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蕖芰閣
一回京城就又開啓案子纏身模式,陸大俠悲憤之餘竟然也覺得習慣了,案子嘛,破破更聰明,省得以後年紀大了老糊塗。
不過這案子雖然迫在眉睫,但這年還是必須好好過的,三個人在禦花園裏随便走走,都能聽到宮裏各處忙忙乎乎的動靜。
“對了大哥,皇上怎麽突然想起選秀的事了?”花滿樓正站在一株雪海宮粉前,雪地之中紅梅更甚,活色生香。
朱圭今年十六歲,從去年開始就一直有老臣勸谏讓他開始準備大婚的事,但聽說小皇帝都把那群老頭子打出去了,平時大半時間都混在蛐蛐兒堆裏,太後一心向佛,也管不着他,倒是樂得自在。
“到什麽年紀做什麽事,總不能由着他胡來。”花滿舍與陸小鳳對面而坐在八角亭裏,卻都看着雪地裏的七少。
“那他怎麽同意了呢?”陸小鳳也開口,“之前不是哭着喊着不要成親的嗎?怎麽突然就妥協了?”
“我聯合了十三位大臣上書,而且有理有據,他不同意又能如何?”花大人溫和之中霸氣側漏。
陸小鳳想想方才小皇帝的臭脾氣,忽然就知道他為什麽那麽暴躁了,有個太厲害的師傅,果然被管的死死的,就算你是皇帝都沒轍。
花滿樓拿小瓶子裝了些梅花上的雪水,走過來坐在他大哥身邊:“皇上畢竟是皇上,你這樣不會讓他覺得你是在逼迫他嗎?伴君如伴虎,大哥還是要小心點的好。”
花滿舍替他撣了撣袖子上的雪花:“無妨,他知道我是為他好就行。”然後自然而然地轉換話題,“還是先說說你的事吧,你二哥傳的信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一定要我跟你一起吃住,片刻不離?”
......陸小鳳一口茶嗆住,這花二爺,夠狠!
花滿樓面上閃過一絲無奈:“是二哥他多心,我都這麽大的人了,該做什麽自己很清楚,他還操那麽多心。”
“你二哥是關心你,你看他平時像多管閑事的人嗎?要不是涉及到你的問題,他又怎麽會多操心?”花家大哥不愧是做過太子少傅的人,訓起人來一半溫柔一半嚴肅,讓人不得不聽,“到底怎麽回事,你二哥信上寫的不清不楚,卻用了‘一定’二字,什麽事這麽嚴重?”
花滿樓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沒有跟家裏人隐瞞的意思,但這種事也不必要到處去說一說,更何況他們兩人現在都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就這樣自然而然下去似乎也不錯。
“花大人。”陸小鳳瞅到花滿樓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麽,便自己開口,“後日就是歲首朝賀,您還需要主持元正大會儀典,不如我和花滿樓先去調查蕖芰閣,有什麽事回府再說,您覺得呢?”
花滿舍只見過陸小鳳幾次面,知道他是自家弟弟的好友,并沒什麽交情,也不好當着他的面追問自家的事,便同意了:“這樣也好,陸大俠,那就麻煩你陪着舍弟一起了,明日下午我會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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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處于陸大俠階段的陸小鳳趕緊陪禮:“不麻煩不麻煩,我樂在其中。”
花滿樓見他倆還相處得挺好,心裏也舒坦些。
離開禦花園往蕖芰閣走,一路上都是喜氣洋洋,白雪映着紅绡燈籠,彩綢輕飄,到處都是過年的氣氛。陸小鳳和花滿樓肩膀挨着肩膀走,路過的宮女太監們小心翼翼擡頭瞅一眼,又趕緊低下去。
“你大哥這人挺好的。”陸小鳳沖幾個宮女笑,逗得她們臉紅,一邊還跟花滿樓聊天。
“大哥十五歲出來做官,已經十六年了,我見他的次數也不多,但大哥的确是一個品性高潔卻平易近人的人,為朝廷也是盡心盡責。”提到自家大哥,花小弟滿滿的都是敬重愛戴。
“我看他對小皇帝也是盡心盡力,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太後娘娘一心向佛,你大哥還要管他娶妻生娃的事,真是當的是臣子,操的是當爹的心。”
“別胡說!”花滿樓直接掐上去,“這是在皇宮裏,隔牆有耳,萬一被人聽到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那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你大哥?”被掐的龇牙咧嘴的某人不死心,還湊上來問個不停。
“你說呢?”花七少莞爾。
“唉,你花七少關心的人海了去了,我要想在你心裏爬到第一的位置,估計得爬一輩子。”陸大俠的确很有自知之明。
“那你呢?”花滿樓反問他。
