張淙迷迷糊糊推了一下晏江何的胳膊:“……我不去,王八蛋才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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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了下眼睛,也不知道看沒看見晏江何的臉就又閉上了:“我讨厭醫院,我讨厭……”
晏江何:“……”
“我跟你廢什麽話。”晏江何啧了一聲,覺得自己是吃齁了才跟張淙啰嗦,直接給拖進去不就完了。
他哼笑一聲,又用手掌拍了拍張淙的臉:“這就由不得你了。”
他說完正準備下車,張淙突然腦袋一歪,把晏江何的手夾在了車椅背兒和自己的臉頰之間。
晏江何:“……”
張淙神志不清,他定是難受瘋了,臉在晏江何的手心蹭了一下。他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擰出一個死結,嘴唇顫顫巍巍,這一聲開口竟全是委屈和痛苦:“不去,別……難受……”
晏江何被他蹭了一掌心的高熱,登時坐在那兒就震驚了。
在他眼裏,張淙是個找死也不會示弱的狗皮東西,不能更難掰扯。可現在張淙在他面前,就因為不想去醫院,毫無遮掩得把弱點暴露了。他脆得就像一塊體無完膚的玻璃渣片。
晏江何把手抽了出來,盯着張淙半天呵出一句:“你多大了,幼兒園小孩兒嗎你?”
就幼兒園小孩才會為了不想去醫院鬧委屈,寧杭杭就喜歡這麽幹。
“醫院不好……”張淙又嘟囔了一句,便沒動靜了。
“……”晏江何垂着眼睛,瞅了眼自己領子上沾的血。
張淙說醫院不好,晏江何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個治病救人的地方,也是個回天無力的地方。晏江何太有感觸了。醫院就是一個照妖鏡,能毀滅所有人性裏負隅頑抗的幻想,讓堅強被恐懼抓碎,讓全部的狼藉和醜陋無所遁形。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張淙緊緊抓着“稻草”的樣子。——脆弱又恐慌。
晏江何忖量了一會兒,大概是礙于張淙這稀罕的示弱,難為可憐上了他。
晏江何湊到張淙跟前,突然問了一句:“張淙,你對頭孢過敏嗎?”
張淙沒回答。晏江何問完就覺得自己不但吃齁了,還齁死了,問這小兔崽子,有用?有個屁還差不多。
晏江何作罷,伸長胳膊從後座上勾了一條圍巾,給張淙塞在了脖子上。他沒鎖車,依舊開着車暖氣,只是怕張淙睡着了,就把車後座的窗開了個小縫,開的是靠駕駛座那邊的。
晏江何下了車,小跑進了醫院。
也就十幾分鐘,他就拎了一個袋子出來了。這袋子裏有一些藥,還有一瓶醫用酒精。
晏江何裹了一身的寒氣上車,他把袋子放下,關上後車窗,低頭跟張淙說:“張淙,你不去醫院沒做皮試,有些藥我沒法給你拿。”
晏江何不容置喙道:“你聽好了,要是你後半夜不退燒,我可不慣你毛病,你必須給我來醫院。”
張淙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好像死過去了。
晏江何也不管張淙同沒同意,反正他自己同意就行。他打着車,又開了出去。這次他直接把張淙給帶回了家。
晏江何把車停在樓下就開始牙花疼,他擱心裏将自己誇出了八朵大繁花,這才伸手杵着車門打量張淙:“張淙,醒醒。”
張淙照舊沒反應。
“我跟你說話呢,別睡了。”晏江何皺了下眉頭,伸手捏着張淙的下巴。
張淙灼熱的呼吸噴在晏江何的虎口上,和周圍的溫度産生了強烈的反差,他立地覺得手上的皮被燙了一下。
“真是欠了你的。”晏江何哂進一口寒氣,皮笑肉不笑。他把裝藥的塑料袋挂在手脖子上,又把張淙的書包扛上肩,這才彎下腰,将張淙拖了出來。
擡腳踹上車門,鎖好車,晏江何又垂眼看了看,張淙的頭靠着他的肩一晃,抻長了半截脖子。
晏江何啧了一聲,評價道:“慣的毛病。要不是殺人犯法,我現在就立馬掐死你。”
他說完,拽着張淙進了樓。張淙從頭到腳都營養不良,并沒幾兩肉,但身上的一把賤骨頭估摸是灌多了鏽,沉得結實。晏江何這一路不過兩分鐘就又累又煩,他便又想給張淙掼在地上大頭朝下摔死。
晏江何拿了鑰匙開門,薅着張淙往裏走,還沒等走兩步,腳邊突然蹿出來個熱乎乎軟綿綿的玩意兒,差點把他絆一跤。
晏江何一巴掌抽開了客廳的燈開關,肺裏嗆火,瞪着地上的一團子白貓發脾氣:“晏美瞳,你能不能瞎得長點兒眼?”
