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下午,快要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他爸爸,也就是我之前稱之為叔叔馬上就要叫爸爸的人,氣急敗壞地跑到學校的田徑場,準備把他拎回家。不過好像有點難度,15歲的孩子個子快到一米八,比他爸爸差不了多少,他光着膀子,穿一條綠色短褲,在瑟瑟的秋風中跑來跑去,就是不讓他爸爸抓住。
他爸爸也抓不住,據說他是學校短跑界的中流砥柱,奔跑的速度孰優孰劣一看便知。他們就在田徑場上耗了幾乎個把小時,最後叔叔氣不過,丢下了一句話。
“不回家,餓不死你!”
他最終還是得回家的。晚上趁着我們看電視的時候在廚房裏亂翻騰,最終下了一鍋面條,獨自吃着,大概只有十分鐘,一整鍋都被他吞盡,包括面湯。吃完之後又不顧形象地把衣服亂甩,拿着一條洗得已經破了幾個洞的毛巾進了浴室,不一會兒裏面傳來了一陣極其難聽的大白嗓。
叔叔十分尴尬,“這孩子,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
媽媽很能理解,“沒事,他大概是一時接受不了吧。”
一時接受不了的人應該是我,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粗俗的人。盡管這樣,我還是沒有一絲悔意,吃點苦不算什麽,只要媽媽在身邊就可以了。那個男人很可能以後會拿官司來威脅她,我已經決定了,如果法院把我判給了他,我就用死去威脅他。真的,我寧願生活得簡單點,也不願對着那個像我姐姐的人成天喊媽。
當然,那個男人顯然是沒有這種精力的,估計是那個像我姐姐的女人不同意吧。這樣也好,好讓我清靜一點。
“這些是誰的東西?”房間裏傳來一句憤怒的責問。
“小峰,以後你就和妹妹一起住,我已經在家具店買了一張床,明天就送過來了,你今晚委屈一下,打個地鋪吧。”我們在這裏叔叔不好說話,語氣是半乞求的。
那小子顯然不能理解他老爸,全身上下都顯示着不滿,看了我們片刻之後,最終還是卷着鋪蓋妥協了。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一連好幾天他都沒有想要和我們說話的打算。直到媽媽和叔叔領結婚證的那天。
“來來來,我們去拍個全家福吧。”出了民政局,叔叔摟着我們倆,我很喜歡他這樣親切的笑容。
“不去!”他拉了拉被風吹開的衣領,直接把拉鏈拉到了嘴邊,純天然的屌絲模樣。
“小峰,聽話。”叔叔細聲細氣地好生哄他。
估計是叔叔的眼神太具有殺傷力,他皺了皺眉之後,還是跟着我們去了,臉上的怨氣卻是一刻也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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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依依,站這邊,和哥哥站在一起。”媽媽的語氣很溫柔,我也就配合地站在他身邊。
照片拍出來之後,我們都笑了,只有他一個人要哭不笑的,“什麽爛照相技術,把我拍得這麽醜!”
這怨不了攝影師,是他自己非要擺出一副別人欠他二百五的臭臉。
這張合照就這樣挂在了家裏的大廳裏,以後每次我被他氣哭的時候都會跑到客廳裏去看這張照片,因而,我也覺得自己很龌龊,難道只有看到了別人的醜陋,我才會感到真的開心?
從原來的家裏帶來了許多我自認為很珍貴的東西,比如說少女漫畫,假發,還有一些化妝品,太多了,幾乎沒有地方放,因為他在房間裏畫了三八線,不允許我闖入他的私人領域。
我們就這樣過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本以為沒有了父母的争吵我的生活将會過得很輕松,但是當媽媽徹底安頓下來之後,我的心還是空空的,不知道為什麽。
在那個家生活了十四年,我離開的時候沒有一絲留戀,大概是那個男人這幾年來對媽媽的暴力和辱罵已經将過去一切美好的回憶都磨蝕得毫無痕跡了吧。自從知道那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之後,我的恐懼感就一直有增無減,他像是個陌生人一般,可以随便地背叛他曾經認為最純潔美好的愛情,也可以輕易地為了那個可以當我姐姐的女人抛棄我。男人,是如此的善變,即使山盟海誓,即使骨肉親情,他就這樣毫不客氣地留下一頁紙,以及一張支票。
還好媽媽遇見了叔叔。
過去的生活可以用一塌糊塗來形容,盡管費盡心思,也無法挽回這場殘局,在大人們的戰争中,突然覺得小小年紀的我是有多麽的可笑,多麽的無能為力。有些事情,我是猜不到的,大人們也不屑于對我講,因為在他們看來即使和我說了,我也不懂。
“你的東西能不能放好?”他一打開門就沖着我大吼,“一個女孩子,懂不懂什麽叫做整潔?”
