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出淤泥而不染都是扯淡
晏江何沉默了片刻,語氣不自覺放了下來:“他十七一孩子,不管怎麽弄,來錢都不容易。”
晏江何說:“從今天開始,你治療費我給你交,讓你孫子消停吧。”
“你有病啊!”馮老突然罵了他一句,那動靜嗓子眼都要漏風了,“你覺得我愛呆在醫院?還上趕子給我交錢?再說用得着你?”
“..….”晏江何被他氣得嘴裏出氣,“那你想怎麽着啊?你不想呆醫院,那你也進來了啊。你不讓別人幫,我做徒弟的給你交錢還不行?你欺負一個孩子幹什麽?折騰完了你自己又一張心疼要死的臉,擺給誰看呢?”
“那是我折騰嗎?那是張淙折騰。”馮老橫了一聲,語氣強硬。
“老東西你到底幾個意思?”
“張淙就是逼我。”馮老皺了皺眉,“那孩子…...太固執。”
馮老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好不容易抓一根稻草,能說斷就斷麽,還不得折騰一陣。”
“怎麽就稻草了?”晏江何問,實在不懂這老東西稀裏糊塗說得什麽。
“那我跟你講講他吧。”馮老說。
“張淙呢,就是一個人長大的。這孩子,相比其他的同齡孩子,獨立性不知道要強出多少,他十五六就睜着眼睛瞎報年紀說自己十八,經常蒙混着打個不規矩的零工什麽的掙錢花。但也正是因為他承擔了太多不是這個年紀該承擔的,所以這孩子的性格…...”馮老搖了搖頭,又咳嗽了兩聲,說得有點兒費勁。
晏江何看了他一眼,沒出聲,擡手從暖壺裏給他倒了一杯水,晏江何的手摸着塑料水瓶試水溫,剛剛好。
晏江何把水杯遞過去,馮老順着吸管吸了幾口。
咽下水,馮老繼續說:“我剛搬到他家對面那會兒,他也是剛搬過來。我看這孩子可憐,本來想多照顧照顧他,可他就是不樂意,我跟他搭話從來不理。還往我家門口倒垃圾…...”
晏江何一聽就樂了:“青春期叛逆吧。”
“直到有一天,他發高燒。就他自己在家,也不知道病多少天了,也沒人照顧。這孩子都要燒暈了。”馮老輕聲說,“你猜怎麽着,他敲了我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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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何頓了頓,又想給馮老喂上口水。
馮老擺了擺手沒喝:“張淙啊,長得不像個孩子,卻比任何一個孩子都想好好長大,別看他一天到晚那副德行,他真不壞,他是發洩呢。”
“行了,我知道了。”晏江何說,心裏有點感慨。
一座城市總是這樣,表面上看着和和美美好風景,誰又真的知道沉在底層裏的會是什麽樣的腌臜。就像翻滾遼闊的大海,表面的浪花太澎湃,海水太洶湧,沒人摸過深海底下冰冷的沙土和漆黑的石頭。
不論上天是不是公平的,這世道真的是一人一種活法,都千奇百怪,都格格不入。
“等哪天你見着他,幫我勸勸。”馮老說。
“勸什麽?”
馮老瞪了晏江何一眼:“你說呢。”
馮老:“其實我也想了。這人啊,不折騰不行。”
馮老的聲音有點虛啞:“我要是就在張淙眼皮底下這麽死了,他就眼睜睜看着,他接受不了。不怪他,誰家的孩子都受不了。”
晏江何狠狠呸了他一句:“老不要臉的,還真當人家是你孫子了。”
“是不是他都能給我送終。”馮老說,“他非讓我來醫院治病,我說沒錢不治,他說他有,綁也要給我綁來,我能怎麽辦。我就等着他知難而退。好多家不都是這樣的麽。或者......”
馮老突然看了看晏江何:“他能改改頑固那一套,開口找人幫幫他。”
晏江何沉默着看着他,唇縫繃得緊緊的。
“反正你勸勸他吧。雖然人這一輩子遭罪是應該的,但差不多就得了。”馮老慢慢躺下,閉上眼睛仰着腦袋吆喝,“再說我也不是那麽慣孩子的人呦。”
晏江何把手伸進被子裏,摸了一把馮老的手臂,打吊針打得冰涼的。晏江何把點滴速度調慢了些,想着該給老頭弄個熱水袋。
于是晏江何就去護士站給他扒拉了一個包着枕巾墊上,又揶上被子,這才關上燈,轉身下班了。
說來“緣分”這東西有時候真是在作怪,晏江何要是能晚走倆小時,就能跟張淙這“勞改犯”碰個正着。
張淙進病房的時候不自覺就把腳步放輕了,跟一只貓一樣,丁點動靜都沒出。
他這人真的挺反差的,這貓悄兒的樣子,跟他摔自己家破門的時候簡直大相徑庭。
但盡管張淙沒出聲,開門的時從走廊裏篩進來的那束暗淡慘白的光還是暴露了他。
“來了?”馮老突然出了聲,嗓子啞得厲害。
“卧槽..….”張淙小聲罵了一句,被他吓了一跳。張淙在原地站了會兒,想了想沒開燈,慢慢朝馮老走了過去,“老頭,你沒睡啊?”
“沒。”馮老咳嗽了兩聲,“睡不着。”
張淙皺起眉頭:“疼嗎?”