聽聽他這話是真的夠鬧妖。晏江何不但有毛病,還不講理。這貓拎回家他就給人一個瞎子命名為“晏美瞳”,現在甚至又要求人家長眼了。
晏美瞳嬌滴滴“喵”了個動靜,對他這一通驢唇不對馬嘴的咒罵,不能更委屈。瞎子怎麽好長眼?
它畏畏縮縮要蹭過去,卻在晏江何更暴躁的一聲“滾蛋”中杵了脖梗,扭起屁股走貓,一頭紮進了門口晏江何的一只皮鞋裏。
晏江何沒工夫搭理它,身上挂着的張淙就是個禍害。他直接沖進了自己的屋子,把張淙扔床上趴着,同時,他肩上挂着的書包也掉了地。
張淙被他這麽一扔,扔出一聲悶哼。晏江何把手裏的藥放下,又從抽屜裏摸出一個溫度計。
他掏出醫用酒精,用棉花給溫度計擦了擦,接着毫不溫柔地把張淙掀翻了個兒,扯開他的衣服,将溫度計塞進去:“給我夾好了,掉了就抽你。”
晏江何罵完,抖開被子給張淙蓋上,這一趟鼓搗了他一身汗。
張淙後腦勺蹭了下枕頭,低不可聞道:“......晏江何。”
“哼。”晏江何扯嘴皮子冷笑,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額頭,還是燙手。
“真是林子大了,什麽王八模樣的鳥都有。”晏江何又撿起地上的書包,惡狠狠拍了兩下灰。他洩憤,動作幅度太大,毛衣袖口挂上了書包拉鏈,毛衣刮起線了不說,手一颠倒把書包也刮開了。
包裏面一堆東西立刻噼哩啪啦掉下摔響兒聽,書本筆杆子結伴兒落地唱戲。
晏江何嘆了口氣,只能把壯烈的袖子解開,蹲下來撿東西。
他拎起書本看了看,又順便擡手翻了翻,書頁比臉都幹淨。張淙據說是個學霸,學霸的書就這樣?
晏江何質疑。但當他拿起習題集和卷子看的時候就懂了——張淙寫的密密麻麻的,甚至錯題邊上還有詳細的批注。
“……”晏江何翻了個白眼,完全想不出來這臭小子到底有多分裂。
張淙包裏有四五根鉛筆,晏江何撿的時候注意了一下,不是普通的那種,應該都是美術專用的。
他挑了挑眉梢,翻了翻書包,發現裏面還有一個沒掉出來的素描本子。
晏江何記得之前有一次在醫院看見張淙,他就在畫畫。只不過自己一進去,他就收拾得飛快,好像生怕被他瞅上一眼。
不亂看別人東西這種品質晏江何可能有,但他并不會如此對張淙。很簡單,這熊玩意兒在他眼裏不算個“人”。再說,晏江何一顆良心喂狗多年,只認為這就是張淙自己送他手裏的,怨不得他。
晏江何打開了素描本,都是鉛筆素描,張淙畫的挺多。天上的炊煙,地上的家雀兒,禿頭的大樹,學校的黑板,還畫了一顆大白菜……等等。還有一只貓的背影,小小一團縮在那兒,讓他想到了在客廳聞鞋墊子的晏美瞳。
出乎晏江何的意料,張淙畫得真的不錯,形抓得都非常準,筆觸細膩,甚至三大面和光影處理得都很好,還挺有立體感。
晏江何又翻了一頁,這回看見了一束綁着花蝴蝶結的百合,他立馬認出了這是他曾經送馮老病房的那一束。
晏江何挑了挑眉梢,樂了。再翻下一頁的時候,他的手頓住了。
這是這本目前的最後一幅畫,很不一樣。其他的都是黑白灰的素描,可這張是有顏色的。但也就多了一種顏色——熱烈的紅。
這幅畫的是一個逼仄破敗的樓梯角落,牆縫猙獰地扒碎,像手術縫合後醜陋的疤。而在這疤痕中,扭擠着一簇大紅玫瑰。
晏江何仔細看了看,這紅色應該是拿針管水性筆塗出來的,也不知道費了多少耐心煩,塗得很密很結實,強勢激烈到紮人眼睛,在一片晦暗裏仿佛活了,活得張牙舞爪,活得不要命。
晏江何把本子合上,裝進了張淙的書包放好。他走到床邊,看清了張淙眼下表達疲态的青黑色。
“一天到晚,飯不好好吃,覺不好好睡。活該暈死你。”他取走了溫度計看了眼,三十九度。
這時候晏美瞳蹒跚着溜了進來,它腦瓜磕了下門框,晃蕩一道兒,最後蹲在了晏江何的腳後跟邊上。
晏江何盯着張淙的臉,沒能忘了那玫瑰,只覺得大紅色紮眼睛,都紮出影子來了。
只是晏江何不知道。
——張淙他,碾碎了一棵掙紮寝陋的野草,在那片仄穢的絕望裏,逼活了一把熱烈又突兀的紅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