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古木陣
唐門占據的位置雖然地勢平坦,但它周圍卻群山綿延,這也是這裏氣候溫暖宜人的原因,已經深冬,這裏卻還未下過一場雪,但夜風清清涼涼,裹挾着山間草木的氣息,落在身上并不會覺得太幹燥,濕潤的空氣反而讓心情都好了很多。
兩個人從唐門出來,依着花滿樓的性子,陸小鳳始終沒開口,他也就沒有先說話,反正長路漫漫,有些話即使不說,只這麽并肩走着,共賞一片星空,同沐一片夜色,一些便都在不言中了。其實每一次陸小鳳開口讓他幫忙辦案,他無論手上有無其他事情都會答應的原因,正是因為就喜歡這種到處走走,看不同風景,遇不同故事,而身邊一直陪着的,就是那個最想相攜經歷這些的人,比之自己在江南莳花小築裏安靜恬淡的生活,同樣讓失去了眼睛裏色彩的人生,充滿了別樣精彩。
陸小鳳一直在偷瞄他,四周都安靜下來的時候,尤其能察覺自己只有面對這人時不同的情緒,他有一群或可以同飲酒,或可以同暢聊的朋友,正如之前所說,江湖上都知道他陸小鳳有三個知己好友:西門,司空,還有花七少,他也一直是這麽以為的,人生難得一知己。可是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是江南臨淵亭上偶遇花滿樓撫琴,自己故意沒提醒他,他卻忽然擡頭望向自己時的粲然一笑;還是大漠孤煙處兩人共一馬向着雄渾落日而去,前途未蔔,不知歸期,只有彼此與漫漫黃沙相伴;或者就只是無數個奔波在路上,為尋求一個真相而共同努力的時時刻刻,本來以為不會被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羁絆的心,慢慢沉淪。其實很久之前就該離去了,繼續自己天涯浪子的漂泊之路,可是就有那麽一種奇妙的感覺,牽引着他讓他一次次打消孤身離去的念頭,而仍然稍微有點死乞白賴意味地賴在花府,賴在這個人身邊。
可是,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就這麽賴着是有意義的,有時候又不确定到底是為了什麽而賴,這種患得患失模模糊糊的心情,在他之前的人生中幾乎從未有過,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最合适的方法來解決,就這麽聽天由命順其自然了下去。
“陸兄。”
走在前面的花滿樓忽然喚了一聲。
“啊?什麽?”
神思遐想中的陸爺呆萌回應。
“陸兄有什麽話再不說的話,馬上就要到了。”花滿樓語音裏含笑。
陸小鳳忽然紅了紅臉,映着潋滟月色的鳳眸灼灼盯身邊的人:“你希望我說什麽?”
花滿樓語調不變:“陸兄想說什麽便說,又豈是我希望不希望可以決定的。”
“你若是想決定,自然可以決定。”陸小鳳轉了轉手指上的鳳環,特殊的五彩顏色流瀉而出,一雙璀璨的鳳尾似乎要躍動起來,頃刻便要振翅翺翔于九天之上。
四周又安靜了片刻,等花滿樓再開口時,兩個人已經站在了西門吹雪所指的山腳下。
“陸兄,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花滿樓今日又換了一副扇面——重疊的山,輕盈的雲,若隐若現的流風正吹動陌上花開,扇面上略略灑金,于清輝月華下熠熠生光,本來稍顯平淡的畫面,登時靈動了起來。
陸小鳳剛剛沒等到回答,正低着頭不知想什麽心思,聞言停步。
“還記得在去年特特城外在沙漠迷路時的情景嗎?”花滿樓忽然提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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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記得。”陸小鳳點頭。
“那時候我問過你一句話......”花滿樓沒說完,就被陸小鳳搶着回答:“你問我,這一生是不是都會流浪下去?無常居處,無常伴人,就這麽終我一生,做江湖中一葉孤舟,在漫長的漂泊中支離破碎,也不會在任何一個渡口停駐?”
