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習
半個時辰後,章韞擱了筆,看向薄言,卻發現她趴在小幾上睡着了。
章韞起身走到她身旁。
她休養了幾日,臉色已不像那日般蒼白。在睡夢中,眉頭也蹙着,似被夢魇着了。她眼底青黑,似最近都沒睡好,怪不得這樣也能睡着。
其實她睡夢中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就是個柔柔弱弱的小丫頭,沒了平日的張牙舞爪。
他被自己這樣的念頭吓了一跳。
清醒一點,她不過是只披着兔子皮的狐貍。
章韞擡腳輕踢了小幾一腳。
薄言果然驚醒了。
她看見了章韞忙跪地請罪。
“陛下恕罪,奴……”
皇帝并未理她,朝桌案後走去。
“過來。”
薄言忙趨步上前,在章韞案前跪了下來。
“到朕身邊來。”
“啊?”
薄言擡頭不解。
“你不在朕旁邊,如何教朕書道。”
“是。”
薄言走到章韞身邊,刻意與他保持了些距離。
章韞用眼神示意薄言展紙執筆。
這些都是禦用之物,他若不發話,薄言自是不敢動的。
她拿起一張宣紙鋪開,又順手挑了枝筆。
還是那日的玉杆宣稱兔豪。
“陛下,這模仿之道,有一根本,那便是在千變萬化的字跡之中守住自己原本的字跡。”
“千變萬化之中,守住自己?”
“是。就是在模仿千萬人的筆跡時,不能混到自己的字跡中,不能邯鄲學步,失了自我。”
章韞覺得他似乎還在這句話中聽到了些別的。
其實這句話對在薄言身上很恰切。
章韞看這些日子到了薄言的很多面。
自甘堕落的勾引、勇敢無畏的坦誠、毫無根骨的谄媚、狠厲殺伐的算計、不怕苦痛的隐忍、不敢活下去的軟弱、偶爾怼他一句的刁蠻……
但章韞覺得這些都不是真正的薄言,她似乎把真正的自己守的很嚴實。
他看不透。
“陛下,能否請陛下先寫一字,奴要知道陛下原本的字跡,才可以施展授業。”
章韞想了想,在紙上揮灑起來,寫了一個“韞”字。
薄言端詳起這個“韞”字。
“陛下的字,似不拘于一家。乍一看臨的是王羲之的小楷,舒展遒勁,行雲流水一般的古樸自然。但細看之下卻藏着顏體的莊重雄渾,且撇捺之間劍走偏鋒,也有着陛下的自創。”
“不錯。朕幼時臨的就是王羲之的字,而後經了些事,朕為了掩藏身份,改習顏體。朕登基之後,沒了束縛,便還想寫回原來的字,怎奈筆力已變,寫不回去了。後來朕就雜糅摸索着自創了書道。”
“嗯……奴鬥膽請陛下重新寫一個字。”
“為何?”
“這仿人筆跡是刁鑽之術,須走險路。不守循序漸進之道,而是劍走偏鋒,于最難處開始。所以,最先仿對立相反之字。陛下的字風剛勁,奴想讓陛下先仿清美柔麗的簪花小楷,就是那日奴在晏安殿寫的。為了便于比較,奴需寫同一字,但此字是陛下的名諱,奴……不敢寫。”
“無妨。朕準你寫。”
薄言這才提筆寫下了一個簪花小楷的“韞”字。
“這是你本來的字?”
薄言搖了搖頭。
“奴幼時學的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後來,同陛下一樣,為了掩飾身份,後來改寫趙體。如今在宮裏依舊用趙體。那日奴之所以用簪花小楷,是知道陛下事後必然會查奴的身份,奴怕陛下因為字體不同而懷疑奴的身份,便用了從前習的簪花小楷。”
她此刻坦誠相告,她知道皇帝章韞想要知道她在宮裏用的字體再簡單不過,若是發現她又扯了謊,不知又要惹上怎樣的禍事。
“趙體四平八穩、溫和典雅。是個藏拙隐芒的好字體。薄言,你很會選。”
他聽了她的話,倒覺得他們之間相似之處真的很多。吃過同樣的苦,歷過同樣的劫。
“陛下謬贊。”
“這字朕會好好仿。不過朕有一個問題,朕苦練多年,都不能完全寫回原本的字體,為何你可以轉換自如。”
“不是轉換自如。奴會仿人筆跡,自然也會仿奴從前的字。那簪花小楷已不是奴的筆跡,奴可刻意仿得,但無法自然寫出,那樣的字跡再也不屬于奴了。陛下若學會了仿字之術,要仿回原來的字,也并非難事。但若想随心所欲地寫出來,怕是再也不能了。”
怕是再也不能了。
章韞聽出了她話中的感嘆。
回不去了。
永遠地失去,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能夠留住片刻,也是虛假的。
“就像陸惜若這個名字,是麽?”
