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劃分為四等,最末等是無鹽,其次是普通,再次是嬌好,而最上等則是絕色。絕色又分為兩種,一種是豔光逼人,美得有侵略性,足以讓同性産生威脅感;一種是清麗脫俗,美得渾然天成,讓人自慚形穢,只能頂禮膜拜。阿苒是介于兩者之間,嚴格的說,她的容貌屬于前一種,可又因為常年隐居深山眼神純澈,加上年紀還小,臉尚未完全長開,便給人一種後者的錯覺。
碧梳跟在謝夫人身邊多年,世家名門的貴女也見過不少,卻沒見過像阿苒這樣美貌的。她原本從來報信的人口裏得知,來人是一個衣着狼狽落魄的小娘子,還以為是窮鄉僻壤裏出來的村女。可那阿苒手裏握着的那把綴滿寶石的長劍一看就不是凡品,随便兩顆寶石就足夠在京裏盤下一個三進的院子。那少女見到珍珠簾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即使進到內室,見到裏面夫人親手布置的陳設,也只是淡淡掃了一眼,并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贊嘆的神色。能養出這種涵養氣度的,天底下還真沒有幾家。她原本沒把阿苒當回事,可現在卻不得不要重新考慮了。
62 進京(下)
更新時間2014-5-31 22:52:06 字數:2518
不一會,門開了。碧梳調整好臉上的笑容,擡眼望去,整個人卻呆住了。眼前的少女仿佛雨後清新的嫩竹,銀紅滾邊對襟直領襯着雪白的脖子,長長的頭發沒有梳起,如流瀑一般垂落到後腰、雪白的上衫下是多重細褶裥的丹碧紗紋雙裙,腰間束以帛帶,走動時華帶飛髾,裙擺如水波流動。這明明不是多華麗貴重的衣飾,可穿在阿苒身上,人家只這麽蹙着眉站在那裏,就別有一番**婉轉,看得人目不轉睛。
碧梳愣了好一會,驚豔之後則是一片氣悶,臉上卻沒露出分毫,上前行了一禮,柔聲問道:“娘子需要奴婢幫您梳頭麽?”
阿苒點了點頭,她僅僅只是粗通禮儀,并不了解謝夫人的喜好,醜媳婦要見公婆,心裏總希望能給對方留下一個最好的印象。如果謝夫人和阿樹那樣在某些方面格外挑剔,最好還是由了解她的人來幫她梳頭。
碧梳手裏握着她的長發,只覺得光澤順滑,細看少女的臉龐,幾乎一點瑕疵都不見,心知自己決計比不過,只笑道:“娘子生得真好,官話也說得好,”頓了頓,又試探着問:“不知是京城哪裏人士?”
阿苒并沒有作聲,只微微皺了皺眉,她久居深山,山下往北是雲霞鎮,往南則是伏嶺鎮,都屬于京郊一帶,還沒出江寧郡,可她的戶籍上祖籍一欄寫的卻是位于西北的南充郡。
阿苒還在斟酌自己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碧梳卻以為是自己的莽撞使得對方有些不快。雖說自己身為謝夫人的貼身侍婢,但臉面再大終究也是奴籍出身。對方若真是那種眼高于頂的名門貴女,要見的也是謝夫人,哪裏肯自降身份和奴婢攀談?王家四娘看起來親厚淳善,也沒見她主動搭理過自己。也只有那些小門小戶養出來的女兒才會把她當回事,眼前這個蕭姑娘果然不是自己能招惹的。想到這裏,碧梳滿面燥熱的低下頭,取了一枚菱花銅鏡,遞到阿苒手上,聲音也越發恭敬道:“奴婢鬥膽給娘子梳了百花髻,也不知是否和娘子心意?”