我當然懂什麽叫做整潔,我很喜歡之前家裏的阿姨把我的東西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我尤其懷念那個挂滿公主裙的米色衣櫃,但是現在我要自己整理這些,而且擺在眼前的只是一個掉了漆的木衣箱。
他這種态度我也是能理解的,畢竟在他看來我就是個不速之客,而且估計會賴在這裏很長時間不走。我侵占了他的領地,還對他沒有一絲感激,他肯定看我很不爽。其實我是想感謝他的,只是每次我們的見面都很尴尬,我開不了口,所以,在接下來的十多年裏,我一直都沒有開口對他說過一句謝謝。
在收拾自己東西的時候,看着這些與這個房間格格不入的東西,突然覺得很可笑,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整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了,還要這些有什麽用?因此,我找了時間,把這些能賣掉的東西都賣掉了,能捐出去的東西都捐給了慈善機構。
當我乘着公交車提着一大包衣服趕到義賣現場的時候,主辦的阿姨很驚訝。
“你這些都是名牌啊,而且還很新!”
“幫我賣掉吧,我現在已經不需要了,最好可以捐給貧困山區的弟弟妹妹們。”
賣掉了那個男人給我買的一切東西,我瞬間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想,今後我再也不會為他傷心了,他根本就不配當我的爸爸,我甚至羞恥于體內流着他的血,但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告別了過去,我開始想我該如何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以不至于在今後的日子裏和周圍的人顯得那麽的格格不入。
我們四個人就這樣在平平淡淡中度過了下半年,除夕那晚,他硬着頭皮給我們敬酒,順便帶了幾句祝福語,叔叔和媽媽自是樂開了花,我也硬着頭皮回敬了他一杯,盡管我們私下的關系不好,但是至少在他們面前我們要表現得很友好。
當我那雙有點冰冷的手端起杯子的時候,他一把按住我,“女孩子喝什麽酒,喝果汁吧,我幫你倒。”說完,他樂呵呵地彎下身子到桌子底下尋找果汁,他後面還說了什麽我都已經不關注了,只記得當時,他按住我的那只手很溫暖,突然間,有一種留戀的感覺竄出。只是這個荒唐的感覺剛剛出來,我就在心底狠狠地将自己打醒:想什麽呢!