花滿樓望着遠處的群上,似乎眼前又出現了那一片渺無邊際的廣袤大漠,呼嘯的風沙在臉上粗粝地劃過,陣陣刺痛,卻只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對那人回答的忐忑上。
“那時我說不知道。”陸小鳳凝視着他有些悵惘的容顏,緩緩道,“因為我的确不知道。人人說我多情,卻不知最多情也最無情,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感情,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有,不如游戲人間,快樂當時,反倒少掉許多煩惱。”
花滿樓笑了笑,似乎輕聲說了句:走吧。
“等一下。”陸小鳳伸手,避過他與月光一般白的衣袖,直接握住那有些微涼的手指,根根分明卻又融于一處。
花滿樓沒有掙紮,任他握着,淡然的表情中有陸小鳳第一次看懂的無奈試探與酸楚壓抑,這讓他的心忽地一陣刺痛——他果然從來都沒看清過他的心,也辜負了他太久。
“古有鳳凰,發于南海而止于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微微攥緊了手,努力溫暖着與此刻與自己咫尺相對的人,陸小鳳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卻仍然用了此生最正經溫柔的神色緩慢而堅定道,“也就是說,當鳳凰這只傻鳥遇到了屬于他的梧桐練食醴泉,自然也會被梧桐的清孤而不失華淨,練食的可遇而不可強求,醴泉的甘甜而回味無窮所俘虜,忍不住想要停靠,想要駐足。南海雖廣,北海也闊,但他孤身漫漫飛這樣一路,能遇上一株生于綠竹環抱甘泉幽幽處,又與他心意相通的梧桐樹,何其有幸?不勝快哉。”
樹葉聲止,月亮都隐去了聲息的沉寂。
......
啪嗒,花滿樓剛剛放進袖中的玉扇掉出來,砸在地上是重重的脆響,驚擾了周圍忘了飄過聚成堆兒的聽悄悄話的風,也打破了驟然而消的隔閡驟然而起的暧昧。
“先進山吧。”
花滿樓先回過神來,微紅着臉頰抽出自己的手,連扇子都顧不得撿,轉身朝山裏快步走去。
陸小鳳一口氣說完一大片,沉默下來才發覺剛剛有多難為情,頭頂冒着熱氣四處望了望,生怕他這只蠢鳳凰的啰嗦表白被過往的山雀兒偷聽了去,到時候飛鳥界可就該集體笑話他了。等臉上熱度散去,他才從地上拾起花滿樓落下的扇子,小跑着跟上去——唉,既然一時按耐不住動了情,不害臊的話兒也說了一籮筐,本該你侬我侬的時刻,苦逼的陸大俠現在面臨的卻是一山可能腦子都不大正常的亂臣賊子。
萬一一會兒打起來,回去之後的花滿樓不會忘了他今天說的話吧?那到時候他可沒地兒哭去......
正如西門吹雪所說,隐藏于群上之中的這個小山頭,守衛極其嚴密,陸小鳳跟上去之後,本來還想着趁着剛剛表白的膽子拉拉小手摸摸小臉啥的,結果兩人剛進去就被數株參天大樹擋住了去路。
花滿樓微微動了動耳朵,神情嚴肅:“陸兄,這裏應該布滿了陣法。”
陸兄正在瞄人家的小手,聞言還有些心不在焉:“陣法啊,厲害不?”這手指真是又長又白,難怪彈琴那麽好聽,想想以後就屬于自己了,想怎麽握怎麽握,想怎麽摸怎麽摸,哪怕在上面畫畫兒都成,真是高興得簡直不要不要的。
花滿樓把自己差點被某人灼熱視線給燒傷的手挪到背後,淡定道:“陸兄,這山還要不要探?”
......“要,當然要!”陸大俠嘿嘿讪笑,終于收起自個兒那些旖旎心思,望向這十幾棵連月光都透不過來的大樹,眼神亮了亮:“幻陣啊。”
幻陣,顧名思義便是可以迷惑人的陣法,是陣法中最基本的一種,不過此處因為有這種深山老林的天然優勢,想必此陣之中,一定還隐藏着其他陣法,讓人防不勝防。
“看來,徐翔的死,的确也跟這裏逃不了幹系。”花滿樓道。江湖中擅長氣門陣法的人也有其他,但是既然徐翔在這個時候出事,哪裏有那麽多巧合與此事無關?