阿苒不知道自己方才無意間的舉動,給碧梳造成了多大的誤會。她見碧梳不再追問,才暗暗舒了口氣。小謝曾反複叮囑過她,京城局面晦暗不明,沒有見到謝夫人之前,保護好自己的最佳辦法就是關于自己的一切,最好什麽都不要說。
其實她對梳頭沒什麽概念,只覺得碧梳的雙手極為靈巧,三下兩下就給梳好了。這種百花髻是将多股頭發梳高反綰而成,因阿苒年紀尚小,碧梳便給她梳成少女式,僅在髻下放下一段發尾,使得長發垂落在腰後。碧梳見阿苒點了點頭,又将盛有首飾的銀盆端到面前,問:“娘子想用什麽步搖?”
阿苒看了看碧梳頭上的玉簪,又看了一眼銀盤裏的各色步搖,蝴蝶燕雀金玉垂珠,看起來實在累贅,走路時金玉撞擊還會發出聲響,這對獵戶出身的阿苒來說很是不便。她本想說随便拿根簪子就算了,可一眼望去都是玉簪,金銀質地的都沒見到,畢竟是人家的東西,太易碎的還是不要戴了,當下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伸手指着妝鏡臺邊上長頸羊脂玉瓶裏插的粉蕊雪梅,道,“簪朵梅花就行了。”
碧梳這回結結實實吃了一驚,暗道:“這等樣貌,這等性情,連品味都如此相似,難不成真的出自夫人娘家?”她不知阿苒與謝瀾曦的關系,只知道對方是夫人要見的人。這些衣裳首飾看似精致,其實在謝府也就是一等侍婢的用度。那少女只淡淡掃了一眼就開口相拒,顯然是看不上。
說起來,碧梳的猜疑也不是空穴來風,這其中還有一段緣故。
謝夫人生性高雅,極愛梅花。元娘還未出嫁時,曾邀閨中好友過府賞梅。誰知淮山郡主也不請自來,鮮衣怒馬,衣飾華麗,幾乎搶盡了風頭。彼時淮山年方十四,比謝瀾曦還長上一歲,養在太後膝下,正是得寵的時候,衣飾用度就差沒比照公主了,自然遠非他人可比。她自負美貌,卻總聽人說謝氏女美而賢,王氏女端而慧,心裏難免有些不服氣。得知謝府舉辦梅花宴,王氏女也在邀請之列,淮山也顧不得禮儀,直接闖了過來,卻不料因此與謝瀾曦結了一段孽緣。
那時的謝瀾曦得知嫡姐受辱,自己又不便出面,只親自折了一朵梅花,使婢女遞給元娘附耳傳話,安慰道:“梅花映雪渾然天成,金玉珠翠終究流于匠氣;前者美而不彰,後者盛卻不傳。明眼人一望便知,兩者豈能相提并論?此等阿堵物,阿姊不必放在心上。”
元娘聽了身心舒爽,立即将梅花簪上,再也不去理會她。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麽傳到了淮山耳朵裏,把她氣了個半死,從此對謝瀾曦記恨于心。人常說,喜歡的人與厭惡的人之間最容易相互轉換,因為只有這兩種人才會被牢牢放在心上。
再一年,謝瀾曦十四入仕,驚才絕豔,轟動京城。世人将謝瀾曦與王家三郎并稱京城雙璧,甚至還得了一個蘭溪公子的美稱。淮山老早就想修理他,想盡辦法使人圍堵,誰知一見之下驚為天人,修理不成反而淪為人家的腦殘粉。因這段往事,謝夫人就算沒考慮與王家聯姻,也不會想要讓愛子去娶淮山;就是謝瀾曦自己,也對淮山毫無好感。
阿苒不知道自己無心之舉,反而讓碧梳越發驚疑不定。她早就将自己的衣裳打了個包袱,因為要将匕首插在靴子裏,那雙繡鞋也就沒有穿上。碧梳暗暗懊悔,就算時間再倉促,自己也不該随便拿一雙舊鞋來敷衍了事。她待阿苒更加親切恭敬,甚至親自替她打了簾子,扶她上的牛車。
