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等了很久都不見陸璟川回來,再加上半宿的情緒起伏,雪娘不知不覺俯在榻上睡了過去。她是被屋外叽叽喳喳的鳥兒叫醒的,揉了揉眼,天已大亮。迷迷糊糊地坐起來,肩頭有東西滑落,她從榻上撿起來細看,是一件披風,兔絨裏子,摸起來很是厚實暖和。
屏風外突然傳來聲音。“姑娘可醒了?”聽出是陸璟川,雪娘把披風疊好放在榻邊,繞出了屏風。陸璟川正坐在桌案旁寫東西,擡頭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筆:“姑娘昨日休息得可好?”“嗯。”雪娘點點頭:“謝謝你昨天給我蓋衣服。”陸璟川不自在地咳了咳:“沒什麽。”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大概是覺得有些尴尬,陸璟川看着屏風上的墨竹,又道:“昨日姑娘說狐洞已不可回,不知姑娘今後有何打算?”提起這個,雪娘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這個我還沒有想好。”說完又牽強地笑了一下:“不過我現在就可以離開了,昨天的事謝謝你幫忙。”他沉默半響,突然道:“姑娘既無處可去,如不嫌棄寒舍,就先留在這裏吧。”
夜深,諾大的将軍府裏已是一片寂靜,陸璟川提着一盞燈籠,和雪娘沿彎彎曲曲的小路漫步而行。雪娘低着頭偷偷地踢一顆路旁撿來的石子,直到狠狠撞上了一堵結實的牆。她捂着自己的鼻子,擡頭控訴地看那個突然停下,害她鼻子痛的罪魁禍首,然後發現他們正站在之前自己躲藏的院落的門外,整個将軍府裏他味道最純正的地方。
這個院落不大,甚是不起眼,坐落在府內極偏僻的地方,就算在以莊嚴樸實著稱的陸将軍府中,也算是很素淨的了。青磚碧瓦,院內不過一正房二廂房,旁邊各有兩耳房,房內陳設極簡單,幾乎沒有任何不必要的裝飾,物件陳舊卻幹淨整齊,看得出有人定期打掃整頓。院內幾條鵝卵小徑,除些花花草草,還有一株合歡,因為年代久遠,很是高大繁茂。花草環繞處有一青石,略高于人膝,石面微斜,如寶劍削過一般平坦,足一人卧于其上,剛好于合歡相對。院落房屋後再花草中隐着一汪小小的天然水池,池內是活水。院門上的紅漆已是斑斑,有一木匾,上書二字——“絨院”。字體清雅秀逸,隐約可以想見寫字之人的文采風流。
“這是我娘的院子。”陸璟川把手背到身後,仰天看着木匾,語氣中帶着微不可察的懷念:“這字是我娘親手提上去的。”說完便推門而入。
“姑娘就先住在這裏吧,此處極少人來。輕易不要出去,最近京都不大太平。我會安排飯食過來。”陸璟川站在院中,背景依舊挺拔,雪娘卻莫名覺得他很悲傷。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你娘,是什麽樣子的人?”陸璟川背對着她,向前走到合歡樹旁,伸手撫摸樹幹,不語。雪娘只是直覺想要說點什麽打破沉默,原也沒指望他能回答,撇撇嘴沿着樹的另一邊輕巧地爬了上去,在樹葉密集處找了根細長的枝丫,舒舒服服地把下巴抵在交疊的雙手上,趴了上去。陸璟川擡頭看過去,突然笑了起來。燈籠把他籠在一團柔和的光裏,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我娘長的很美。”
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她的問題。陸璟川索性撩起衣擺,坐在了樹下,把燈籠放在了左手旁。雪娘向下看,剛好可以看到他的側臉,線條分明的輪廓映着朦胧的燈光,恍惚間讓她迷了眼。他倚着樹幹,擡頭看着遠方的天空。今夜無月,也只有幾點星辰,夜空看上去很浩大,也很寂寥。
“她很美,卻不是姑娘這樣的明豔,姑娘就像天邊的朝霞,活潑明豔;而我娘,一看就讓人想到江南,江南的水,江南的花,江南的煙雨。她很有才氣,彈得一手好琵琶,琴棋書畫都很出衆。很是有些孤傲,卻也很溫柔。”“那你娘呢?這不是你娘的院子嗎?怎麽不見她?”雪娘好奇地歪着腦袋問。陸璟川的臉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家母很早就去世了。”說完,也不理會身旁的燈籠,站起身就往外走。到了門口又停下:“姑娘,昨日同我前來的是我從小結識的妻子,與我感情甚篤,我絕不會負她。所以,這裏姑娘可安心住下,動情一詞便勿要再提。”雪娘坐起身,臉色慘白,原本想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感情真的會讓人變得很奇怪,哪怕已經猜到,聽他親口證實,依舊會覺得很痛,痛到張口無言。
