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皇帝
這吳夫人鐵了心以命相逼,吳勳一時也無可奈何,只得去婉言回絕了陛下。
夜深人靜時。
顧舒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怎麽還不睡,想什麽呢?”
“阿珩,是你。對嗎?”
她糾結再三,還是想問個明白。
一陣靜默後。
顧舒容聽見身旁的人嘆了一聲。
“睡吧。我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事。”
他這樣答,便是了。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的手,握住了。
“阿珩,秦嬷嬷自裁的那日你同我說你信我有朝一日能硬着心腸去适應這些爾虞我詐,如今我能了,你怎麽不信我了呢?”
身旁的人長久沉默,才緩緩開了口。
“因為你喜歡幹淨,而我身有穢瑕。你悲憫澄澈的眸子讓滿手血污的我……自慚形穢。”
“可你心慕高潔,這就夠了。我顧舒容喜歡的就是完完整整的上官珩,連着你的穢瑕一起喜歡。”
“我是你的妻。你若周身泥濘,我也會抱緊你,不再執着于幹淨。你若在地獄,我也陪你一起。”
“阿珩……你沒的選,我懂啊。”
誠然,對于一個無辜孩子下手這本悖于她原本的思想,但若他心慈手軟,有朝一日他的敵人可會手下留情?她在現代學的那些敬畏生命的理論,并不适用于這個刀光劍影的時代,她又怎會拿這樣的信條去苛求于他。
她說她懂。
暗夜裏他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
“我設計讓七皇子誤以為吳宗對皇後不滿,以七皇子的火爆脾氣必然會去挑釁吳宗,那吳宗身邊的近侍是我的人。他暗中找準時機将銀針飛刺于他腦後,之後吳宗仰磕在石上,那近侍趁着扶起他之際将銀針拔出,于是在外人看來吳宗是被七皇子打倒磕石而亡。”
“七皇子是稷王的同母胞弟,所以禦林軍統領吳勳必然會和稷王反目成仇,便會投靠你。是這樣嗎?”
“不是。阿舒這次可猜錯了。”
“嗯?”
“那吳勳是個直腦筋的粗人,對皇帝忠心耿耿。皇帝之所以倚重信任他,讓他做禦林軍統領就是因為這一點。他不會背叛皇帝歸順于我的。”
“那你做這些是為了什麽?”
“為了讓皇帝不再信任他,将他換掉。而禦林軍副統領劉庚是我的人。若是幸運一點,皇帝提拔劉庚為總統領自然再好不過。就算皇帝不用劉庚,換作他人,一來那人未必同吳勳一樣地忠心,二來他初來乍到聲望必不及劉庚,不能服衆,最終那禦林軍的實際統領者還會是劉庚。”
“那皇帝既然信重吳勳,此事是皇室愧對于他,會加倍補償他才是,怎會換掉他?”
“你可太不了解皇帝了。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多疑。吳宗的死就是橫在皇帝和吳勳之間的一根刺,這根刺或許不會動搖吳勳的忠心,但卻會挑起皇帝的疑心。當初皇帝将吳宗接入宮中,其實就是把吳宗作為質子,牽制吳勳。如今,皇帝做賊心虛,就會認為自己是吳勳間接的殺子仇人,認為吳勳必不會再向從前那般忠心。且沒有了質子的牽制,皇帝更不放心。畢竟那禦林軍是直接關乎皇帝性命的軍隊。”
“可我若是皇帝,即便如此我也不願大費周章地去換掉吳勳,畢竟若再換一個人也不一定就是忠心。反而是長久相處直腦筋的吳勳更可靠一些。更簡單的辦法是把他的另一個兒子接入宮中,再行牽制之術,徐徐圖之。”
上官珩聽到這裏倒是笑了起來。
顧舒容一臉不解。
“阿珩,我說錯了嗎?你可不許嫌我笨!”
“為夫怎會嫌阿舒蠢笨。為夫這是高興,我娘子這般聰慧,若入朝為官,是宰執之才。”
“別耍貧!快說!”
顧舒容輕錘了一下他的胸口,威脅道。
“皇帝與你的想法一樣。因此以補償為由讓吳勳次子吳驺進宮和皇子們一同學習。可那吳夫人愛子如命、性子剛烈,必不會再讓吳驺進宮。吳勳自然無可奈何只能回絕皇帝。皇帝以恩賜為由自然不能強迫。那吳勳是個一根筋,哪裏理的清這些彎彎繞繞,可在皇帝眼裏就成了吳勳記恨于他,不再忠心。”
這次倒是顧舒容笑了起來。
“你又笑甚?”