陸小鳳四處看了看,從地上撿起兩根樹枝,遞給花滿樓一根:“你用不用?想不驚動裏面的人破陣,估計有些麻煩。”
花滿樓伸手,卻避過樹枝,示意——我的扇子呢?
陸爺撓了撓頭——回去再還不行嗎,這樣也有借口去你房間待一會兒,總不能就我一個人說了一大堆,你沒什麽表示吧?
花七少完全看穿這人的猥瑣心思,将其扼殺在萌芽之中,繼續伸手——扇子還我,先破陣再說。
陸小鳳無奈,只好自己把扇子乖乖地還回去,自己兩手兩根樹枝,看上去真正是一點大俠風度都沒有,簡直像是半夜裏來偷柴的小痞子。
花滿樓飛身一躍,落于其中一棵大樹的樹冠之上,嘴角噙着一抹笑,樂得聽後面那人唉聲嘆氣。
也就是這兩人武功高,輕功好,否則這十幾丈高的大樹,樹幹還光溜溜的,尋常功夫真不一定上的來,陸小鳳看了看遠處,漆黑一片,似乎對方還隐藏在更深的山谷之中。
連頭頂的一輪圓月都不知什麽時候被烏雲遮住了。
“你在這裏等着,我下去。”陸小鳳想了想,這種深山老林裏,地上一定都是枯枝落葉,讓花滿樓下去就算他耳朵鼻子再靈,也避免不了地會被絆倒。
花滿樓竟然乖乖地回答了一句:“好。”
這讓陸大俠有些受寵若驚了,本以為花滿樓會不情願自己小看他,沒想到他竟然這麽溫順聽話,難道是剛剛被自己一腔真情感動了?這可得好好利用利用,于是剛剛壓下的心猿意馬又有些蠢蠢欲動,他忍不住踩着樹杈往前傾斜了些,鼻子都快貼上花滿樓的頭發。
“你再不下去,天都要亮了。”花滿樓及時挪步,粗壯的樹枝紋絲未動。
陸爺一招得空,難免失望,提口氣落在地面上,擡頭看一眼穩穩立于樹梢正向這裏看來的人,又覺得滿心歡喜——情之一字果然回味無窮,連失落都帶着甜蜜的芳香。
古樹間分出的小路很難走,陸小鳳剛要朝着一個方向試試,眼前的樹似乎都像換了個方向一樣,明明剛剛還清晰的路已經不見蹤跡,而移動的樹木中,有那麽幾棵似乎與其他不同,隐隐的有微光透出。他摸着小胡子思量,果然是陣中陣,估計照着單純破解幻陣的方法,一定會走到對方設好的陷阱中去,這出路必定有數條,只有一條才是通往後面的正确道路。
忽然,他擡頭看了看還在樹上的花滿樓——這不就是現成的路引嗎?
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把小石子,他沿着花滿樓所站的那棵樹的方向朝着震門和巽門擲出去,果然一條小路清楚地出現在眼前,他沒有叫花滿樓,自己又一躍而起飛到不遠處的另一棵大樹上,以同樣的方法打出去石子,果然也出現了另外的道路。正好遮着月的薄雲散去,淡淡的月華流瀉,兩條小路交彙在樹林深處的某一處,陸小鳳心中一喜——成了!他摸出剛剛從花滿樓折扇上摘下來的淺綠棧香,擡手一扔,穩穩地落在了那處交彙處。
“走吧。”他回到花滿樓那裏,言語裏還有些可惜——扇子沒了,現在連扇墜也沒了,回去要找什麽借口進房呢?
