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夏去秋來,轉而冬雪。
那一天很冷,她卧在光禿禿的合歡樹上,下面是例行打掃的仆役,各不相幹。府裏好像突然就沸騰起來,然後一個丫鬟急沖沖地跑進了絨院,大聲喊:“老爺馬上就到家了,你們幾個,還不快些去前院候着。”說完又風風火火地跑開了。她呆愣地站在樹上,看着下面的幾個人收拾好工具,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他回來了?
一分鐘的停留都嫌長,她從樹上躍下,跑了出去。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一個人,她飛快地跑着,只是片刻,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聚集的人群。她停下來,站在拐角處的一顆小樹下,看着人群中,他的背影。他穿着铠甲,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冷冽,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明明那麽想見他,卻邁不開步子了,因為,那個曾驚鴻一瞥,就讓她丢盔棄甲,落荒而逃的女子,正站在人群裏,與他四目相對。那個名叫阿琬的女子就站在那裏,淚眼盈盈,已是一道風景。
阿琬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眼淚從巴掌大的小臉上流下來,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英武的男子。身邊的丫鬟笑勸:“夫人哭什麽,老爺回來了該高興啊。”阿琬才似反應過來,撲入了陸璟川懷裏。陸璟川低頭輕聲地安慰她,然後攬着她的肩在一群人的擁簇中進了廳堂。
聽雪退回牆角那邊,看着他們消失在廳堂口,然後轉身離開,回到了絨院。夜幕漸漸降臨,她換上了那條妃色的羅裙,第一次,坐在屋內的梳妝臺前,看着銅鏡中面容姣美的自己,描娥眉,點朱丹,貼花钿,仔細地把一縷縷發穿入珠中,挽上結。狐族,天生擅妝,她自然也是。
裝扮好後,她打開屋門,才發現竟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從空中紛紛落落,就像天際紛飛的白色蝴蝶。院中植物都以凋落,唯剩幾株梅,吐蕊怒放。紅梅染雪,如胭脂玉,美豔清泠。
她記得屋內擺放着幾把傘,随手抽了一把,竟是一把很精致的綢傘,淡竹為骨,蓮色綢面,上面繡着幾朵碗大的雪青色牡丹。她撐開傘,站在院中等他。大雪茫茫,她安靜地看着天空,府內的喧嘩漸漸消音,最後,除了雪落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聲響。傘從變得僵硬的手中滑落,摔入雪中,發出一聲悶響。她茫然地看着緊閉的院門,很久才回過神。
聽雪向前走了幾步,慢慢地在合歡樹前停下來,然後踮起腳尖,飛快地旋轉,輕輕一甩從袖中甩出了兩條紅綢。她開始跳舞,跳那一支練了很久,等了很久的舞。每一個旋轉,每一次折腰,每一瞬跳躍,她都很認真,紅綢在她的手中飛舞蹁跹,穿梭在紛飛的大雪中,像散入風中的紅色花瓣。漫天飛雪,絕代佳人,傾城一舞,如高入雲端的花朵,在只屬于自己的世界裏,寂靜地盛開,也無聲地凋謝。
為了那一支曲而作的舞,早該完結,可她卻不想停下來,就這樣一直跳,直到筋疲力竭地摔倒。她躺在雪地上,大睜着雙眼,瑩白的瞳孔裏一片茫茫。好冷啊,原來脫掉了那件皮毛幻化的白裳,竟然那麽冷。真的,好冷。好像全身上下都被凍得僵硬了。她努力地把自己縮成一團,雙手抱膝側卧在雪地裏,緊緊閉着雙眼,害怕一不小心眼淚就會溢出來。
如果兩年前初見阿琬,帶給她的是突如其來的悲傷,此刻,則是前所未有的絕望。那個正大光明地站在他面前,為他歡笑,為他流淚的人,是他的妻子,而她,褪掉一身保命的皮毛,就只剩下無所依靠的軟弱,等不到他一個眼神。她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一樣如此清楚地認清現實。兩人之間的距離,看似咫尺,實隔天涯。種族,習慣,身份,以及愛,全部都是她與他之間的千山萬水,而她只是一只很普通的狐貍而已,如何飛度桑田滄海。
那晚,就像一個夢,現在,夢醒了。夢裏,他溫柔地和她說話,安慰她,夢醒了,他仍是那個深愛着自己妻子的男人。明明,留下來,只是想要時時地看到他,為什麽現在,還是忍不住悲傷。明明,就知道啊,不該再奢求什麽,可是情之一字,最是心不由己。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竟是在一個山洞裏,身上披着的正是自己的一身白衣,不遠處一堆樹枝“噼噼啪啪”地燃着,很暖和。聽雪搖了搖疼痛的頭,才想起,自己之前是絨院的雪地裏凍僵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醒了?”一個黑衣男子撩開洞口的藤蔓,夾雜着風雪走了進來。洞裏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聽雪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黑衣男子見狀嗤笑了一聲,語帶譏諷:“現在知道冷了?先前我還以為你有多耐凍?”聽雪站起身,還來不及說話,男子揚揚手中的野兔:“我出去清理兔子,你換上衣服以後出來叫我。”說完就又出去了。