“小峰長大了,懂事了。”媽媽誇獎道。
“嘿嘿,應該的,今後要照顧她嘛。”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寫滿了認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心話,起碼我是不大相信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從來都沒照顧過我,每次叔叔和媽媽出去工作的時候,都是我在給他做飯,以前從來不幹事的我做飯肯定不會好到哪裏去,做得不好吃他還毫不留情地奚落我,而且還不覺得過分。
過了一年,我終于要從那個該死的學校畢業了,那個男人來了學校幾次,我估計他應該給學校領導塞了不少錢,目的就是想讓我上本市最好的高中,我當然不會接受他的好心好意,他對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冠冕堂皇的戲劇而已。或者是他不想背負某種不好的輿論,或者是他良心上過不去,總之,他就是為了自己好過,要把這場戲演足。
我也越發地覺得靠人不如靠自己,所以在中考最後的沖刺階段,我撇開了身邊所有花枝招展的朋友,拒絕和她們去逛街去打扮去勾引男生,盡管這些事我只是旁觀者,盡管這些朋友已經因為我父母離異的緣故離開了大半。
在最後沖刺的階段,我整個人也變得越來越極端,對過去的一切事情都給予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厭惡,包括身邊的朋友,過去的自己。那種紙醉金迷浮華虛榮的模樣簡直令人惡心,因此,我給之前一直在追求我的男生們都發了一條統一的很冷酷無情的短信,之後,去街邊把這個手機賣掉了,揣着這些錢,我去專賣店給家裏一人買了一件羽絨服,叔叔為此高興地整個冬天穿着都沒有脫下來。
中考成績出來之後,我大舒了一口氣,還好,我的成績可以進入本市最好的高中了,身邊的人都很驚訝,以我之前的水平是不可能達到這麽高的成績的,爾後他們都想打電話來恭喜我,但是都苦于找不到聯系方式,當然那都是些後話。
我之所以這麽努力,就是不想沾染那個男人的一分錢,不想與那個男人有任何瓜葛。他應該感謝我,因為我是如此的争氣,給他省了一筆不必要的開銷,盡管這筆開銷也只夠現在躺在他懷裏的那個女人買一套夠檔次的內衣而已。
一打開門就看見叔叔和媽媽興奮的表情。
“怎麽了?有什麽喜事麽?”我問。
“你哥哥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進入了你那所高中!”叔叔回答着我,臉上挂着心滿意足的笑容,“這下好了,咱們家要出名了。”
我那個哥哥,鄒峰,只是拿着錄取通知書在一旁傻傻地笑,半天,起身拉着我坐下,“以前沒發現,沒想到你這麽了不起!以後在學習上多指導指導我啊!”
我只當他是在叔叔和媽媽面前開玩笑,只是輕描淡寫地點點頭,沒想到一到房間裏他就把那條三八線給撤掉了,搬了一條小板凳要我教他識英語單詞。
“中考都考完了,沒這個必要吧?”我拒絕了他。
“你這是什麽話?我是要考國家體院的,說不定以後還會碰見外國人,不會說幾句英格麗shi,那多丢臉啊。”
他那股認真勁讓我不忍拒絕,可想而知,這種不愛學習的人讀起英語來是有多的難聽,所以,想必他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那種人,而他,确實就是那種人。
但是,他每次見我在看書的時候,都會厚着臉皮湊過來,問問這書裏講的是什麽,起先我會覺得有點不習慣,應該說自他把三八線撤走的那一天起我就有點不習慣,他本來就是個随意的人,所以有些舉動也很随意,盡管在他看來無所謂。
我開始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問題,他只是在做自己習以為常的事情而已,并沒有其他意圖,時間長了就習慣了。但是,這似乎是一種錯誤的自我安慰。
即使是在大冬天,他也要光着膀子穿着一條內褲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每次他一個人自得其樂地玩着游戲機的時候,我都無法認真看書。贏了游戲他就會高興地在床上手舞足蹈,輸了游戲就會把游戲機扔到一邊破口大罵,總之那些髒話都是我以前無法想象的,更要命的是,打游戲的過程中他會一直喋喋不休,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吵得要死。
打完游戲之後,他便呼呼大睡,半夜有好幾次我都被他那如雷打般的鼻鼾聲給吵醒。真是一個粗俗的人,每次我都這樣對自己說,再忍忍,也就那麽幾年。
可是一到早上,只要看清他那張還處在睡夢中的臉,我的心就會狂跳不止,我不止一次在心底問自己,我到底是怎麽了?
我想我是被那個男人影響到了,變得不正常了。我想,只要努力從叔叔那裏感受到以前那些缺失的父愛,讓自己能夠像正常人那樣思考就可以了,況且叔叔對我和媽媽是真的很好,我現在什麽都不缺,為什麽還要去想那些扭曲的東西呢?
