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勞改犯”和“張淙孫子”
說起晏江何口中的這位“馮老師”,算是大醫胸外科的老專家。
從晏江何他爹晏濤開始,馮老就是個前輩了。這老頭如今古稀大九奔耄耋,一頭蒼勁的銀發,那雙布滿溝壑般褶皺的手一輩子不知道救活了多少顆心髒。
而晏江何,正巧是馮老的親徒弟。晏江何從進大醫開始,就是被馮老明着暗着帶着,從下刀到吻合,他無一不是從了這老東西吹毛求疵到變态的“敲打”,也正是如此,晏江何年紀輕輕,在胸外的手藝就已經拔尖兒了,只是經驗還缺多些。
總而言之,能讓晏江何這嘴裏吐不出毛坯的混賬玩意兒恭恭敬敬叫一聲“馮老師”,這重量就可見一斑了。那是恩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恩師。
馮老這輩子過得在晏江何看來夠苦。他中年時沒了家,這輩子不續弦,更沒子嗣。按道理說醫院的收入雖然不算很多,但馮老是老大夫,又獨身一人,一切從簡,總是該過得不錯。可馮老手裏拿不住錢,東捐一點兒,西捐一些,洋洋灑灑的就成了一個老窮光蛋。
老窮光蛋只能将将把自己喂飽。
晏江何聽說他就連住都沒住塊兒好土,年紀大了連個小區都沒窩進去,弄個東倒西歪的老破樓,還挑了最便宜的六層頂層,也不知道老胳膊老腿能蜿蜒着爬上幾年。
大概一周前,馮老就爬不動了。他悄摸悄住進了醫院,肺葉上有陰影,查得惡性腫瘤。老東西舔着臉打了一圈兒太極,瞞了晏江何幾天,但紙包不住火,晏江何還是知道了。
晏江何說要去看看馮老師,但卻沒直接就去,他反倒出了醫院大門,過了一條很寬的馬路,去了對面的一家花店。
醫院附近最多的就是飯館,超市,水果攤,花店,還有喪葬用品店。潇潇灑灑羅一長條,生動形象昭示了醫院這個地方的真相,也像把“人”這一生給挨着擺成了一排,有酒足飯飽,有瓜果花香,更有走一趟黃泉。
晏江何去花店挑了一束百合,打了個挺好看的包裝,還專門親手挑了一個花裏胡哨的蝴蝶結綁上,這才心滿意足回了醫院,坐電梯去了住院部。
他剛從電梯裏出來,正巧迎上了一個小護士,小護士笑着朝他打招呼:“晏醫生來了,聽說你又惹趙主任罵人了?”
“哪兒能啊。”晏江何走過去,笑了,“這樓上樓下一傳就變味兒了。趙主任那麽溫文爾雅,那只能算苦口婆心的教導,張嘴都得是‘您母親的’這種措辭。”
小護士立馬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晏江何臭敗完了趙主任,覺得心情大好,算是報了剛才那“一腳之仇”。
他晃悠着手裏的花,朝小護士點了點,那儀态活似觀音大士撒露水:“趕緊幹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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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護士斜眼看着花,“今兒百合啊。這回可別扔了啊,兩天前那康乃馨直接砸馮老臉上了,老頭肩膀上挂着花瓣,嘴都氣歪了。”
“該。”晏江何樂了,“誰讓他懵我來着。”
“你可不知道。”小護士撇了撇嘴,一臉為難,“馮老氣得吊針都不打了,多虧了張淙!要不是張淙那天正好過來,誰勸都沒用。”
“張淙?”晏江何愣了愣,“就是那個小男生?”
小護士:“是啊。馮老說是他孫子呢。”
屁呢。姓馮的孫子姓張?再說馮老別說孫子,兒子都沒有,老婆更沒有,哪來的孫子,求佛五百年天上能掉?
不過晏江何倒是聽說了。馮老這病夏天就發現了,他不肯治。入冬了才惡化,但盡管如此他也依舊不想來醫院。都是大夫,心裏透亮着呢。就他這把年紀,活到這歲數落下這病,來醫院就是燒錢加上折磨死,真正的勞民傷財。
可他還是進來了,穿了一身病號服住着,從裏到外透了一骨子藥味。
據說馮老是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小男孩“押”來的,而且,治療費不知道怎麽竟是那孩子給出的。
晏江何本來也想問清楚,可他上次見了馮老那一副皮包骨頭的該死相,登時氣得腦漿都要煮了。
奈何那老東西還非要添一把風火,在晏江何質問他的時候,還不急不慢地說:“關你什麽事兒啊?”
晏江何不算好貨,嘴裏念叨着“老師”,心眼子倒真不一定,終于,他腦漿一沸,氣極了,大逆不道地往恩師臉上甩了一把康乃馨,轉身踹門就走,扭臉去逼問馮老的主治,一陣心灰意冷以後繼續賣命工作,可惜了忙碌并沒有把他心裏那叫“難過”和“心疼”的玩意兒擠沉下去。
跟小護士保證完今天絕對不摔百合,他這才被放了行,進了馮老的病房。
一個不大的單人間,晏江何一推門就跟馮老對瞪上了眼。
晏江何嘴唇抿成一條縫,他眼中的光色斂滅,慢慢走了過去,把百合放到了桌子上。
桌上沒什麽東西,一個暖水壺,一個帶吸管的塑料杯——給馮老喝水的,還有一個灌了水的礦泉水瓶子,農夫山泉,裏面插着兩朵有點兒打蔫的康乃馨。
晏江何:“……”
“消氣了?”馮老問。
“…...沒呢。”晏江何抹了一把臉,轉頭看他。
這老頭真是瘦得厲害,雙頰的顴骨挺得老高,挂着薄薄一層蒼白色的皮。
“出息,跟我個老病秧子生氣。”馮老哼了一聲,一只手捋了一下輸液的管子,明顯有些顫顫巍巍。
晏江何也不知道抽了什麽風,鼻子猛得就酸了一下。
他心道“病”這玩意兒真是厲害,好好一個人,都消磨成什麽樣了?馮老那雙手,當初拿手術刀的時候,那是多穩?
