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她偷偷摸摸地藏在樹後,卻只顧着看那只架上的烤雞,連我到了她身後都不知道。直到劍都到了眉間,才猛然驚醒。
她擡頭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出神。那種無暇明豔的美麗,我想無論是誰,都會呆滞。然而,在看到她的眼睛的時候,我才發現,與這樣的一雙眼相比,連那明霞般的容顏都變得微不足道,讓人想去那條總是飄着野花瓣的小河。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子,天真,貪吃,善良,又那樣快活。在她隐入山林的時候,我忍不住喊出自己的名字。我知道她是異類,我們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或許此次一別,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我希望她可以記住我的名字。
沒想到會再次相見,而且那樣快,在一個多月後。
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安靜地睡在絨院的床榻上,還把屋子弄得一團糟。我等着她醒來,然後惡趣味地吓唬她:“姑娘深夜裏出現在陸某家中,還把家母的屋子弄成這個模樣,不知有何解釋?”
我離開去給她拿吃的,回來的時候,看到她在吹一只玉簫,試了又試,還是沒有聲音,委屈的樣子很可愛。
那支簫,我是從不離身的,剛剛急着離開,現在才發現竟把它留在了這裏。我想,我終于明白了什麽。那種我以為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會讓人軟弱心碎的感情,我終究還是淪陷。
克制着轉身逃跑的欲望走過去,我想此刻我的表情一定很讓她厭棄,那樣僵硬又刻板。我催促她離開,卻在下一刻如遭雷擊。
如果一切都發生在十天前,我想我會欣喜欲狂,而此刻,我只感到絕望。因為,十天前,我成親了。
阿琬是母親故人的女兒,半月前帶着一封信和母親的釵來尋我,信裏提及了母親當年離開江南時與好友定下的兒女親事。
她是個溫柔的女子,很小聲地說話,對每個人都很和善,看到我會臉紅,在母親去世後孤身一人千裏迢迢地來尋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我沒有理由拒絕,或許這是母親留在世上最後一個心願。所以,我命下人裝扮了府邸,置備了新婚的器具,然後在絨院裏和阿琬拜了天地。
我想母親看到這一幕。
如果她看到自己的兒子和她認可的兒媳婦成親,想必會很欣慰。反正,自己也沒有想要娶的女子。
新婚那一夜,我挑起她的蓋頭,發誓自己會好好對她,我不會像我的父親那樣,讓一個全心全意地把自己托付給我的女子傷心,盡管我不愛她。
那個時不時出現在腦海中的清晨,更像是一個夢境,我在夢裏遇到了仙子,可是夢醒來後,我還是要回到現實。成親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那片林地,和那個夢有關的一切終究是無跡可尋。我以為,我會就這樣,慢慢地忘掉那場邂逅。
此刻,她卻說她要留下了,她說她動了情。
Advertisement
我拒絕了她,不敢多看她一眼,就離開了。三天,我知道她沒有走,我站在府中最高的一座樓臺上,隐隐約約看見她倚在合歡樹上的樣子。我知道我該去和她做一個了解,可我只是站在原地,貪婪地看着她。我看到自己可恥的內心。
我終于下定決心要她離開,所以我帶着阿婉去了絨院,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真的是一個卑劣又懦弱的小人。我擁着自己的妻子,強迫自己笑的滿面柔情,然後我聽到枝葉晃動的聲音,恍若心碎。
阿婉睡熟後,我披上外裳四處游蕩,聽到一堵牆外的嘈雜,喚來心腹詢問,他滿面怪異地說起小皇帝将整個京城弄得人仰馬翻的荒謬理由,我卻臉色瞬變。等我反應過來,抓起兩件黑色的披風,就追了出去。
看到她的那一刻,緊抓的心才放松下來,我把她帶回了陸府。聽到她無處可去的時候,我竟忍不住歡喜,再三猶豫,還是開口把她留了下來。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間,我每天夜裏,都會去絨院,獨坐一會兒,然後吹一首長相思。盡管我們很少說話,她一直都坐在樹丫上,默默地聽我吹簫。那時候,我會恍惚以為我們正是一對相愛的伴侶。直到我再次接到出征的命令。
那天我在絨院外站了很久,手中握緊一個盒子。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她說那是家傳的,要我留給我未來的妻子。本該在新婚之夜給阿婉的,我卻留了下來,我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推門進去,先是習慣地看了一眼合歡樹,她竟沒有在上面,不知去了哪裏。我猶豫了下,将盒子放在了她常坐的一根枝桠上,她回來的時候,應該看得到。