那些扭曲的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我只知道每次見到我那個哥哥,鄒峰的時候它就會無限發酵,我只得拼命壓抑住這種感覺,拼死壓抑住,盡管在這個過程中極其難受。
應該是還不習慣吧,慢慢去習慣就好了,可能是以前的生活和現在有着天壤之別吧,可能還不習慣身邊突然多出了這麽一個男生吧,可能面對突如其來的幸福生活無法駕馭吧,一年不行,兩年,三年,十年總行吧。
叔叔和他好不容易接納了我們,我也應該盡全力去真心接納他們,全心全意地認為他們是我的親人,并使這個想法根深蒂固。
我不應該被過去的不快樂所牽絆,不應該把過去的不愉快帶到這個家裏來,所以在大多時候,我都是笑着面對他們的,每天努力想着這一年來各種快樂的事情,唯恐他們發現我內心的黑暗。
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越是絞盡腦汁想認真做個樂觀的人,越是辦不到。我所想的,全都是關于我那個哥哥的事情,僅憑這點就足以讓我崩潰。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我總是會盯着那張全家福看半天,直到晃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的行為是有多麽荒唐。
我不正常了,已經徹底不正常了。我的注意力開始從照片轉向他本人,尤其是他晚上穿一條內褲的樣子,讓我總是隔着一頁紙偷偷地看他,他麥色的肌膚,顯瘦的身材以及還不夠豐滿的肌肉線條都是我關注的內容,尤其是他那張看上去有點英俊的臉,那張臉上總是挂着天真無邪的笑容,特別是在打游戲的時候。
不止一次我在心底罵自己賤罵自己不要臉,一個女生,怎麽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可就是控制不住,我也不知道這是一種好奇還是一種欲望,我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覺。
終于有一次,我擡起眼皮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就在離我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他呼出的氣息不斷地撲打在我的臉上,帶着一股牙膏的清香味,我知道,那時我的臉肯定是紅得可以滴血。
“你在偷看我。”他睜大眼睛,表情嚴肅得可怕。
“我……沒有。”我索性拿起書遮住自己的臉,假裝睡覺。
“沒有嗎?”他把書拿開,“你看見了什麽?快說!”
“我沒有。”我抵死不認,努力使自己平靜點,而另一方面,我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察覺到此時此刻我狂跳不止的心髒。
“哦,那你轉過去。”他露出一口大白牙,開始露出一種不好意思的表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趕緊轉過身去,面向窗戶,與此同時,他快速地跑向門外。
再次進來以後,他穿了一條花褲衩,很有熱帶風情的那種。
“屁股那兒破了一個洞,你為什麽不早說?”他對着我唠叨了半天,完全不顧我是個女生,“我說怪不得這幾天你老盯着我看呢,原來是在看我笑話。”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也會使壞。”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毫不客氣地敲了下我的腦門,笑得像個傻子似的,可就是這種傻子般的笑容,讓我再也無力招架,臉一遍又一遍地刷紅,更要命的是我天生皮膚白,臉一紅就可以輕易看出,好在房間裏的光線特別暗。只是這種光線,總是會恰當地将他的五官打上深刻的暗影,在不知不覺中增加幾分成熟的味道。
為了不使這種扭曲的感情持續發酵,我開始躲着他,盡量讓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縮短再縮短,總之,除了睡覺進入那個房間,我絕對不會再縱容自己接近他。
不能因為過去的缺憾而為所欲為,我想要的只是一個踏踏實實的着落而已,無關親情,無關愛情,只是一種渴望,盡管我現在還不知道這些是什麽。是的,我早熟,在不恰當的年齡段裏想着不合時機的問題,估計剛剛不好意思說自己褲子破了個洞的少年還在一直想着以後要怎麽樣才能在我面前挽回他做哥哥的顏面,而我,卻是在想着另一種無法啓齒的念想。
這着實有點可笑,我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整個暑假,我都在外面游蕩,終于在一間咖啡廳裏找到了兼職,不過工資低得可憐,拿到工資的時候我暗自感嘆了一句,這要是在以前,買一雙鞋子都不夠。不過現實很快就打醒了我,我還是這麽矯情,總是喜歡拿過去說事,還好不是在家人面前這樣,否則可以想象我這張嘴臉是有多麽可惡。
可是,年齡越來越大,我對自己的本質就認識得越來越清楚,我還是不能甘于這麽平平淡淡的生活,一定要做一些事情改變自己,找回原來那些優秀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