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謝謝你
蘇君酉一時沒有回話,但是祁銘很有耐心,他可以慢慢等。
又過了一會,蘇君酉總算發來了消息,不知為何,他的語氣看上去有點奇怪。
蘇:你沒事就好。
他甚至沒有問過祁銘為什麽要問這個,只是很平淡地從頭講出了自己尚存的記憶。
蘇君酉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分居,父親很忙,母親又不願見他,故大多數時候蘇君酉都一個人和灰崽一起呆在老宅裏。傭人不敢同小少爺交心,能陪伴他、傾聽他的也只有灰崽。
年歲漸長後,到了該上學的年齡,住在父親家比住在母親家方便不少,他就很少再去老宅了。那個時候還沒有建新區,父親家不允許養狗,要見灰崽只能等到假期回到老宅。即便如此,一人一狗關系仍是很好。
後來蘇君酉跟随母親出國,将灰崽托付給父親,傭人都被遣散,老宅也就荒廢了。前不久他回了國,本想從父親那裏接回灰崽,卻被告知他出國後不久灰崽就已經走失,父親不想因為這事影響他心情,繼而耽誤他學業,也就沒有告訴他。
聽起來只是簡簡單單的話語,祁銘卻可以想象他說出這話時的沉重。
無論是年幼時一人一狗的彼此依托,又或者年少時難得的相會,這些記憶蘇君酉說的時候輕描淡寫,祁銘卻有如雷擊。
走廊長而蜿蜒,唯一的光源是窗外投來的幾縷陽光,浮塵在空中飛揚,明和暗的界限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無比分明。眉目看不分明的小孩就坐在交界線處,背對着光,有些愁苦地對前方招了招手,小小聲地說:“崽崽,你說……她今天會回來嗎?”
視野被無限拉近,好似這段記憶的主人被小孩抱了起來。小孩側過頭去看窗外,陽光把他的臉鍍上金色的邊,他的眼睛帶着無限渴望望向窗外,熠熠生輝。
“應該不會回來了。”小孩說,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抱着懷裏的東西站起身,身形筆直地走入黑暗中,“她太忙了,我們明天再來看看吧。”
小孩的臉祁銘無比眼熟,正是今天他看見的全家福上的小孩,也就是蘇君酉。那麽,這段記憶的主人……只能是灰崽了吧。
蘇:在很小的時候,我有帶過崽崽去游樂場,不過很可惜,寵物并不能進入。傭人本想将它帶回去,讓我和另一個傭人進去玩,不過我拒絕了。我最後牽着它去爬了附近的山,然後坐在山頂,看着夜色中的游樂園。
蘇:摩天輪是游樂園中心項目,夜晚所有五光十色的燈織成一張大網,光源彙聚在一起,最後集中在閃閃發光的摩天輪上。真的……非常熱鬧。所以當時的我,應該抱着灰崽說了些什麽吧,可惜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它很高興。
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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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後一定要成為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小孩眼底映入萬千燈火,像是一場盛大的夢,“然後建一座寵物也能進的游樂園。”
“到時候,我們再一起來玩吧。”他輕聲說,手一下一下地撫摸着哈士奇的頭,手很小,但很有力,也很溫柔。
祁銘不知道說什麽,他感覺任何語言的力量在此刻都是匮乏的。他想起來了很多事情,有一些他覺得必須要讓鄰居先生知道才行。
他手指很僵,打字的速度很慢,但他還是堅定地敲下了自己要說的話。
7Ming:抱歉,一直沒告訴你,灰崽其實已經死了。
本以為會收到蘇君酉或震驚、或不敢置信、或懷疑的回話,但祁銘錯了。蘇君酉像是依舊沉浸在回憶中,他的反應依舊十分溫柔。
蘇:嗯,我知道。
蘇:在送你到家後,我回去了一趟。
回去了一趟?也就是說那個埋得十分粗糙的屍體被……看見了?
祁銘不知如何回複,他打了很多字,又全部删掉,斟酌許久,也只發了一句話。
7Ming:……抱歉!
蘇:沒事,我倒要謝謝你沒當面告訴我,讓我自己有個緩沖期。
蘇:這個結果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很意外他居然被埋到了自家庭院……
蘇:可能我離開的第一年就死掉了吧,所以我父親就直接埋到了老宅,沒敢告訴我真相。
7Ming:嗯……逝者已逝,節哀……
蘇:真沒事,最後把這些回憶都說出來,感覺挺好的。
蘇:就當是對過去的一種告別吧,真的很感謝你。
7Ming:嗯,沒關系。
蘇君酉沒再繼續發消息,祁銘憋着一股氣,把手機扔到一旁。他重重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神情複雜地望着天花板。
他全都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清醒那天所發生的事。
的确沒有發生狗穿人這類玄幻的事情,他自始至終都是他自己,祁銘就是祁銘,不是灰崽。
要說是解離性失憶症的話……祁銘認為自己的情況應該更複雜一些。
在遭受任雲劄的背叛後,祁銘精神恍惚,終日沉浸在破碎的幻想中。迷迷糊糊間,他好像變成了一只狗,一只生活在寵物店的哈士奇,因為其反常的乖巧而被收養了。收養他的人,就是蘇君酉一家。
如同莊周夢蝶一般,他清醒的時候是人,精神失常的時候又成了哈士奇。久而久之,他變得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做夢成狗,還是狗做夢成人。
變成哈士奇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昨天還只是一只幼崽,今天就可能已經一歲了。巧的是蘇君酉所有有印象的片段,祁銘也同樣擁有記憶。
清醒的時候要面對來自現實的無窮苦痛,睡着了卻可以享受動物眼中單純的幸福,祁銘逐漸沉浸在這種快感中。可就在某一天,那只哈士奇被主人抛棄了,祁銘連最後的淨土也失去了。
他想到了自殺。
他一路踉踉跄跄地憑直覺走到了小巷裏,在那裏他碰見了自己夢境中記憶的主人——現實中的灰崽。
原來它還活着,哪怕被自己世界中的唯一神明所抛棄,也要一直固執地停留在原地等待。
當時祁銘的情況已經極度糟糕了,神志不清地看着灰崽,喃喃道:“……你長得好像我啊。”
“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能結束這一切?”
灰崽可以的話,為什麽我不行呢?
——“……那我,就替你活下去吧。”
哈士奇只有最低級的神智,所有的對話都僅僅存在于祁銘的幻想中。
失去一切的祁銘出于自我保護的心理,幻想出了另一個依托着灰崽而生的自己,讓他來替自己活下去。
他不是灰崽,灰崽卻是他。
對于已經徹底封閉自我的祁銘來說,活到現在,一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了吧。能撐到一個嶄新的自己出現,非常不容易了。
謝謝你,曾經這樣努力。
……謝謝你,七。
恍惚間,祁銘好像看到一個模糊的自己眉目含笑,身邊站着一只乖巧的哈士奇,一人一狗正沖自己招手。
他會好好活下去的,帶着所有期待和心願。
所以下一步,就是讓那個人渣付出代價。但是在這之前……有一件事他要确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