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晨起
身前的人一語未發,也未讓她起身,顧舒容便不敢随意動彈。
她聽到上官珩似走了幾步,到床邊坐了下來。
一時室內寂靜,針落可聞。
約莫着僵了有一炷香的時間,顧舒容覺得腿跪得有些麻,稍稍動了些。
“起吧。”
顧舒容這才起身來,低首立在一旁。
上官珩起身褪了大紅色的喜服,只着中衣将床旁的燭火吹滅,又上了床,将帷幔放下,自己睡去,全然不管立在一旁的顧舒容。
顧舒容頓時火冒三丈,雖說自己先前同他講過只做表面夫妻,自不可同床而眠,可他是個大男人,總該意思意思問問她要不要睡床吧,兩人輪着來也行啊!憑什麽他直接就睡了床?還連句話都沒有!
顧舒容啊,不要和那個臭男人計較。忍一忍,忍一忍,今天惹的事已經夠多的了。
顧舒容深吸一口氣,穩住了情緒。
環顧室內,見床邊還有張小榻,顧舒容湊合着卸掉釵環,和衣而眠了。
好在屋裏暖熱,雖沒有被,卻也不見得冷。随後她又有些不放心,欲出門遣散丫鬟并告誡不要進門,可門一開,她就見庭院中空空蕩蕩,只有林肅一人守着,頓時明白上官珩應早已有了安排。
既如此,她便也就安心地回到榻上準備睡覺了。此時,一放松下來,才覺得後背方才上官珩劈過的地方隐隐疼着,但因着今日實在折騰的太累,不一會兒也就睡着了。
而此時床上的上官珩卻久久難以入眠。
今日他有些情不自禁。
比如說顧舒容坐倒在地的時候柔軟的腰肢,駝紅的臉色,讓他身下有了些反應。
他不是個重yu的人,也極少會有反應。他在邊關多年,早已習慣了孤枕而眠。即使哪次有異狀,也不過找人草草瀉火了事。
顧舒容長得的确清麗。柔軟的眉眼,似有星光零碎的眸子,高挺小巧的鼻子,嬌紅鮮嫩的唇,以及在紅緞喜服下愈顯雪白的肌膚,更難得的是她往那一站的出塵氣質,清水出芙蓉。
但她并不算是絕色。
所以上官珩有些不明白自己今日的反應。
再比如當她抑着咳嗽向他請罪後,他之所以轉過身來是因為他當時情不自禁地笑了。
情不自禁地笑,難以忍住的笑,這七年了,好像今日是第一次。
這些年,他以為那樣發自內心的笑他已經不會了,但今日顧舒容幫他找了回來。
他覺得顧舒容今日有些傻氣,他覺得今日的自己也有些傻氣。
思及此處,他……有些惱。
卻并不知自己在惱些什麽。
他想起了初見顧舒容的那次,并不是在京郊書肆,而是顧舒容在集市上買烤紅薯時他偷偷在後跟随時所見的。
不知為何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她那日的模樣。那時的她正捧着熱氣騰騰的烤紅薯,明明燙的雙手之間不停地倒饬,斯斯地抽着氣,卻愣是舍不得扔掉。反倒咧着嘴笑的像一個月沒偷到糧食吃卻突然見油光小老鼠一般。
一只紅薯何至于讓她歡喜成那樣。
明明她和自己一樣吃穿不愁。
也是那一面讓他誤以為顧舒容只是個天真爛漫的閨閣少女,以至于演那場刺客的戲碼時并未對她多加防備,以至于被她看出了破綻。
那日她來珍馐樓對他說出的話和思維缜密的談判确出乎他的意料。
乃如她的敏銳聰慧,可以在那般慌亂的情境中識破他的破綻,懂得說出自己的把柄來自保再說出那些話,懂得一針見血地給了他想要的與他談交易。
乃如她說出已非清白之身的坦蕩自然。
也是,在山洞時肯随意看男人身子的女子會是什麽自重檢點之人。
他想到這裏,有些莫名的煩躁與不悅。
他索性将她從腦中揮去,迫使自己不去想她盡快入眠。
而這些對于此時的上官珩來說其實并無太大的意義,左不過意味着日後要兩兩相對之人并不惹他厭煩,與她逢場作戲時不會那麽疲累難忍。也意味着她足夠聰慧,不會像郁側妃那般蠢鈍總給他惹麻煩,她應該足夠在後院立足自保,而不必他為了顧家而費心護她周全。
而此時的上官珩若是知道自己将來一旦惹了這位姑奶奶不高興,就會被趕到榻上去睡,怕是今日拼着睡地板,也會讓顧舒容睡床的。
同樣不眠的還有縮在陸府一角盛着月光的一個孤影。
“少爺,您多少吃些。”方致苦口婆心地勸道。
陸岑并不理會他,只是望着窗外的圓月。
十五的月很是圓滿明亮,直看的陸岑眼眶發酸。
月光的清輝撒在陸岑臉上,映着他瘦削蒼白的臉龐。陸岑長相肖母,生的好看。他簪着根碧玉銀簪,身着青色長衫,有月光的清輝映面,此時的他仿若谪仙,自有一種文人自成的瘦弱風流的韻味。
只是那樣的好相貌,于他一個地位低微的庶子而言,并不見得是什麽好事。那些欺辱看輕他的嫡子庶子們會更加嫉妒他,也會借着他這副肖母的皮相貶低嘲笑他。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陸岑不由自主地念了起來,随即自嘲地笑笑,他有什麽資格傷心?本就是自找的。像她那樣珠玉般的人兒本就不該是他可以肖想的。
癡心妄想。
陸岑在心裏一字一頓地念了這四個字,頓覺肝腸寸斷。
