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
翌日清晨,不足巳時我便被外面聲響鬧醒。我乃多夢體質,夜裏睡着,時常是噩夢連連,冷汗淋淋,故而怎麽也覺得睡不夠。若是自然醒來,神志未清,端的倒也罷了,若是被人吵醒,我肝心郁火,便非得尋着那人撒氣。
我自用火鉗揀了房內爐火中幾塊燒紅的碳塊,放于八角袖爐中,握着出了房門。大雪下了一整夜,外邊天地一色,銀裝素裹,連房檐上也落了一尺高積雪。
穿過長廊,但見那書生羅翠儒服,柳莺似的,立于一片淨白之中,拿着書正搖頭晃腦地朗聲背誦:“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茍......”一時未想起後面,急得抓頭踱步,直用書本敲自己的額頭。
“茍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聽到聲音,他先是一愣,旋即遠遠看過來。看到是我,他忙将書放置桌上,揖手行禮。
我徐步向他走去:“這《中庸》左右不過三千餘字,你竟也能忘,閨中女子只怕還比你強些。”
他一下羞得滿臉通紅,強辯道:“我左不過一時忘了,平日裏不是這樣。”
我臊了他一句,解了吵醒我之恨,十分痛快,便随手拿起他的書,略微翻動。書已被他翻得破舊不堪,修補過數次,裏邊細細密密寫了許多眉批注解,可見十分用功。
“既如此,那我考考你。你若答得上來,我便認你平日不是這樣,若答不上來,趁早家去,上京趕考也是枉費。”
他忙應了。
我道:“你寒窗苦讀這些年,是為榮華富貴,是為施展宏圖抱負?”
“自然是施展抱負。”
“你要如何施展?”
我聽他滔滔不絕講了一陣,待他講完,我頓了頓首,方問道:“若按你所說,若你入仕十年,兢兢業業為君,盡心盡力為民,從來不告假抱病,甚而累至吐血。此時你的君王卻要誅你九族,全因你功高蓋主,你又當如何?”
“......”他一時語塞。
我乜斜眼望他,見他答不上來,也不再加追問,只自笑了笑,将袖爐留與他暖手,起身離開。
行了幾步,他突然在背後出聲道:“那又如何?縱使千刀萬剮,但求問心無愧。”
“從古至今,人孰不死,若是為名為利而死,當自愧怍;若是為君為民而死,縱是君王棄我,百姓忘我,九泉下見社稷穩,無饑荒,少戰亂,百姓安居樂業,我含笑而去。”他目光堅定,如放光芒。
好一個問心無愧,好一個含笑而去。
我定在原地,雖面色如常,胸中早已激起一片波瀾。
他又道:“掌櫃可曾聽過溫知左?”
我的身軀微微一顫,站立不穩,險些失了儀态。我定了定神,方冷冷道:“未曾聽過。”
他臉上現出些微失落的神色:“溫大人是我此生最為敬重之人。他以天才之資,創前朝之盛,只可惜不出而立,便為奸人所害。如此種種,皆與掌櫃方才所言甚是相似。”
“你怎知他是為奸人所害,并非他咎由自取?”
我一語未完,他已急了,正色道:“掌櫃休得此言,溫大人品行端正,何來咎由自取一說?”
平生從未結交,也敢擔保他人品性,我只覺得大沒意思,不欲再談,揮揮手:“罷,罷,罷!你說是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