握着手中的衣服,聽雪走到火堆邊,邊換衣服邊想,應該是那個人救了她吧,畢竟,在那裏睡過去遲早會被凍死的。而且那個人雖然語氣沖了一點,可是讓人感覺不出任何惡意,也許是偶然經過救起了她。很快換好了衣服,她走到洞口,掀起藤曼,很快被外面鋪天蓋地的雪景吸引了。不知從自己昏倒到現在過了多久,雪竟然已經沒過了膝蓋,她歡快地從洞中跑了出來,在落滿了雪的樹木間穿梭,張開雙臂奔跑旋轉,像只白色的蝴蝶。
已經有多久沒見過山中的雪景了?自從化成人形後,每一次落雪,她都在絨院裏,雪後的絨院自然也是動人的,可如何能與山中的雪比。這是她從小看到大的雪景啊,那麽美,那麽精致,卻又那麽遼闊。到處都是雪,地上,樹幹上,每一片葉子上,每一根松針上,都蓬蓬地覆上了那些白色的精靈。她趴在地上,變成狐身,像以前一樣,在雪地裏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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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開心着,身後突然傳來聲響,她扭頭一看,是之前的那個黑衣男子。“剛剛才暖和過來,回山洞裏去!”說完,黑衣男子就冷着臉拂袖而去。聽雪急忙變回來,乖乖地跟在後面。
在山洞的火堆邊坐下,聽雪偷偷地打量身邊已經開始烤兔子的男子,男子擡了擡眼,她立刻把視線轉到了別處,竟然有些心虛。這個人,總會給她一種長輩的威嚴感。沒過一會,聽雪又忍不住瞟了過。
這個男子很是俊美,神情冰冷又帶幾分狂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人有幾分眼熟。聽雪肯定他不是來自狐洞。狐洞中的生靈,尚未成仙者,不論修為多高,一旦出了狐洞所在的那座山,修為盡毀,再也無法施法修仙。而他能帶着自己一路出了京都,來到山野,絕不可能沒有法術輔助。到底是在哪裏見過他呢?
沉浸在思緒中的聽雪,沒有發現她偷偷觀察着的人已經轉過了頭。黑衣男子靜靜地看着聽雪因為苦惱而皺巴巴的小臉,眼中的冰淩一點點消融。
“啊!我想到了!”聽雪一下子跳起來,驚喜地喊:“厲伯,你是厲伯!”
聽了聽雪的話,厲炎倒是有些驚訝:“你還記得我?”
“嗯。”聽雪點點頭,态度親昵了很多:“母親說厲伯是她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厲炎重複了一遍,露出一個苦澀又自嘲的笑。
“厲伯是怎麽認出我的?”聽雪疑惑地撓了撓頭,她記得那唯一的一次見面時,她還是一只很小的白狐貍:“是因為我和娘長得像嗎?”
“不是。”厲炎垂下雙眸,好像收回了所有的情緒,淡淡地道:“你和你娘長的一點都不像。”
“那厲伯怎麽知道的?還救了我?”
“湊巧罷了。”不想再多說,厲炎專注地看着手中的野兔。
“哦。”聽雪也乖巧地不再多問。
聽雪站在洞口,看枝丫上的積雪搖曳着飄落,陽光和煦,微風輕涼。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些飄舞的晶瑩,身後卻傳來了腳步聲,她立刻縮回手,吐了吐舌頭,轉過身已經挂上了乖巧無辜的笑:“厲伯,你回來了。”
外出獵食的厲炎有點無奈:“不是說讓你待在洞裏嗎?怎麽又出來了。”
“我有待在洞裏,我只是出來看看你回來了沒有,剛出來看了一眼就打算回去。”聽雪笑眯眯地回道。
“既然我回來了你還不快進去。”
“厲伯,我來處理吧。”聽雪沒有挪腳,看着厲炎熟練地用雪清洗獵物有點不好意思。這幾日她一直都待在山洞裏,每日捕食拾柴都是厲炎外出勞作,就連處理食物也是厲炎一個人。
“外面冷,回洞裏去。”厲炎看都沒看她一眼,直接重複了前幾次的答案。
聽雪嘆了口氣,回到洞裏的火堆邊,呆呆地坐在那裏。不久,厲炎進來,把處理好的獐子搭在火堆上,沉默片刻後開口:“怎麽了?”聽雪幹脆變回了狐形,枕在厲炎腿上:“厲伯,我想他了。”
厲炎沒有動彈也不接話,聽雪自顧自地講起來。
“厲伯,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吧。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還會吹很好聽的蕭。他人真的很好,我偷了他的雞他也沒有生氣,還把另外半只雞給我吃,那一次我差點被人發現是他救了我,收留我。他每天晚上都去絨院吹簫,因為他母親曾經住在那裏,我想他母親一定很喜歡那首曲子。還有,他的妻子也很美,很溫柔,他很喜歡他妻子。”
說着說着,聽雪擡起小爪子蓋住了自己的眼睛,聲音哽咽:“可是我很喜歡他,厲伯,我還是很喜歡他。”
是的,我很喜歡他,就算知道了他有妻子,就算認清了現實,就算真的很難過,我還是很喜歡他。
厲炎不說話,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頂。聽雪翻個身,把臉埋進他懷裏。好像過了很久,厲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也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喜歡到單看着她的臉,感覺就像喝醉了一樣。”聽雪安靜地躺在那裏,等他繼續說。“可是後來,她愛上了別人。我很生氣,躲着她,不去見她。”停頓了一下,厲炎很平靜地開口:“然後她死了。我才發現,我想見她,卻再也見不到了。如果真的放不下就回去吧,阿雪,不要學我。”
很多年很多年後,聽雪還是經常想起厲炎說那句話時的表情。“阿雪,不要學我。”那麽平靜,那麽後悔,那麽,心如死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