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阮明顏聽了他的話沉默并未說話, 她也知道這時候無需她說什麽, 盧易安說這些話只是想說而已,并非是尋求任何人的安慰或是理解。
“阮師妹。”盧易安看向她, 忽地說道:“那日我騙了你。”
阮明顏擡頭看着他。
“那日我并非尾随你才作下那副美人圖,而是你站在遠處一直盯着我,我偶然回眸一瞥, 見你容姿驚若天人, 這才有了那副美人圖。”盧易安說道, 他對着阮明顏露出了一抹不好意思的笑容說道,“騙了你, 真是抱歉。”
明明是一眼驚豔, 但是卻非要說成是尾随其後, 盧易安也不知道為何當時他這般說,也許是因為鬼使神差, 也許是被那一瞬間被迷了心竅。但是, 當阮明顏聽見他尾随跟蹤她時, 并未像其他人那般露出厭惡、惡心、鄙夷的神色, 他心下是極為開心的。
在這個世上,知道他如此行徑, 卻并未對他厭惡鄙夷的人, 他只遇到過兩個。
“但是我高興。”盧易安看着阮明顏,露出笑容,“從那時起,我就決定與你做朋友。”
阮明顏看着他, 語氣平靜開口說道:“我知道。”
“?”盧易安。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說謊。”阮明顏說道,“那日我從城外進入城中,到在城牆前遇見你至多不過一刻鐘,當時你提着油漆桶立于城牆前,怎麽看你都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尾随我。”
“哎!?”盧易安聞言頓時震驚了,“那你還……”
“我只是配合你的表演而已。”阮明顏說道,然後嘆了口氣,“看你演的很辛苦,不好拆穿你,便只好配着你演下去了。”
雖然不知道那天盧易安為何要那般說,但是她就算用腳去想也知道,盧易安沒有作案的時間、機會甚至是動機,那日她是剛入白鹿城,在這之前從未見過盧易安,盧易安又談何尾随她?
這一戳就破的謊言,到處都是破綻,無論是換做誰來都不會信的。
盧易安目光定定的看着她許久,然後笑了,“阮師妹,你可真是個好人。”
畫道界都流傳盧易安的美人圖,美在儀态,在風骨,在氣度,而不在皮肉。
蓋因他的美人圖是沒有臉的,或是轉身背對,或是團扇遮臉,或是懷抱琵琶半遮面……
總而言之,盧易安的美人圖中的美人是看不見臉的,而正是因為無貌,所以給了人無限的遐想,千人千面,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絕世佳人,他們在盧易安的美人圖中能看看見他們心中最美的那個人。
盧易安的美人不存在此世,不存在畫上,而活在人們的心中。
這正是盧易安美人圖聞名天下之由。
但是那一天,那不經意的回眸一瞥,驚為天人,豔色無雙。
那張天人之顏落在了盧易安的心中,他的畫筆一轉,為那副無貌美人圖添上了一張臉。
後來有人問,“為何您畫中的美人皆無貌?”
“因為年少輕狂時曾做錯過事,那時候自以為是、猖狂桀骜從不認為自己錯了,後來意識到了錯,便不再執着于皮肉表象,而是以形寫意,追求意境幻象之美。人世間最美,在于虛幻之美不存于此世,肉眼不可見,唯心所想。”
“您的美人圖皆為無貌虛幻美人,從不畫真人,為何獨獨替阮劍仙作畫?”
“因為她美,她的美如夢似幻,難存于世。”他嘆息說道,“驚鴻一瞥,永記在心。”
——
“阮師妹。”盧易安對着面前阮明顏微微一笑,語氣輕快說道:“我決定了,只要趙師姐他們不嫌棄我,我就同他們一道前往蘭城。”
“趙師姐身邊不是缺少可用之人嗎?我覺得我雖然能力不足,但為人可信,勉強還是能一用的。”
阮明顏看着他許久,也笑了:“那想必趙師姐會很高興。”
“不知道秦止聽到這個消息開不開心,以後我又可以和他鬥畫炫技了,以免他當了世家家主,天天耽于享樂疏于練習畫技退步,唉!我可真為朋友着想。”盧易安裝模作樣嘆氣說道。
阮明顏聞言噗嗤一聲笑了,“想必秦師兄一定會很感動的。”
盧易安看着她臉上的笑容,也跟着笑了。
半年前的他絕不會想到,他竟也會有朋友,會和秦止和趙瑟成為很好的朋友。半年前的他還是在書院獨來獨往,秦止和趙瑟亦然,他們在書院裏一直都是獨行俠,和任何人都只是點頭之交,客氣而疏離。
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源自面前的這個人。
人和人之間的情感是很奇妙的,一個人能夠為了朋友改變到何種地步,這是用理智無法想象的。
曾經的盧易安癡迷畫作沉浸在畫道的世界中,獨自一人,獨來獨往,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朋友。
但是現在他為了朋友,走出了那個孤獨的世外仙境,回到人世間,甚至是去踏入了他曾經不屑一顧的那個名利官場,做着曾經他厭惡的事情,那是他親生父母強行逼迫着他,他也不願意做的事情。
人是會改變的。
“是成長,每一個中二少年最終都會變成成熟的大人。”阮明顏糾正他說道,“你只是長大了而已。”
她頓了一下,然後端麗明媚的臉龐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山長将你們教的很好。”
不管是盧易安,還是秦止,亦或是趙瑟,他們都是有缺陷的人,是不容于世俗的異類。
他們無處可去,找不到歸路,最終山長接納了他們,悉心教導了他們,将他們教成了一個正直而可靠的大人。
——
時間轉眼即逝。
阮明顏在白鹿書院為期半年的修行即将結束,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裏,她再次去挑戰了琴棋書畫騎射禮七藝考核。
她前去考核的那日,驚動了七院院長前來親觀,皆想見識一番這位太虛幻境中受長青聖人十幾年親教的弟子的深淺厲害。
最終,阮明顏七藝考核皆考出了最高九等成績。
成為白鹿書院第三百七十二名考核全優畢業生。
明光院。
端坐在涼亭內的山長,雙手捧着一副畫卷,畫中小雪之日臘梅盛開,朱紅回廊八角涼亭內,四人圍爐煮鍋,分食美味,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涼亭外的雪紛紛落落,凜冽的風乎乎吹着,但是亭內熱氣溫暖。
一期一會。
何日再會?