阿苒端坐在牛車裏,離謝府越近,心中就越發不安。包括碧梳在內的四名侍女都規規矩矩的跟在牛車外,之前那名管事則随着車夫坐在車前,車後跟着八名烏衣侍衛,排成兩列護住尾翼。如果阿苒沒有見識過南康的鳳辇,換做其他山野少女,只怕上車時就被這陣仗驚呆了。
行不多時,牛車就停在了烏衣巷裏一幢大宅的側門前。那管事跳下牛車,上前去叫門。碧梳則上前兩步,就着車窗小聲告訴阿苒已經到了。阿苒正要掀起簾子,忽然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笑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碧梳啊。”
阿苒透過縫隙悄悄望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公子,生得一張長方臉,眉宇之間英氣勃勃,可惜偏偏生了一雙桃花眼,看人時眼神輕佻無禮。他手裏提着一只金絲卷邊鳥籠,裏面鎖着只翠羽紅嘴鹦哥。就這麽吊兒郎當的靠在門邊,臉雖然朝着碧梳,眼睛卻一個勁往牛車上觑。
阿苒不由想起了同樣有些輕佻的謝大樹,只不過謝瀾曦的容貌委實生得太好,看人時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的模樣,多情卻又不顯得豔媚,叫人讨厭不起來。這人和阿樹一比,就多了幾分輕浮下流,讓人看着不适。阿苒和他眼神觸個正着,趕緊将身子縮了回去。
碧梳吃了一驚,轉身見是他,連忙行了一禮,喚道:“晖少爺。”身後幾名侍女見狀也急忙跟着行禮。
這人正是謝瀾曦的族弟,謝氏三房謝重仁一脈的長房嫡孫謝瀾晖。
63 蕭氏(上)
更新時間2014-6-1 10:06:24 字數:2336
謝瀾晖剛從府裏出來,心知謝夫人并未外出,此時見到碧梳跟在謝夫人的車辇邊上,似是剛從外面回來,卻沒有走正門,心裏難免有些好奇。他将手中的鳥籠交給身邊的小厮,朝車裏努了努嘴,笑眯眯道:“我方才隐約看到裏面坐着個小娘子,不知是哪家的貴女?”
碧梳暗道不妙,謝瀾晖是典型的貴族纨绔,他祖父謝知瑥卻是位列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目前陳郡謝氏一族中職位最高的一位。謝氏原本世襲公爵,可是到了謝知瑜這一輩時,正好趕上諸王奪嫡。謝知瑜個性死板,原本身子骨就弱,仕途也平平,只知道抱着先太子大腿不撒手。先太子一死,謝知瑜也跟着重病不起,沒多久就撒手人寰。謝氏嫡系只剩下嬌妻弱子,請封世子還沒來得及,請封的人就挂了。當時朝中又是一片混亂,謝重信作為族長,一個猶豫差點站錯了隊。司馬彥當上皇帝之後,立刻開始秋後算賬,自己家的兄弟圈的圈,殺的殺,謝重信躲還來不及,如何敢在這個時候替年幼的謝為安向新皇請旨?更何況按制非成年不得襲爵,謝知瑜死的時候,謝為安還是個豆丁,等他成年還要個十來年。于是這爵位就這麽理所當然的被皇帝“忘記”了。
謝重信後來之所以那麽痛快的把族長之位交還給謝為安,這層歉疚也是原因之一。可惜謝為安本人只愛書畫美人,根本無心仕途,反正謝家家大業大也吃不窮他,他連自己族裏的事務都懶得處理,哪裏會想着什麽光複門楣的念頭?其他幾房更是有心無力,謝家旁系又非族長,嫡系都沒動,他們更是連請旨的資格都沒有。漸漸地,謝家就有些不尴不尬起來。你說奪爵吧,皇帝也沒有頒布旨意;可要說襲爵,沒人請旨求爵,難不成皇帝還要特意去提醒?