我下了樹,扭過頭,才看到青石上的她。應該是睡着了,安靜無害地閉着那雙眼,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她睡着了,她不會知道,除了你自己,誰也不會發現你的秘密。我聽見心底的聲音,一遍遍回響。也許,你一輩子,也就這一次機會,走近她,光明正大地看着她,不用掩飾,不用抉擇。
我走過去,癡迷地看着她,跪下身,仔細描摹她臉上的輪廓。有一縷發絲落在了地上,我仿佛魔怔一般,把那一縷發撿起來,放到唇邊,淡淡的蘭香讓我回憶起,那唯一的一次擁她入懷。彼時,就是這樣的味道,蠱惑心神。我細細地親吻她的發梢,虔誠而絕望。
那如雪般美麗的白發,更像是來自地獄的鈎索,把我一寸寸地拖入愛情的深淵,越是想要掙脫,越是眼睜睜地陷落。我知道,總有一天,分離的時刻會到來,那一刻,只要想一下,就被無盡的絕望淹沒。
只是,要如何擺脫?明明知道,這樣的女子,我陸璟川何德何能,得她如此愛戀。一遍遍告誡自己,必須遠離她,只是,飛蛾撲火,欲罷不能。
每一次出征,便是一場生死較量,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我放縱自己沉迷在她的笑容中,一夜笑談。天快亮了,我該出發了,她叫住了我:“等你回來那天,我穿給你看。”
我第一次明白,什麽叫“相思無日夜,浩浩如流波”。
我坐在馬背上,厮殺在人群裏,筋疲力竭時,腦中只有一句話:“等你回來那天,我穿給你看。”
幾月時間,終于班師回朝,我像個新婚的毛頭小子,一路疾馳如家門,迎面而來的是自己的家丁圍繞的女子。那張臉不是自己想念的那一張,我竟覺得有些陌生。可是那是我的妻子,我曾發誓,要好好對她,絕不像那個男人一樣。所以我走過去,抱住她,回頭看了一眼絨院的方向,就跟着阿婉進了她的房間。
阿婉羞澀地靠在我懷來,說着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瑣事,拿給我她繡的荷包,縫制的衣服。我努力讓自己專注地看着阿婉,露出微笑,卻始終心神不寧。她在做什麽,知不知道自己回來了,有沒有等自己。
“你說什麽?”我回過神問道,語氣裏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不耐煩。
“夫君,今天留下來好不好?我給夫君熬了湯。”
看着阿婉緊張又期待的眼神,我張張嘴,喉嚨好像哽住,說不出話,最後點了點頭。
聽雪消失了幾天後,又出現在絨院。她沒有再提起過那天晚上的約定,我也假裝忘了,兩人再也沒有說過話,時光回到那天晚上之前。出征也沒有斷過,只是那種幻想再也沒有出現過——好像,她才是我的妻子,在我們的家裏,等我歸去。
阿婉病倒地突然,只是一場風寒,卻纏綿不起。那天下午,她把所有的人都趕了出去,我坐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她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夫君,能和你在一起,阿婉這一輩子都覺得值得。所以,不用再顧忌阿婉了,阿婉走後,你去找她吧。”
我抓着她的手,嚎啕大哭。她該找個愛她的男子,憨厚老實,每晚陪她剪一串燈花。阿婉是那麽仔細的女孩子,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郁郁寡歡,早早離世。是我對不起她。
葬禮很隆重,盡管阿婉不喜歡那些浮華。她最愛做的,就是午後坐在門前一針一線地做女紅。我呆呆地想。頭七結束那天,我坐在阿婉的屋子裏,為她擦拭妝臺上的鏡面,然後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已生華發。
抹布掉落,我跌坐在地上,雙目無神,又突然大笑。晚了,什麽都晚了。
我遇上那個女子的時候,我已有賢妻。等我沒有了枷鎖可以無所顧忌地去愛她的時候,我卻老了。她還是絕代風華,我卻已經老了。注定難相守,便是結局。
月見的聲音把她從陸璟川的心境中喚醒:“你要付出的代價,是永恒的孤寂。從此,流年會給你不朽的生命和容顏,而你将成為忘川河上的引渡者,直到時間停止,流年枯竭。”
她睜開雙眼,流年上方出現一道門,她知道,那背後,就是忘川。蕭聽雪看着那門,問道:“是不是靈魂的每一次轉世,都會經過忘川河?”
“嗯。”
“那就好。”
月見在身後叫住她:“蕭聽雪,你有沒有想過,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那個人,還是一段愛情?”
“有什麽區別嗎?”蕭聽雪沒有回頭,邁入了門內。
從此,世人皆傳,忘川河上的引渡者極美,緋色羅裙,紅玉珠串,白瞳白發,悠悠地用蕭吹着同一首曲子,名叫長相思。
愛上他以來,好像從沒有過一瞬的擁有,一直在等待,等他來絨院,等他戰争歸來,如今,又等他歸回往生。區別無非是從人間,到了忘川河上,無非是從一日數月,變成了匆匆百年。在漫長的等待中,陸璟川和愛情,早已密不可分。
他始終不敢言愛,認定自己不過是她漫長歲月裏的一個浪花,卻不知道,他成了她生命中的永恒,而她,才是他世世輪回中的,遺忘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