“我娘也很早就去世了,不過她一定不希望我難過,你娘應該也是吧。”院中已無人,只有夜風輕輕卷過,瞬間把這輕聲的話散入了無聲的寂靜中。
就這樣留了下來,除了每月十五去見婆婆,她一直都待在那間院落裏,粗略算來,已有兩年。每天入夜後,不論早晚,陸璟川都會來,從不與她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青石上,用那支玉簫,反反複複地吹同一支曲子,然後打掃屋內屋外再離開。雪娘不知道那是什麽曲子,只聽得悠遠綿長,似是潋滟纏綿,卻又惆悵難言,在那支曲中入睡,夢裏都是他微笑的容顏。
每天夜裏,雪娘都會待在那株合歡樹上,因為那裏,可以不着痕跡地看到他的臉。他吹那支曲子時,眼神總是格外柔軟。她知道他是想起了他的母親,那個在他眼裏美好得像江南一樣的女子。她曾在院中的書卷裏看到過江南的痕跡,那是一個夢一樣的地方,迷蒙煙雨,花開四季。山水像極了素箋上暈染的墨痕,流光随影,婉約深情。她不止一次想起那個只見過一次卻印象深刻的女子,柔柔纖姿,那是不是就是江南的女子,他就是喜歡那樣的女子吧?想過之後又覺得喪氣,自己大概永遠學不懂那些欲說還休的含蓄風情。
不是沒有想過要離開,曾經在每日的沉默,狹小的環境中都快要發瘋了。每次去見婆婆,都是在十四日晚上他離開後,一路要很小心翼翼地躲開一切未知的危險,婆婆總是勸她不要來了,她卻堅持如此。只有她知道,這不僅僅是為了婆婆。每次和婆婆分別後,她總要在野外瘋狂地跳躍奔跑,瘋狂地歌唱喊叫,狠狠地感受野外的活着的風,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被蘇醒,都在叫嚣,裏面裝滿了野外的味道,和野外的自由,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無數次想過,就這樣吧,就這樣不再回去,可當太陽消失在天空,她依舊出現在那個院落裏,安靜等待。原來終究還是舍不得。待在這裏,至少可以每天看到他,盡管他只是為緬懷自己的母親而來。那個人,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的兩年相對無言,依舊讓她迷戀,一點微乎其微的擁有,就足以束縛她奔跑的腳步。
今夜,月已至中天,他還沒有來。他從來沒有這麽晚過,大概不會來了吧。雪娘從樹上跳下來,走到那塊青石旁,躺了上去。石頭硬邦邦的,遠沒有樹枝或者疏松的土壤舒服,雪娘卻很快就睡着了。空氣裏彌漫着合歡的清香,帶着絲絲甜美,月光微涼,引人入醉。天尚微亮,雪娘長長的睫毛抖了抖,然後慢慢地睜開,眼中漫着初醒未醒的懵懂。小巧的鼻子動了動,熟悉的味道闖入混沌的意識裏,頭頂上的陰影沒有讓她恐慌,反而因為睡意惺忪少了往日的拘謹疏離,眯了眯眼,伸過去小腦袋在陸璟川的手背上蹭了幾下,然後又懶懶地躺了回去,就差冒出來兩只大耳朵,搖搖尾巴了。陸璟川的身體緊繃了一下,後退幾步,轉過身去。雪娘清醒過來,坐起身,歪着腦袋看過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剪影,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天亮要出征了,會有段時間不在府裏。府裏會有人定期來打掃院落,我告訴別人我在這院中養了只白狐,如果有人來,你記得變成白狐的模樣,莫要被發現了。”剛剛的好心情煙消雲散,雪娘強忍着跳起來扯他袖子的沖動,深吸了一口氣,眼圈還是紅了:“我可以跟着你嗎?我可以變成狐貍乖乖地跟着你,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胡鬧!戰場兇險,你當是玩笑嗎?”在雪娘的記憶裏,盡管很冷淡,陸璟川卻從來沒有這麽嚴厲地斥責過她,一下子就懵了。看她被吓住了,陸璟川的語氣緩了緩:“戰場自古無定言,兇險萬分,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跟去呢”“就因為兇險我才要跟去,你若出了事怎麽辦?”陸璟川摸了摸她的頭,像是在哄一只真正的寵物狐:“怎麽會出事呢我從十幾歲上戰場,多少次打仗都過來了,這次是邊境的一些流散匪徒,花不了什麽力氣,只是路上要費些時間罷了。”