起先也不是沒人想過打點一下皇帝身邊的人,只不過皇帝遲遲不表态,邊上的人察言觀色,都不敢接這個活。這還虧的是謝重信當初只是猶豫了一下,沒有真正站錯隊,那些站錯隊的早就消失在世家的名冊上了。因此到了謝瀾曦這一代,原本該是他的公爵,十四歲入仕時只得了一個六品長史。謝夫人心中的不甘,可想而知。但陳郡謝氏畢竟是百年世家,只要沒有謀反,公爵遲早會還回去。皇帝晾了陳郡謝氏十幾年了,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本打算過兩年等等謝瀾曦成親後,借個名目讓他襲爵,結果又出了淮山自盡這檔事。皇帝一怒之下,索性又擱在一邊了。
皇帝的心思是分化世家,陳郡謝氏嫡系一脈凋零,他便特意提拔庶出三房。謝為安活着的時候,皇帝還不好做得太明顯,死後就沒什麽顧忌。謝重仁之子謝知瑥是個典型的小人,當初勸說謝重信猶豫的是他,可最先投靠司馬彥的也是他。這謝知瑥一共生了三兒兩女,兒子裏面一嫡兩庶,女兒則全是庶出。這謝瀾晖就是他的嫡長子所出的嫡長孫,自幼寵愛無比。此次謝瀾曦遇刺,若真有什麽三長兩短,嫡系一脈就此斷絕,謝夫人就算是為了女兒也必須要從旁系過繼一個到自己膝下。謝瀾晖作為謝知瑥的長子嫡孫自然是不能過繼的,但是他的幾個弟弟卻未必了。眼下除了族長謝重信,其他幾房都不知謝瀾曦遇刺的真相,削尖了腦袋也要往謝夫人身邊打聽謝瀾曦的狀況,暗地裏各自都在較勁。
謝瀾晖方才就是以探視為名要去見謝瀾曦,被謝夫人以這只會說話的鹦哥給打發走了。他心裏正得意着,這只鹦哥他中意好久了,沒想到給謝夫人一眼就看出來。畢竟是宗婦出身,和其他幾房比起來,出手不知大方了多少。
碧梳不敢得罪他,若是謝瀾曦真出了事,謝府會變成什麽樣還當真不好說。她見謝瀾晖都快走到牛車前面,不由着急道:“晖少爺,這裏面坐的是我家夫人的貴客,可輕慢不得。”
謝瀾晖方才驚鴻一瞥,隐約瞧見了阿苒的模樣,正心癢難耐,一聽是謝夫人的貴客,幾乎要伸出去的手停滞了片刻。他也不是傻子,立刻就反應了過來,歪着頭笑道:“你騙誰呢?貴客會不走正門?再說都這個時候了,你們家那位還躺在床上呢,大伯娘哪有功夫見客?”
碧梳咬了咬唇,攔在車前跪下道:“這位真的是夫人娘家的親戚,難得進京一趟,夫人特地派奴婢前去接到府裏來相見。若是有什麽閃失,奴婢擔當不起,請晖少爺開恩。”
謝瀾晖見她說的煞有介事,心中不免有些狐疑。他不愧是情場老手,很快就想了個死纏爛打的法子,當下整了整儀容,咳嗽一聲,在車外對阿苒作揖道:“在下謝瀾晖,族裏行三,不知娘子是蕭家哪位姐姐?”
碧梳心知他無賴,卻不知他竟然臉皮能厚到這個地步。阿苒哪裏知道蕭家有幾個姐姐,原本只是碰頭的暗號,她知道自己回答不出,索性就裝作沒聽見。謝瀾晖見她不做聲,只道她惱自己輕浮無狀,搔了搔腦袋,又笑嘻嘻道:“既然姐姐要去見大伯娘,不如就由我給姐姐帶路。”
他連在下也不說了,直接推開攔在面前的碧梳,伸手就要去掀簾子。
可沒想到簾子剛掀開一角,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就遞了出來,直直的指着他的下巴,只差一寸就刺進他的咽喉。謝瀾晖避之不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覺伸長脖子往後縮了縮,顫聲道:“你,你,你做什麽?”