“不疼。”馮老的話裏好像帶着點兒笑。
“哦。”張淙說,“趕緊睡覺,話真多。”
“燈打開吧。”
張淙有點煩了:“開燈幹什麽?你開着燈睡覺?黑咕隆咚的都睡不着。”
“那你關着燈怎麽畫畫寫作業?”馮老反問他。
張淙:“……”
張淙猶豫了一下,走到門邊擡手想開燈,胳膊擡起來兩秒又沒開。他從書包裏掏出了一個純黑色的眼罩。
張淙走到馮老身邊,把眼罩蓋他眼睛上了,然後這才返回門口,把燈點開了。
單條大燈管,燈光還算挺足的,張淙被光刺了眼睛,立馬眯了一下眼。
他飛快扭臉看向床上的馮老。老東西平躺在床上,被子蓋得舒服,眼睛上罩着他的眼罩,嘴角勾着一抹特別明顯的笑意,把皺紋都勾舒展了。
這抹笑意把張淙弄得全身不自在,他立馬錯開目光,好像被這笑又刺了眼睛似的:“操。”
聽他罵人了,馮老居然躺床上笑出了聲。
張淙:“……”
張淙沒再搭理他,他擡眼看見桌子上放了一束新的百合。
張淙走過去,拎起百合花看了看,盯着包裝上花哨的蝴蝶結:“還是你那徒弟吧。這得是個什麽樣的人啊,病得不輕吧,大紅底子帶碎花的蝴蝶結,虧他能找着。”
馮老笑得更歡暢了,胸腔一陣起伏,氣兒都要倒不過來了。張淙怕他把自己笑死,擡腳輕輕踹了一下病床:“別他媽笑了。”
說完,他拿上插着康乃馨的礦泉水瓶去了衛生間,正巧康乃馨要蔫巴了,這百合換上熏熏屋子,一屋子藥味,挺煩。
張淙換完花回來的時候馮老已經沒在笑了,他的呼吸很輕,張淙神經質一般盯着他削薄嶙峋的胸口看了半晌,好容易才從中分辨出了一點游絲一樣的浮動,這才在牆角盤腿坐下。
他拖來凳子當桌子,從兜裏摸出湯福星給他的記作業單子,打開書包開始寫題。
空氣裏特別的靜,張淙喜歡這樣,也讨厭的要命,有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其實好好學習這種事,張淙還真不是奔着出人頭地去的。再說,就算他好好學習了,他又能出什麽人,頭什麽地?
他覺得自己沒什麽資質去求解脫,而把“脫胎換骨”構架在“努力奮進”上又實在是傻得冒泡。
出淤泥而不染都是扯淡,根兒紮在裏面,花長得再白也是吃爛泥,靠爛泥活着,還裝他個什麽清純。
張淙看不上。
他學習,也就是想學。算不上什麽對知識的渴望,沒那麽高尚。他就是閑着,想學,僅此而已了。
幾套題難度不算太大,張淙大概兩三個小時就把作業寫完了。
他站起來把燈關了,然後又坐了回去。書包也懶得收拾,張淙把手伸進衣服兜裏,又開始摩挲裝着錢的牛皮信封。
搓了一手渣滓,他沉沉嘆了口氣。老頭在睡夢中痛苦得哼哼了兩聲。
病痛時候的呻吟聲,大概是這世界上最難聽的。不堪入耳,讓人暴躁,張淙差點沒起來一腳把病床和床上的老不死一起踹翻。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天開始蒙蒙亮了,窗簾的縫隙裏擠進來一束憔悴的光,白白的細細的一窄條,直愣愣打在漆黑的地面上,連個彎都沒轉就斷了。
張淙從包裏摸出一個素描本,又拎出一根鉛筆,他一只手慢慢轉着筆,腦子裏琢磨着畫點什麽,順便等着天亮透。
當窗簾被照映出一片毛絨絨的小小灰霾時,屋裏調上了能把視線洗清楚的低暗明度,張淙眼睛盯着空氣裏細小的塵埃,這塵子湊成一堆一堆,細細的,旋轉着,卻從沒落地。
他的筆在紙上唰唰作響,畫了一束綁着大花蝴蝶結的百合。
背上書包走的時候,老頭還在睡着沒醒,張淙沒叫他,只是過去拿走了已經掉在枕頭邊上的眼罩揣兜裏。
下電梯,醫院大廳的鐘表指向六點半。現在廳裏還算空曠,偶爾走幾個護士和病人家屬,完全沒有太陽大盛時候的擁擠。
張淙去交了錢,他可能是今天醫院第一個來交錢的?其實也不一定,畢竟沒誰能想象到“人間疾苦”到底長什麽樣子。
掉毛的牛皮信封空了,張淙在醫院門口迎着冷風站了會兒,突然發現湯福星這件破衣服的拉環他都拉不到頂。他不禁感慨這胖子幾年前沒催起來的時候還真是苗條又弱小。
張淙把空信封握成了一個球,扔進了一邊的垃圾桶。
“哎。”後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淙轉過頭看,是個三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頭上帶了個雷鋒帽,穿着一件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
有這麽冷?
張淙皺了下眉頭:“幹什麽?”
“我看見你三次了,你都自己來醫院交錢。”男人說。
怎麽回事?搶劫的?拐賣的?張淙心裏轉了兩圈兒。搶劫不會這麽說話,拐賣也不能拐賣他這樣的。
雖然張淙到現在胃還是空的,但對面這男的比他矮上一個頭,他心裏随時随地都窩囊着火氣,很自信一爆發就能把這頂“雷鋒帽”給揍出去五米不止。
“你家裏人呢?”雷鋒帽回頭看了眼醫院,“醫院裏病着呢?”
張淙不想搭理他,轉身就要走。
“哎,你等等。”雷鋒帽立馬跟上,他聲音壓低,語速加快,“你缺錢嗎?我這有個活兒,保證來錢。”
“……”張淙很想轉頭給他一拳然後上學,但他轉過頭卻并沒伸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