“我什麽?”陸小鳳沒聽明白。花七少卻不說話了,因為他們已經走到了西苑,一股濃重的藥味被西風裹挾着而來,看來前面就是蕖芰閣。
兩扇緊閉的大門隔絕了門裏門外,外面是熱熱鬧鬧歡天喜地的過年氣氛,裏面的愁雲慘淡卻可以想見,看見他們過來,守門的太監懶洋洋地還抄手蹲在地上,擡頭沒好氣地問他們是什麽人。因為兩個人都是便裝,小太監看不出他們的身份。
花滿樓拿出了自家大哥的令牌,小太監頓時吓白了臉,趕緊磕頭求饒。
“起來吧,你不用跪我們,我們只是想進去看看。”花滿樓擡了擡手,這種趨炎附勢之人世上自然不少,他也沒工夫與他們置氣。
“貴人要進這裏?”小太監顫顫巍巍起來,弓着腰賠笑臉,“這裏面都是些重病之人,可進不得,當心傷到貴人的身體。”
“無妨,我們只是來找一個人,皇上同意過的。”花滿樓耐着性子道。
一聽到皇上,小太監就什麽話不敢再多嘴了,趕緊開門,恭恭敬敬地把人請進去。他這一開門,裏頭立馬有幾個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宮女往外跑,顯然是被關了很久了,小太監手裏拿着竹板子把他們打回去,然後繼續向回攆,呵斥他們回屋呆着不準出來,自己替陸花二人帶路。
陸小鳳見花滿樓進去了,還在回味他剛剛的問題。難道花滿樓并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随性,其實也十分在意他在自己心裏的位置?
得,又錯過一次表白的機會,怎麽一到花滿樓面前,自己這腦子就少轉好幾個圈呢?要是剛剛回答一句哪裏還用得着往上爬,心裏就只有你一個人的位置,穩當的很,說不定現在都可以手挽着手進去了。
可惜,真可惜。
蕖芰閣看上去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修葺過了,院子很大,到處都躺着或咳嗽不止或哼哼哎哎的病人,他們身上穿着最破的棉衣,未消的積雪堆在身側,瞬間就由禦花園裏清新宜人之景,忽然轉變為此刻的不勝凄涼。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件東西可以單純地美好,而要視之所處周遭的環境人物。變色龍是為保護自己而主動,破碎的美好卻是被迫。
看到陸小鳳和花滿樓進來,那些人有的投過來一絲好奇的目光;有的躍躍欲試想沖過來,尋一絲生機;也有的漠不關心,似乎已經如行屍走肉。
“他們之中有些人的病其實并不是不治之症,若是好好調理卻是可以有痊愈的一天。”花滿樓嘆道。
“沒辦法,這宮裏的貴人太嬌貴,沾不得一絲病氣。”陸小鳳嘴角一抹嘲諷之意,卻也公正評價,“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宮裏一旦爆發什麽疾病可不是什麽小事,只好扼殺在源頭之上了。”
“這邊。”
壓下這個話頭,陸小鳳看到陰冷的牆角下,一個小太監正蹲在牆根兒往牆上畫什麽,便拉着花滿樓過去,想向他打聽鬧鬼的事。
結果小太監轉過臉來,就把陸爺吓了一跳。
小太監看上去不太大,十三四的年齡,稚嫩的臉上蒙了塊布擋住鼻子嘴巴,露出來的額頭上卻全滿是疱疹,幸好這是在冬天沒有化膿,但一個個黃豆般大小的水泡也足夠驚悚。
“你在做什麽?”陸小鳳先是把花滿樓往後拉了一步,這種病會傳染,還是小心些好。
小太監眼睛不大,卻很有神,仔細打量了兩個人一番,最後視線落在花滿樓臉上,忽然脆生生道:“我見過你!”
陸花二人先是一驚,花滿樓不常進宮,怎麽會有小太監見過他?
“不對,不是你。”小太監又仔細看了一會兒,自己搖頭否定,“那個人比你看上去大,看上去更親切。”
花滿樓知道他說的是誰了:“你見過我大哥?你叫什麽,原來在哪個宮裏任職?”
小太監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個人的弟弟。”然後又回答花滿樓的問題,“我叫得安,原來是在乾清宮外的宮道上掃地的!”
陸小鳳聽他說話,一口一個我,并沒有自稱小人,看來進宮并沒有多長時間,大概因為長得機靈就被分配到皇帝禦前了,可是這一生病,卻是終結了任何青雲直上的機會。“你怎麽稱呼花大人為那個人?”他蹲下來去看得安臉上的痘,一邊問一邊替他搭脈。
得安沒讓他直接碰觸自己的手腕,往後躲了躲,陸小鳳示意他無妨,他才又把胳膊伸出來,眼睛忽閃忽閃:“你也是他的弟弟嗎?可你跟他長得不像。他是個好人,太醫們說要把我燒死,是他救了我。”
陸小鳳撲哧一笑,偏頭看了一眼花滿樓,語帶深意:“我倒是想做他的弟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心想事成。”
花滿樓臉頰紅了紅,忍住掐人的沖動。
“他說話那麽好聽,你長得也很英俊,多求求他,他一定會同意的。”得安替陸大俠支招。
“好!”陸小鳳被得安逗的開懷,拍膝蓋做了決定,“就沖着你這句話,你這病我替你看了!”