除了她向他表明身份那次,她都自稱奴,稱自己為薄言,即使他如今知曉她的身份,即使如今大仇已報,她也從不說自己原來的名字。
她目光躲閃,眸有薄霧。
“陸惜若這個名字,奴再也配不上了。”
如今她一個肮髒之人,不想污了陸家的門楣。
“要學會此術,不是幾月就可習得的。你什麽時候學的?”
他此刻有意诓她,套她的話。
“陛下,奴說過了奴在閨閣之中學的。”
她并沒有中計,沒有被他繞進去。
“薄言,朕找人查過你。你自五年前玉堂街後,消失了兩年,後來才出現在青樓,被奉為花魁,但卻極少接客。”
“你能不能同朕說一下消失的那兩年,你到哪裏去了?還有,若你背後無人,那青樓的老鸨又不是大善人,為何不讓你接客呢?”
他此刻突然發難,抓的就是她的猝不及防。
他将她留在宮裏,不但是因為心中莫名的難以割舍,也是因為他要找出她背後的人。
薄言沉默了片刻,顯然章韞此時發難,出乎她的意料。
“陛下應當還記得五年前第一次見到奴的場景。陛下知道為什麽奴當時要拼命去撕咬那些人麽?因為在這之前,他們把奴的親姐姐活活打死了。當初從火中逃出生天的不止奴一人,還有奴的姐姐。”
“當時是奴不肯要飯,不肯向那個乞丐頭子低聲下氣,這才惹怒了他們。他們要打奴,奴的姐姐就把奴護在身下,被他們活活打死了。”
“是奴害死的姐姐。也是從那一刻起奴明白了,那些骨頭氣節,什麽用也沒有。那之後奴渾渾噩噩地消沉了幾年,混跡于乞丐流氓之中。用灰土遮臉,籍籍無名,陛下查不到很正常。”
“至于那青樓老鸨對奴另眼相待,不過是奇貨可居罷了。”
她又抛出了些舊事,一些真實的事,企圖迷惑他。撒謊容易被拆穿,但是人會因為一部分的真實而易将全部的話當作真實的。
可惜,章韞并沒有被她迷惑住。
“薄言。朕倒是認識一個人。他同你一樣,也有這一手千變萬化的字。”
“不過他已經死了。”
他說這話時,看似無意,并沒有看着她。
果然,薄言沒有警惕,一時失神,手中的玉杆筆摔到了地上。
她跪地請罪。
“奴一時失神,毀了陛下的禦筆,請陛下治罪。”
他并沒有乘勝追擊。
他知道薄言這人嘴硬的很,棍棒烙鐵都撬不開,他要慢慢撬。
“來人。”
有一青衣宮婢應聲而來。
“宮婢薄言,禦前失儀,毀壞禦筆。責竹板,帶下去吧。”
“奴多謝陛下開恩。”
薄言跪地謝恩,起身欲走。
但那青衣宮婢卻踟蹰起來。
因為皇帝章韞并沒有說數目。
“陛下,這……數目……”
“你們斟酌吧。只是她明日還要來教朕習字,別把她手給廢了。”
這宮杖施于臀、脊,竹板則施于手。
這青衣宮婢便帶着薄言往殿外走。
“薄言。”
薄言頓步轉身低首屈膝。
等着他後面的話。
“朕說過,朕不急。咱們慢慢耗。”
薄言聽罷蹲身福了福就與那青衣宮婢出去了。
薄言此時真的摸不準這章韞的脾氣。
只覺得他喜怒無常,卻不表于外。
心思不定,出招卻淩厲果斷,讓人招架不住。
他明知自己并不會屈于刑供而吐露分毫。
可今日卻于皮肉上搓磨她。
若是惱她摔了禦筆,卻為何只是輕罰。
薄言一時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只是她此時已經确定,他将她留下,并不只要學什麽仿字之技,而是想要從她的嘴裏一步步掏出他想知道的秘密。
章韞此時也很疑惑。
方才薄言那番反應是失神,還是故意迷惑于他。
那人早就死了,難道也逃出生天了麽。
方才她失神将筆掉落之時,他心中有些莫名的惱意油然而生,所以才罰了她一頓毫無用處的皮肉。
只是那惱意,似乎并不是因為那摔斷了的禦筆。
他喚來暗衛。
“去給朕查一個人。”
今夜雲霧濃重,遮星藏月,一如凡人朦胧模糊的心意。
作者有話要說:
莫思量呀:陛下聽過一句話嗎?
章韞:什麽?
莫思量呀: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
章韞:哼!朕沒有!朕不喜歡她!別瞎說!(依舊傲嬌臉)
莫思量呀:大兄弟,你就可勁兒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