“我也高興啊,高興我夫君這般謀略。”
上官珩對這句話倒是很受用,也笑了起來。
“所以啊,阿舒。以後不必擔心我,我自有應對。”
“皇帝此人智謀超群,只是可惜太過多疑了,終究當不成一代明君。”
“他從坐上那個位子起,就不會是一個明君。也從一開始他就注定了會猜疑一生。”
“他一直這樣嗎?所以才會猜忌沈……”
顧舒容一時脫口而出,忘了避諱。生怕又惹上官珩難過,趕忙住了嘴。
“阿舒,你還記得那日宴會上的鐘貴妃嗎?”
“記得。前朝公主。宮中和民間都對她衆說紛纭,稱她為禍國妖姬。我本是不信的。總覺得像皇帝那般精于算計的人,不會那般胡鬧。可那日我見了她才知道,什麽叫做天人之資。我便覺得民間的說法也未必不可信。”
“因為美色嗎?呵,阿舒你太小看我這父皇了。”他極少稱皇帝為父皇,此刻說出口倒是嘲意滿滿。
“難道此事另有隐情?”
“他的皇位,弑父殺君而得。”
“什麽?!”
顧舒容着實吃了一驚。
“當年還是前朝公主的鐘貴妃自知大勢已去,但仍想保全長期追随的人,于是找上了還是親王的我父皇,說是願意投靠,但求保全族人。我父皇原本猶疑不決,直到他想了一計。當年是他想辦法讓前朝餘孽進宮,發動了一場不小的變亂,而後他又以平叛的理由帶兵入宮,他沒有先去平叛,而是悄悄圍了宮殿,将先帝近侍全部殺死,推到了前朝餘孽身上。而後親手将可以讓人心悸而亡的毒藥逼着先帝喝下。又與前朝餘孽做了做樣子,招降納妃。登基後知道這件事的人基本都被他殺盡了,只除了紫陽道長和鐘貴妃。而這件事我原本也不知道,這是紫陽道長當初歸順我而給出的誠意。”
顧舒容此刻心中湧起莫名的寒意。
好深的計謀。
在外人眼中他是平叛護駕、挽大廈于将傾的功臣,繼承皇位實至名歸。而實際上他是個弑父殺君的亂臣賊子。
留下紫陽道長是因為日後還需要他的計謀,而留下鐘貴妃則是擋住天下謾罵唾沫的盾牌。
什麽禍國妖姬?什麽一見鐘情?人人豔羨的鐘貴妃不過是一個帝王掩飾罪行、擋下唾沫口水的借口。
帝王無情,寶座冰冷。
怪不得他這般疑心自己的皇子,這般覺得衆人都觊觎他的皇位,根本就是因為他做賊心虛,因為這皇位來路不正!
或許當初皇帝也是被自己父皇忌憚打壓,于是到頭來也去忌憚打壓自己的皇子,這些皇家父子之間的龃龉和猜忌便一代一代地随着皇位的更疊而傳承下去……贻害千年。
死結啊。
他說他不想當太子,卻要當皇帝。他也是要走這條路的人,那麽他會……弑父嗎?
想到這裏,她有些手腳冰涼。
“不會的。阿舒,我不會。”
身旁的人似乎察覺出了她的顧慮與懼怕,握緊了她的手,堅定地說道。
“阿珩,對不起……我不該……”
“我不會殺他。不是因為我不夠恨他,而是我不想日後過的和他一樣,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我不想餘生都活在猜忌和懷疑中。”
“況且……阿舒,他也是我在這世上少有的至親了……”
“但是我真的想問問他,憑什麽……憑什麽這麽對我……”
憑什麽啊,這是個問出來很蠢,但不問就不死心的問題。
真正心疼你的人怎舍得逼得你想問這樣的問題,而自私冰冷的人你問他一句憑什麽,難道他就會悔恨痛哭麽?
她攬臂将他擁入懷中。
她多想,多想把這一身的溫存都給他,暖一暖他長久孤寒的心。
她想……多疼疼他。
“阿珩,都過去了。你和他不一樣,不要難過……”
她就知道她的阿珩和那些冰冷自私的帝王不一樣。
他殚精竭慮,步步為營。為的不是滔天的權勢,也不是冰冷的皇位。
他要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個公平,一個當面質問那人的機會,一個為他外祖一家平反的權利,一個護住他所珍視之人的盾牌。
他日後亦不會猜忌自己的皇子,自己的臣子,乃至于她顧舒容,他的妻子。
她突然又想起那幅他珍愛的獨釣寒江圖。
想起那首“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詩。
人鐘愛一句詩、一句話,只因那句詩那句話道出了長久藏于心中、無法宣諸于口的執念。
當初她只看出了他心中對爾虞我詐的厭惡、對權勢地位的不屑一顧、對那種淡泊寧靜的向往。
如今在想起來,讓他更傾心的,是這句話中的孤勇。
千山萬徑中的滄海一粟便是孤,天寒地凍間臨江求魚是為勇。
無人理解,踽踽獨行,卻一往無前的孤勇。
他的阿珩……太孤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