碧梳原本心如死灰,此時也被這一變故驚呆了。謝夫人特意交代了,要避開其他人,她們才從側面繞進去,沒想到正碰上謝瀾晖這個浪蕩子。蘭陵蕭氏以軍功起家,據傳是西漢相國蕭何的後裔。蕭氏一門無論男女皆善舞劍,謝瀾曦的劍術就是謝夫人手把手教的。阿苒從司馬珏那裏要來的長劍,誤打誤撞對應了蕭氏的家風。只不過她厭惡謝瀾晖的輕浮,又不擅長貴族世家之間彎彎繞繞的交流方式,像吳王和南康那樣你來我往說上半天,還不如直接給他一劍嘗嘗厲害再說。深山裏野獸生存的法則便是如此,對于不經許可踏入自己領地的敵人,一律先威懾再開打,反正打不過就逃,沒什麽心理負擔。
謝瀾晖雖然沒有被刺傷,可劍鋒上隐隐散發的寒意,讓他的喉結不由上下滾動了一下。碧梳連忙打圓場道:“娘子,時辰不早了,夫人還急着見您呢。”
阿苒從善如流的收了劍。聽到“锵”的一聲長劍入鞘,謝瀾晖才退後幾步,癱軟在小厮身上,惱羞成怒的叫道:“蘭陵蕭家的人就可以這麽無禮了麽?”
阿苒冷冷道:“真不好意思,我一向只對君子有禮。”
64 蕭氏(中)
更新時間2014-6-2 9:07:57 字數:2930
謝瀾晖勃然大怒,卻聽一人淡淡道:“禮待君子,不惡小人[1]。九娘,這次你做的過了,還不向三郎道歉?”
碧梳仿佛見了救星一般,立即行跪禮,喚道:“夫人。”
阿苒還在想這個酒釀是在說誰,卻見一個梳着高高發髻的貴婦從裏面慢慢走出,身後跟着三名美貌侍婢,之前去叫門的那名管事正目不斜視的躬身立在一邊。那貴婦容貌與謝瀾曦有幾分相似,只不過眼角微微上挑,顯得有些高傲,正是阿苒此次要見的那位謝夫人。
謝瀾晖雖是個不折不扣的纨绔,好歹是謝家三房的嫡長孫,陳郡謝氏幾代書香,他祖父謝知瑥身為太常寺卿,本來就是掌管陵廟群祀,禮樂儀制與天文術數衣冠。要說精通詩詞歌賦,謝瀾晖遠不如謝瀾曦,但是謝夫人這句話,他還是聽得懂的。明面上看似乎是讓那個蕭家九娘給他道歉,其實則是在拐着彎說他是小人,讓蕭九別和他計較。
謝瀾晖臉上又青又白,強辯道:“道歉就不用了。既然是正經親戚,大伯娘為何不讓客人從正門入?我看碧梳那小妮子鬼鬼祟祟的,還以為是藏了什麽人呢?”