雪娘有些不安地問:“真的?”“嗯。”今天的陸璟川格外溫和,幫她把一縷發挽到耳後,讓雪娘有一種被珍惜寵溺的錯覺:“你只要乖乖地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下雨天一定記得去屋內避雨,天冷了可以自己去屋內找衣服穿,不要着涼。這幾個月的十五我不在,你外出要多加小心。我和管家打了招呼,如果變成狐形,你也可以在府裏走走,只是別出門被人逮了去。”雪娘聞言一怔:他竟知道自己每逢十五會出門。
看着雪娘怔怔的表情,他卻笑了,眼中如水泛起波光粼粼:“我還不知道姑娘的名字。”“雪娘,婆婆叫我雪娘。”“皎若初雪,名如其人。只是雪娘應該是乳名,姑娘可否告知姓名?”“姓名?我爹娘未給我取名,後來與婆婆生活在一起,婆婆随口喚我雪娘,大家都是這麽喊。”聽到這裏,陸璟川一時沒有接話,靜默一會兒才開口:“雪娘小時一定很可愛,父母為什麽沒有取名?”“我出生時父母便分開了,母親不喜見我,很少與我說話,哪裏會起名字給我。”雪娘擡頭越過陸璟川看向遠方,神色不自覺變得清冷。
盡管那個時候的自己什麽都懂,盡管一遍遍告訴自己母親的苦衷,盡管表現地好像完全理解完全不在意,到底還是留下了痕跡難以釋懷,難以釋懷自己年幼時母親的漠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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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大不了的,父母來不及取,完全可以自己取一個啊。”陸璟川想來嚴肅慣了,刻意把聲音放輕快有些不自然。雪娘卻沒有注意,收回目光,沒有答話,只是眉眼彎彎地笑。兩年來待在這裏,她看上去娴靜了很多,不複當初林間張牙舞爪的快樂。
“女孩家總被喊乳名也不合适,不如我們現在就想一個正式的名字出來。你可知道你父親的姓氏?罷了,你父親辜負了你母女,不跟他姓也”說到後面,刻意歡快的語調轉為低沉。“不,”雪娘頭一次打斷他的話,依舊是笑着,話裏的意思卻很堅定:“我父親很好。他姓蕭。”愣了愣,陸璟川接着道:“蕭雪很好聽,只是單調了些,不如再在中間添一字。”雪娘認真地想了想方道:“日日聽蕭,就取聽字吧。”“蕭,聽,雪。”慢慢念了一遍,陸璟川贊道:“頗有些清雅意境,好名字。”
注意到天已蒙蒙亮,陸璟川道:“我該走了。”“哦。”聽雪低着頭,長發從肩頭垂落,遮住半片容顏。猶豫了一下,陸璟川看向那邊的合歡樹:“聽雪,在你最常待的那根合歡樹枝上,放着一個盒子。裏面是些裝飾頭發用的玉珠,我偶然在府裏發現的,配上那套妃色羅裙應該很漂亮。”
聽雪叫住陸璟川,笑得明媚:“等你回來那天,我穿給你看。”陸璟川扶着門框回首,眼中帶笑:“好。”
她依舊一日日地待在院落裏,他的離開仿佛并沒有帶來什麽變化,畢竟,往日裏他在時,也極少正視過她,在旁人想來,不過只是少了一段伴她入睡的簫音。只有聽雪自己知道,心底裏瘋長的寂寞。也想過要不要遁入山林一段時間,骨子裏卻沒有了那股沖動。他在時,對山林的渴望,在他離開的那一刻,漸漸消弭。
沒了陸璟川,這個府邸對她也沒有任何吸引力,所以也不曾出去逛逛。那幾個打掃房間的丫頭和小厮每天會代替那個離開的男人送吃食給她,見她可愛經常逗弄她,她也不理睬,一見到人就竄進花叢裏躲起來。憑心而論,她是不喜歡那些人的,盡管他們沒有惡意也經常照顧她,但是那些人,在院中摻雜了別人的氣味,要好久才散,她不喜歡。他的味道中別人的氣味會讓她變得狂躁不安,心底所有的獸性幾乎都被激發,有時她甚至要強忍着才能不去攻擊他們。
她開始失眠,無論如何也睡不着,百無聊賴,白天裏變成狐形卧在青石上發呆,星星出來了便坐在合歡樹上看星星。
其實白天還好一些,每次到了夜裏他該來的時候,心裏會空得慌,不知道做什麽。這時,她總是爬到樹上去把玩那個陸璟川留給她的盒子,心情會變得好一點。盒子不大,她的小手剛好抓得住,紫檀木制的,雕琢着很多花紋,因為有些年頭了香味沉澱地樸郁幽芳。盒內放着十六顆紅色玉珠,大小一致,瑩潤透明,放在月光下看,裏面仿佛有一汪水靜靜流淌,極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