他太了解顧舒容了,他打從決定那麽做起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可是他啊……沒的選。
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境地。雖然吃穿不愁,可并不見得比布衣黔首好多少。他的生母終日以淚洗面,郁郁寡歡。他的生父不喜他,多少年不管不問,只這些年見他讀書不錯,才正眼瞧了幾眼。他的兄弟打壓輕視他,他從小就要學着忍辱偷生地從夾縫裏讨生活。
他過去二十年貧瘠陰晦的人生,只因她顧舒容而驟見光亮,他真的好想好想抓住那道光,盡管他總是覺得不真實。
他過去不太明白飛蛾撲火這四個字。可是遇見她後他卻明白了。飛蛾又怎會不知那是焚身的焰火,它也是凡身肉軀,熾焰灼翅之時,它也會疼。可是它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撲上去。
因為它知道,那是它唯一的光了。
顧舒容于他而言,就是那樣的存在,可是他的生父逼着他,扯着他的血肉,喝着他的血淚去逼迫他,逼迫他親手滅掉那縷光。
他真是恨極了。
恨自己的無用,恨自己的出身,恨世道艱難,恨世人醜惡。
那日顧舒容問他,為什麽總要瞞着她,為什麽總要自己為是地去解決,為什麽不肯信她。
他什麽也不能說。
他不是不信,他是不敢。
他真是自卑極了。
他總也覺得自己配不上珠玉般的她,他總也覺得她對自己的喜歡美好得那般不真實。他不敢說,不敢将屬于自己生命中的那一部分不堪展露出來,他怕她厭惡,他怕她避之不及,他怕她一臉嫌惡地轉身就走。
他更怕的,是她一臉心疼地看着他說,我會幫你。
仿若他那可憐的自尊心忽地被猛擲于地,摔個七零八碎。那比捅他一刀還難受。
他就是這樣,他只敢展着自己的花葉對她說着我心悅你,但他不敢将自己醜陋不堪的根捧到她面前,告訴她,這也是我的一部分,求求你,連着它一起愛我。
他不能。
他做不到。
陸岑用雙手捂住面容,希望自己的淚不要流出來。
他已經許久沒有流淚了,從小他就知道,他的眼淚只會讓欺負他的兄弟變本加厲,只會讓她的母親泣不成聲,只會讓他的父親覺得他軟弱無用。
可是今夜,他真的……忍不住了。
他想起了他們的初見,在京城內最大的雲集書肆。她那時一副小厮打扮,那時兩人都低頭看着書往前走,結果撞到了一起。他們一起彎腰撿書,他當時聞到了她身上的清香,側頭看見了她小巧耳垂的小洞,認出了她是女子。
起身見她手中也是本《大學》集注,覺得有緣,怎會有姑娘也喜歡看這樣的書,他不禁打趣道,“兄臺也在準備科考嗎?你我今日看的書一樣,倒是有緣。”
他見她連連稱是啊是啊,然後一臉做賊心虛的小模樣就逃開了。
他自顧自地搖搖頭笑着,繼續看起他的書,這才發現此《大學》集注非彼《大學》集注,乃是個說情愛的話本子,且語言頗為……大膽。
她一個姑娘家,看這些,倒是有趣。
擡頭卻見她跑了回來,想是也發現拿錯了,她将他手中的書抽走,又将那本真正的大學集注塞到他手中,最後用手遮着那張羞紅的臉逃開了。
也就在那時,顧舒容這顆種子在他貧瘠荒蕪了十幾年的內心裏生根發芽。
後來他們經常在書肆裏遇到,後來他們相熟相談。後來她時常贊嘆他的詩篇文章,她是第一個相信并且對他說他有朝一日一定會一展宏圖,成功登科的人。
其間種種,不過是越陷越深罷了。
再後來,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也曾迷茫彷徨。再後來,他終于得到她父親的認可,他們走到一起,并不平順,也歷了些波折。
可并不是所有的一波三折都會換來最終的一帆風順。
與她決裂以後,他再不敢去找她。知道她不會見她,她真是太了解她了。
他将她愛到骨子裏,卻仍覺得不夠,想要與她血肉都交融在一起。所以,他熾烈的愛讓他足夠在意她,也足夠,了解她。
可他太想她了。思念像只水蛭附在他心上,一點點地吸食啃咬着。他這幾個月時常去從前她經常去的書肆裏等,可她竟像是故意避着他一樣,再也沒來過。
他只想悄悄地看她一眼,她也是不肯的。
從回憶中抽回思緒,他抹了抹臉,扒了幾口飯,又拿起書來讀,他需要書本轉移注意不去想那些事,他需要讀書結束這種暗無天日無能為力的日子。
第二日才寅時,顧舒容就覺得榻似乎搖動了一下,可是睡意太濃,她随即又睡了過去。
之後,又覺得被人強掰起身子,她頓時覺得煩躁的很,胡亂推搡掙脫着半夢半醒地迷糊道,“菱兒,讓我再睡……會兒,就一小會兒……”
可禁锢她的雙手并未松開,“顧舒容啊。”
這清亮短小的一句話,屬于男子的低沉之音猛然間讓顧舒容清醒過來,随即睜眼看清了皺着眉頭的上官珩。
“過來。”
上官珩見她清醒了,就松開了手往床邊走去。
顧舒容趕忙下榻穿了鞋子向他跟去。
“伸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