碧梳一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謝瀾晖栽贓嫁禍的本事十年如一日。謝夫人紅了眼圈,嘆了口氣輕輕道:“你也知道如今與往常不同,阿頑又是那種情況,前些天還有人行刺,我現在萬事只求低調小心,九娘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不願麻煩我們,寧願委屈自己從側門入,沒想到卻讓你誤會了。”
謝瀾晖見向來端莊穩重的大伯娘竟似有些搖搖欲墜,忽然心中一凜,此時的确不同以往,謝瀾曦正傷勢沉重,又是在謝府側門邊上,這人來人往的,若是傳出去可不得了。恃強淩弱,忤逆長輩,給謝知瑥知道了,他那嬌嫩的屁股少不得來個杠上開花,沒準還是雙花,三花……謝瀾晖越想越害怕,連忙退後兩步,恭恭敬敬的朝謝夫人告了個罪,一疊聲道:“不敢,不敢。千錯萬錯都是侄兒的錯,大伯娘千萬不要生氣。”又朝邊上不明所以的小厮踢了一腳,一把奪過鳥籠,雙手交到碧梳手上,轉臉又朝謝夫人賠笑道:“大伯娘心尖上的東西,誰敢拿我跟誰急。”
謝夫人神色恹恹道:“既然送給你了,哪有拿回來的道理?”碧梳聽了連忙就要往外推。謝瀾晖仿佛燙着了手一般,飛快的縮了回去,連聲道:“都是侄兒不懂事,大伯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侄兒這就去外頭給您相一只唱得更好聽的鳥兒。”一面說着,竟是連看都不看回頭看一眼,火燒了屁股似的一道煙跑了。
阿苒忍了好久才沒笑出聲。謝夫人收了恹色,淡淡道:“家門不幸,讓九娘見笑了。”阿苒立即笑不出來了,她小心翼翼的從車裏走出來,向謝夫人行了一禮。
謝夫人看了她好一會,才攏了攏頭發,慢慢道:“外面風大,我們進去說。”
阿苒跟在謝夫人身後,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徑繞過湖邊,穿過拱門,沿着長長的回廊走過花園池塘。謝夫人走路時目不斜視,她身後的幾名侍女卻忍不住悄悄打量這位稀世美貌的“蕭家九娘”。
謝府傳承了上百年,底蘊非同一般,光是這些花草樹木,亭臺樓閣,其疏密、層次、藏露、虛實、呼應、明暗與曲直,無一不是出自名家手筆。能在繁華熱鬧的京中布置出一片巧奪天工的人工園林,任誰見了都會啧啧驚嘆。譬如說那個湖中小島上特意仿深山隐士搭建的竹林茅屋,小橋流水,靜谧曲折,看起來一派仙氣缭繞,就是南康長公主這等眼高于頂的人見了都未必能挑得出毛病。那些貴族子弟常年生活在名貴奢華中,反而更向往類似竹林七賢這般縱qing爛酒,肆意奔放的名士做派。
偏偏阿苒覺得沒什麽,她在深山裏生活了多年,山中奇景舉不勝舉;別說假山池塘,垂柳明湖,就是真正得流瀑寒潭,雲崖深淵她都見慣了。那些花費萬金從深山老林裏運來的奇石紫竹,重金聘請巧匠打造的假山清池,在她眼裏論瑰麗輝煌不如望天崖雲起日落,論清幽淡雅不如自己阿爹親手打造的山間小屋。假隐士遇上真隐士,只能說是班門弄斧;要是謝家拿金磚鋪路白玉為欄,南珠做徑銀餅成樁,阿苒早就被擊潰了。
碧梳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可其他幾名侍女卻越看越心驚。即使皇親貴族第一次到這裏見了都會震驚,眼前的少女卻一臉淡定自若,仿佛走在自己家裏一般。蘭陵蕭家的實力果然深不可測,難怪謝氏嫡系會與蕭氏聯姻。她們原本不知道阿苒的來歷,既然謝夫人說她是九娘,阿苒看起來又如此的高深莫測,她們便以為少女當真來自蘭陵蕭氏。
謝夫人将阿苒請到內室,令雲鬓玉環上茶後,直接屏退左右。整間房中只剩下她與阿苒兩人。到了此時,謝夫人才輕輕舒了一口氣,望向阿苒道:“你知道我與他定下的暗語,想必你見過他了?”
阿苒覺得小謝失蹤了這麽久,謝夫人作為母親心裏一定很着急,可對方臉上還是不緊不慢,心裏不免有些納悶,點頭道:“是的。”
阿苒将懷裏的玉佩取了出來,放在矮桌上。謝夫人臉上神色微動,伸手拾起那枚玉佩,撫摸了片刻,又放了下來,推回到阿苒面前。阿苒有些不明所以,謝夫人不再看她,只是端起茶盅,自行分茶斷水。
阿苒有些着急,剛要開口,謝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那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終于有些明白小謝為什麽會說謝夫人有點嚴厲了,之前見到她時阿苒還覺得納悶,明明看起來那麽優雅端莊的人,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可給人的感覺卻是一種無形的威壓,迫使人不得不順從。阿苒并不喜歡這樣壓抑的氣氛。
謝夫人親自端起一杯茶放在阿苒面前,用一種詢問今夜是否會下雨的語氣,随意問:“他現在如何?”