得安又驚又喜。
“皇上會同意嗎?”花滿樓隐有擔憂,畢竟這水痘可輕可重,雖然得安看起來情況還好,但這大過年的,萬一出了岔子難免會被怪罪。
“無妨,我們找個空宅子讓他先住下,正好也能問一問他這裏的事。”陸小鳳雖然不擅長醫術,但方才從脈象來看,還有救。
“你們想打聽這裏的情況?”得安忽然起身,甩着胳膊跑進南邊一座屋子,沒一會兒就又拉着一個比他大上幾歲的太監出來,推到陸花兩個人面前,“這是我朋友,他在這裏住了七年了,您能帶我們一起走嗎?”
得安的嗓子挺亮,院子裏其他人已經開始往這裏看。
“得安,他們是什麽人?”這位朋友看上去可不像小得安那樣單純,一臉戒備地盯着兩個人看,陰冷的目光就像躲在暗處的老鼠,不過這也難怪,他待在這不是人住的地方七年,會變成這樣也是可以理解,方才都看到幾個神智混亂的人在耍瘋了。
“想出去嗎?”陸小鳳問他。
那人臉色發青,連嘴巴都是灰白的,嘴唇蠕動,吐出兩個字:“不想。”
陸小鳳微微詫異,繼而卻又心裏一松,得來全不費工夫,看來這人是的确知道些什麽了,否則能有出去的機會,他何以會拒絕的如此直接?看來這裏對他而言,正是一個避難之所。
花滿樓自然也想到這一茬,招手讓剛才那個守門太監過來,“這兩個人我們帶走了,你讓這裏的管事太監記錄一下,皇上那裏我自然會有交代。”
“平安哥哥,我們能出去了!”得安這會兒才真正興奮起來,不敢碰到人,就自己在原地跳起來。
“得安?平安?”陸小鳳一笑,“你們兩個還挺有緣。”
平安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依舊不動聲色,但慘淡的臉色洩露了他此刻的緊張。不過從他将得安攔在身後的情景來看,他倒是真的挺在乎這個小兄弟。
陸小鳳沒急着問他,反正事情都擺在他腦子裏,什麽時候問都跑不了。
走出蕖芰閣很遠,花滿樓又回頭看了一下。
“等查清這裏面的事情,我們可以借機向小皇帝提議,把蕖芰閣的病人分類管理,就可以救一些人的性命,慢慢來。”陸小鳳知道他的擔憂。
“這是件耗費人力財力的大事情。”花滿樓知道這其中的難處,否則依照大哥的性子,不會坐視不管。他不是這種胡攪蠻纏的性子,并沒有責怪誰的意思,只是覺得不忍心而已。
“我知道。”陸小鳳捏了捏他的扇子,“我們可以找莫道晚幫忙啊!太醫院人手不夠,他門下弟子衆多,行個善舉還是可以的。”
花滿樓終于笑了:“這主意的确不錯。”
前面得安和平安走着,忍不住回頭聽他們在說什麽,撓了撓額頭上的小豌豆,得安小聲跟平安嘀咕:“平安哥哥,他們真的是好人。”
平安一邊拉下他的手不讓他撓,一邊低聲呵斥:“什麽好人壞人,你還小,不要随便相信別人的話!”
“可是平安哥哥的話我就信,難道平安哥哥也是壞人嗎?”得安的确小,他不懂平安為什麽要這麽說。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平安臉頰周圍似乎因為憤怒泛出兩圈紅,眺望着長長的宮道前方,像是在教導得安,又像說給自己聽,“人都是自私的,任何時候都只會想着自己舒心暢快了,即使那需要其他人付出鮮血和生命。”
得安被他的樣子吓了一跳,不敢再搭腔,卻在心裏暗暗道:自己不會這樣的,只要平安哥哥可以舒心暢快,自己什麽都可以做。
蕖芰閣裏,守門太監敲開院子裏最角落的一間房子,頭也不敢擡地禀報:“華公公,皇上讓人來帶走得安和平安了。”一片漆黑的門洞裏許久也沒有聲音傳出,守門太監等了一會兒就自己又垂着頭出去了,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
“呵呵,走了?”一道蒼老而尖細的聲音在他走之後才低低響起,喃喃的兩個字似乎是在疑問,卻又別有深意,仿佛兩只黑蝙蝠般,悄悄飛出了蕖芰閣,一直跟着得安和平安離開了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