晏江何觀摩過他很多年輕時的手術錄像,至今仍奉為金科玉律。一刀一拉,多丁點兒的血都不會讓患者出。而現在這副哆哆嗦嗦的模樣......可見得健康是多大的本錢——那是這輩子唯一的本錢。
晏江何拖了個凳子坐下,說:“你要不是個老病秧子,我還不跟你生氣呢。”
晏江何:“你都這模樣了,服個軟能累着?非得跟我對着幹?再說你到底把沒把我當人看?來醫院不跟我說一聲?”
馮老一聽這話就樂了,他樂着樂着還嗆着了,兜着背抖肩膀一通咳嗽。
晏江何趕緊給他順了順,嘆氣道:“您老悠着點兒吧,我有這麽可樂麽。”
“那可不是。”馮老喘了口氣,“我打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特別可樂,小時候混,現在長大了點兒吧,性子穩了些,倔脾氣倒是沒變。狗改不了吃屎。”
“哎呦。”晏江何趕緊扭過臉,“您快別說了。”
馮老:“來醫院沒告訴你是我不想那麽早惹氣。能安生一會兒是一會兒。反正沒幾天,你肯定會知道。”
馮老看了一眼桌上的百合,又批評道:“沒什麽實用的東西,淨敗禍錢。”
“那您說什麽實用。”晏江何笑了,“我給你買水果,你吃得下嗎?”
“……”馮老橫了他一眼,“我吃不下我孫子吃!”
正巧提到了這茬,晏江何就問了:“您那孫子,到底怎麽回事?聽說治療費也是他出的?還是他家出的啊?”
晏江何這話太明确了,馮老也确實明白了,他擺了擺手,說:“肯定是張淙自己拿的,他家,就他那個爸,自己都快養不起了,還養我個老不死的?”
“……”晏江何皺了皺眉,“這孩子多大?”
“十七。”馮老的聲音頓了頓,又呼號了口氣兒,笑了笑,雖然走了相,但還是晏江何熟悉的那種和藹的笑,“不過差三個月就十八了。”
“嗯?那生日挺小啊,得臘月了,快過年那會兒?”晏江何随口問。
馮老低低笑出了聲:“大年三十。”
“這生日好啊。”晏江何愣了愣,“全國人民鞭炮齊鳴為他慶祝。”
晏江何說完就看見馮老臉上那和藹又變相的笑裂了,他嘆了口氣,小聲說:“沒人給他慶祝。”
晏江何頓了頓,短促皺了下眉頭,他很明顯感覺出來馮老有點兒不高興。
晏江何又起了一句:“他一個小孩,哪來那麽多錢?我去查了你的藥,還是進口的呢。”
“你查我藥幹什麽?”馮老看着他,目光輕輕的,“怕我弄嗎啡打?我不打那玩意。”
晏江何沉默着沒應,頭一回覺得這老東西病入膏肓了還沒癡呆真的是禍害。
“我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錢。”馮老說。
誰說他沒癡呆的?
晏江何只覺得臉疼,他抽着眼皮,語氣不怎麽樣:“你連他從哪來的錢都不知道,就用了?”
“不知道。送我進來之前他打工攢了一筆,但我覺得肯定不夠。”馮老說,“也不能問,問也問不出來,一問張淙就給我甩臉子,脾氣大呢。”
“不過,他做不出什麽特別不好的事。”馮老那模樣似乎很篤定。
晏江何腦子裏突然晃過自己白天親手抓的那位未成年“勞改犯”。他心道這“勞改犯”應該跟那位“張淙孫子”差不多年紀。
老頭真的是老糊塗,現在的熊孩子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不敢做?還敢說這話?從哪來的保證金打包票,靠他對那孩子的一腔信任麽,能賣幾個金錠子?
“你別這表情。”馮老好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張淙這孩子挺能折騰的,但他也就折騰自己特別能夠,折騰不來別的人,禍害不了。”
“什麽意思?”
“這孩子是我鄰居。”馮老說,“他媽在他小時候就把他扔了。他爸更不是個爸,酒鬼,吃喝嫖賭,什麽樣你往最壞的想,就沖住的那地方,你就應該能想得出來。”
“你不是還住那兒麽。”晏江何明顯板着臉,不怎麽愛聽。
“那我什麽樣啊?一輩子就自己一個人,要不是張淙,死家裏誰知道?等你過年給我打電話拜年送葬?早臭了吧?”
“…...”晏江何被他這一句話堵得胸口發悶,“你可閉嘴吧。我哪個月不給你打電話問候?你良心被驢啃了吧。”
馮老沒應他,倒是又笑了:“張淙那孩子吧,挺有意思的。”
他說:“你知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時候,他在幹什麽嗎?”
“嗯?”
“畫畫。”馮老說,“他蹲在樓道裏畫畫。”
馮老:“有機會讓你倆認識一下,我覺得你們應該會投緣。”
“為什麽啊?”晏江何給他扯了扯被子,把他打着吊針的枯槁手臂蓋上了。
馮老突然很爽快地樂出了聲,臉上剎那間好像有紅光乍過,這樣子仿若大病初愈,他笑道:“你們都是我喜歡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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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何:老頭你可真會說話啊!預言家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