阿苒道:“不是很好。”她注意到謝夫人的眼皮擡了一下,“受了很重的傷,現在勉強能走路。我本想背着他下山的,但小謝說怕路上會遇上伏擊,要我先來府上報信,再帶人去接他。”
謝夫人的呼吸變得有些厚重,但很快又壓抑了下來,道:“我想知道更詳細的。”
阿苒原原本本的将她是如何撿到謝瀾曦告訴了她。望天崖上鬥智鬥勇,以及雲霞鎮上被人盯梢的事也一并說了,只是略去了進京路上遇見南康一行,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吳王遇刺與謝瀾曦沒有關系。她與謝夫人不熟,只想等見到小謝之後,再尋個機會告訴他。謝夫人聽得很仔細,甚至和小謝一樣,都會不自覺用手指叩擊桌面。
阿苒有些忐忑的望着她,謝夫人沉思了好一會,才擡頭道:“阿頑還有別的話要你告訴我麽?”
阿苒想了想,道:“還有一句,沒頭沒尾的,說是‘桂花蜜很甜,是時候拿出來待客了。’”她終究還是沒忍住,“夫人,我們什麽時候動身?現在出發,通宵趕路的話明天晚上就能見到小謝了,他一個人在山上,我有點不放心。”
謝夫人定定的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道:“記住,你現在是蘭陵蕭氏的九娘子,要叫我姑姑。你冒了這麽大風險,連夜趕來報信,已經很累了。等會用了晚飯,就好好休息。我需要布置一下,明天一早就能出發。”頓了頓,又道,“阿頑是個很堅強的孩子,那麽兇險都能挺過來,也不差這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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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元末明初道人洪應明所收集整理儒家中庸、道家無為以及釋家出世思想所編著《菜根譚》,原文為:待君子不難于恭,而難于有禮;待小人不難于嚴,而難于不惡。這句話的意思是指對君子恭敬不難,難的在于恰到好處的去對待;對小人嚴厲不難,難的在于以一顆包容的心去寬恕。本文架空,時空錯亂之處,不可深究。
65 蕭氏(下)
更新時間2014-6-2 21:46:48 字數:2669
阿苒的到來,在謝府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轟動。這位謝家九娘不僅出身高貴,還生得美貌,早就有好事者去打聽。蘭陵蕭氏與京城謝家往來并不多,謝瀾晖抓耳撓腮等了半天,才打聽到蕭九原來是謝夫人六堂弟蕭梵賢的小女兒。
蕭梵賢之父蕭乃廬與謝夫人之父蕭乃庭一母同胞,只不過蕭乃廬命不太好,不到而立之年就去世了,沒多久其妻崔氏也跟着病死了。蕭乃庭得知後,特意将蕭梵賢接到膝下撫養。蕭梵賢早慧,與大伯父一家感情極好。那蕭梵賢成人後,娶妻山陰賀氏,便是由蕭乃庭之妻王氏親自挑的侄媳婦。蕭梵賢感念伯父一家恩義,賀氏又溫柔賢淑,成親後琴瑟和諧,兩人陸續生了兩子一女。蕭九娘出生後不久,高燒三日不退,賀氏照顧得心力交瘁。蕭梵賢心疼愛妻,待九娘身子好了以後,特意攜妻子泛舟江上,以舒抑郁。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船到江心忽然起了風浪,一家四口連帶仆從悉數溺死江中。只剩下九娘因年紀太小,病未痊愈被留在家中。一時間有傳言道此女生來不詳,克父克母克兄,就算将來長大了也沒人敢娶。蕭夫人聞言大怒,道:“人言可畏,稚子何辜?更何況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鼠目寸光之輩,又哪裏配得上我蕭氏女兒?”一面親自将九娘接到膝下撫養。