花滿樓沒說什麽,握着自己底下空空的玉扇,跟着某個只顧着居心不良的人往前走。
他們沿着這條樹下的路,陣法移動間,不斷有光點在離這裏不遠處閃爍,陸小鳳走出一會兒分辨不清,只好讓出領頭羊的位置給花滿樓。
“依陸兄的本事,趕明兒都可以和司空搶飯碗了。”
花滿樓也沒直接點破他,輕笑着打趣了一句,循着自己新換上就丢了的綠棧香的味道往前走。
陸兄在後面悶頭跟上——衰,真衰!有一個腦袋聰明鼻子還管用的心上人,自己以後想做點壞事可怎麽辦?!想想就忍不住眼睛酸。
不過事實證明,這種方法還是行得通的,不大一會兒,他們兩個就走出了古木陣,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沿着山坡向上,一直通向山頂,恐怕青砂後人就藏在後面的山谷之中。
而留在唐門中的衆人,此刻正面臨着一項艱巨而悲催的任務——抓老鼠。
陸花二人剛走不久,暗衛找不到自己少爺,正抱頭默默流淚,忽然就聽到院子裏傳來丫鬟們的尖叫聲,還不止一個,凄厲驚慌的喊聲聽着簡直驚悚。
雲伯在院子裏和餘喜下棋,別看餘小喜看上去邋裏邋遢無所事事,這一手棋藝差點把雲伯驚得閃了老腰,此刻老人家正在抽着氣心疼自己已經被攻陷了一大半的城池。
西門劍神不知道去哪裏晃悠了一圈,現在還坐在房頂上看星星看月亮地拗造型,只不過劍神的眼睛好像出了問題,不時地往底下斜,似乎月亮和星星都落在了地上。
“怎麽回事?”
下人們的喊叫聲驚得餘喜一跳,雲伯趁機也裝出一副害怕的模樣,撲在棋盤上哼哼:“哎呀,吓死老人家了,都沒坐穩......”
餘喜鄙視地看着被他推得掉了一地的棋子,瞪眼——你說你活這麽大,連盤棋都輸不起,羞不羞!
“各位。”唐丘推門進來,神情也有些慌張,“老鼠,府裏忽然出現好多老鼠......”
“啊!”他話音剛落,餘小喜已經滿院子跳着跑,一口氣蹦樹上抱着樹不下來了——娘诶,剛剛好像被啃了一下腳趾頭,果然是老鼠兄!
“刷!”銀白色的劍光一閃,追着餘喜到樹下的一只胖灰鼠就身首異處了,連蹬一下腿的功夫都來不及。
......
“卧槽,你這人下手怎麽這麽狠?!”餘喜青着臉,覺得剛剛吃的晚飯爬到了嗓子眼,他看不遠處的西門吹雪,兩個人就這麽一個樹上一個房頂上大眼瞪小眼——小眼的竟然還是一向酷的沒邊沒際的西門劍神,簡直心酸。
雲伯在底下喜滋滋看——呦呵,難道這冷傲的沒天沒地的小子也有人能管了?
“吱吱!”“吱吱!”“吱吱!”
西門吹雪起身,居高臨下往外看,無數的老鼠在整座府邸裏跑得那叫一個歡暢啊!這兒啃木頭的,那兒咬人的,一片狼藉,處處哀嚎,仿佛是誰把全部老鼠從洞裏趕出來了一樣,讓堂堂劍神臉色都有些變了——這是又鬧什麽妖?
餘喜抱着樹看着他臉色抓心撓肺——給我看看呗,到底看到什麽了?
“想看?”西門吹雪往這裏看過來。
“不......不想。”餘喜抱着樹不撒手。
西門吹雪又看了他一眼,意義不明,然後轉身下了房頂,頃刻之間就不見人影了。
“擦,竟然真的下去了?”餘小喜張了張嘴,又鄙視自己——這種嘴上說不要,心裏卻很誠實的爛梗,就不要再嘗試了好嗎?
一會兒的功夫,他們的院子裏也不能幸免于難,一會兒的功夫就爬滿了老鼠,有大有小,一個個不怕人跟瘋了一樣,見東西就亮大板牙。
“來,給老人家讓點兒地方。”餘喜正在心裏罵娘,就聽旁邊響起了雲伯的聲音,再一看,好嘛,他竟然也飛了上來,而且非要跟自己踩在一根樹枝上,兩個人蹲在一起,簡直哥倆好。
嘎吱,他好像聽到樹枝斷裂的聲音,忿忿轉頭,雲伯一臉委屈——我這內力蹲這兒可沒幾兩重,是你功夫太差了。
嗚嗚,餘小喜童鞋內牛滿面,他幾乎已經看到自己掉下去小胖鼠們興奮地冒綠光的眼睛了。
——樓樓,死鳳凰,你們快回來啊,我要被老鼠精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