這件事在當時還挺轟動,就連遠在京城的謝家也知道了。謝為安擊節贊嘆岳母的高風亮節,連聲道:“娶妻當娶王氏女,琅琊王家果然名不虛傳。”謝夫人得知後,又羞又氣,這話放在別人身上說也就算了,當女婿的這麽說丈母娘,只能說謝為安藝高人膽大,酒醉胡話多。
謝瀾晖左思右想,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事情平息過後,就再也沒有蕭氏九娘的風聲傳出。按理說,這麽一個絕色尤物,蘭陵那邊半點動靜都沒有,這不應該啊。當然,蕭夫人若是怕當年的謠言影響到九娘将來的婚嫁,這些年特意低調行事,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謝夫人為人處事就極為低調,不動聲色就把他給坑了。以女窺母,只怕蕭夫人的手段更厲害。
他沒完全見到阿苒的真容,但問了好幾個見過的人都說美得傾國傾城。謝瀾晖坐立不安,就差沒去打聽阿苒睡在哪兒了。其母吳氏得知後,立即将他叫了過來,一根玉指點在他眉間,恨鐵不成鋼道:“你也不動動腦子,那蕭九什麽時候來不好,偏生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謝府?你那個大伯娘不僅親自款待,還想要将咱們謝家的傳家玉佩送給她,你知道這說明了什麽?”
謝瀾晖呆呆的問:“這說明大伯娘喜歡她呗。”
吳氏哭笑不得,柳姨娘生得那個孽種一點就透,還勸着柳姨娘不要打蕭九的主意,怎麽到了自己這兒,卻是反了過來。阿篤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實誠了。她對着自己唯一的兒子終究罵不出口,只嘆了口氣,仔細解釋給他聽:“謝氏傳家玉佩只傳族長。你五曾叔公重任族長時,當場将玉佩轉贈給了大公子。這玉佩是不能送給外人的。你大伯娘當了這麽多年的宗婦,難道會不知道?我看啊,八成是大公子不好了。你大伯娘心腸黑着呢,想要拿自己娘家的孤女沖喜。以前淮……”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壓低聲音接着道,“淮山郡主那時候,不就是你大伯娘看不上她嗎?人家堂堂一個郡主,京裏還有太後撐腰,西北那邊還有個封王的親哥哥,模樣又生得好,就是脾氣差了點,但人家小姑娘對咱們家大公子可是一片癡心啊。要是嫁進來,大公子說往西,她絕不會往東。這樣的媳婦兒,她都看不上,怎麽就偏偏選中了無依無靠的蕭九?”
謝瀾晖還是不明白,又問:“可那玉佩不是只能傳給族長嗎?她就算嫁進來,也不是族長啊。”
吳氏都快給自己兒子蠢哭了,深吸了兩口氣,又喝了一口茶,才道:“這只是表個态,再說大公子要是留下了骨血,可不就是将來的族長?按我說,他要是死了才好呢,別禍害了人家姑娘,萬一沒懷上,或者生下來的是個女兒,你大伯娘還不得要過繼?到時候可就不好辦了,我得趕緊給你把親事訂了,不能再由得你胡鬧下去。”
謝瀾晖哭喪着臉叫道:“這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吳氏都懶得理他了,謝瀾曦要真沒有留下兒子就死了,謝夫人肯定不願他在地下孤零零沒有香火供奉,要過繼也是過繼孫輩了。二房的謝瀾暙去年才成的親,侄媳婦肚子都四個月了。阿篤之前也太過胡鬧,好好一門親事給攪了。倒是柳姨娘那個騷狐貍不知幾輩子修的福氣,竟然生出了那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謝令安前兩天還和她說要給謝瀾昭準備入仕了,可阿篤至今還沒個正經差事呢。吳氏越想越覺得腦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