*****
清晨一大早。
阮明顏起了個早,她換上一襲墨綠色的長袍,将滿頭的青絲束在耳後,然後拎起了昨日備好的放在屋內的油漆桶,轉身出了屋。
此刻,天才微亮,破曉之光爬上蒼穹。
山間的草木尚且沾染晨露,微寒氣息夾帶着幾分水汽涼意,阮明顏提着油漆桶從山上下來,前往白鹿城。
因為天色很早,所以阮明顏到了白鹿城的時候,城中大街上人跡稀少。她徑直的朝着遠處前方走去,腳步不停。
遠遠地便看見了那副懷抱琵琶欲飛天的美人圖,在晨光中,牆壁上纖細窈窕,婀娜多姿,長裙迤逦,豔麗無雙的美人越發的明光璀璨,傾國傾城。
這副美人圖在白鹿城的城牆上保存了有半年之久,成了白鹿城的名勝絕景,名揚整個修界。
世人都知道,在白鹿城有如此一副傾國傾城豔色無雙的美人圖。
白鹿城的人都道這副美人圖也許會永遠的保存下去,成為白鹿城的标志性名畫,供世人瞻仰欣賞,畢竟那樣一個美人,誰又能下得了手呢?
阮明顏站在了繪着美人圖的城牆前,駐足欣賞了這副美人圖許久,嘆了一口氣,如斯美人傾城之色,直教人神往。看着這副美人圖,她能理解世人對于美的追尋。
若這副美人不是她的臉,那她必也是會心生喜愛神往不已的。
然而……
阮明顏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冷酷,“抱歉了。”
她對着牆壁上眼眸含光,唇色殷紅,面帶霞光的美人低聲道了聲歉,“且讓我送你上西天。”
阮明顏先是拿起了一個大筆刷,往其中一個油漆桶上浸濕,然後往牆壁上無情的刷去。
一刷下去,美人褪了色。
二刷下去,美人缺了光。
三雙下去,美人身姿淺淡。
……
……
刷刷幾下,牆壁上的美人圖頓時消失,不在。
有行人經過,目光看見那不再見美人蹤影的牆壁,頓時發出一聲驚呼,然後伸手掩面,泣淚不停,表情悲傷難以自己。
随着時間的流逝,聚集在城牆前哀泣抽泣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在哀悼逝去的美人。
天光漸盛,金烏升起,金黃明亮的陽光灑落在大地上。
這條街已經站滿了人,所有人都在面色悲泣,哀婉,那副傷心的模樣仿佛死了老婆(……)。
但是卻并沒有人沖上去指責幹出這麽殘忍事情的阮明顏,他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不遠不近,安靜的注視着阮明顏作畫。
這是白鹿城的規矩,技高一籌可壓人,新作代舊畫。
阮明顏神色沉靜,目不轉睛專注的看着面前的牆壁,她手執着畫筆,一筆又一筆的描繪着。
豔麗的顏色一點點的染上了雪白的牆壁,筆觸勾勒出盛大的風景。
從天光到日盛,再到日落。
阮明顏這副畫足足畫了一天,駐足在牆壁前圍觀的人群換了一茬又一茬,盧易安、秦止和趙瑟包括山長等人都聽聞消息,下山前來站在了城牆前觀看。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上,她的眼中別無他物,只有面前的這一幅畫,她将自己眼裏曾經見過的,深深印在腦海裏的那副盛大景象呈現了出來。
直到黃昏,她才停下了畫筆,完成了整一副畫。
這是占據了整面牆壁的盛大之景,是之前那副美人圖十倍之長。
一面牆壁,一幅畫,卻分為兩場景。
一邊是星辰夜幕,繁星點綴墨色夜空,星辰彙聚銀河,無邊夜幕既靜且冷。孤獨而寒涼,無邊無垠閃閃發亮的湖中,一葉孤舟漂泊。
舟上有人,垂釣而坐。
一邊是日出蒼穹,金色陽光遍布人間,璀璨的金光自頭頂蒼穹垂落,遍布金光宛如漣漪暈開的湖中,一葉孤舟駛向遠方,在它的前方是無數從湖中湧現出的銀光朝着太陽義無反顧飛撲而去,一點一點又一點……無數的銀光終彙聚成一團閃閃發亮的銀火。
像火焰一樣明亮,耀眼。
一靜,一動。
一清,一明。
一冷,一烈。
陰陽割昏曉,靜極生動,生死相依。
一畫兩景,陰陽靜動,死生蘊含。
牆壁前衆人皆滿目震撼,望着前方那副長達整面牆壁的盛大之景,星河垂釣日出蜉蝣圖,腦海裏空空卻又不斷的湧現出無邊思緒。
孤獨殉道者,朝聞道夕可死。
一襲藍衫山長駐足于畫前,嘆息道:“可惜了。”
這麽好一個畫道天才,怎麽就去修了劍道呢?
劍道耽誤了她學畫啊!
唉。
——
阮明顏的一副星河垂釣日出蜉蝣圖最終取代了盧易安的那副美人圖,畫完了她星河日出圖之後,阮明顏轉身看了眼身後安靜眼神癡癡望着前方牆壁上盛大之景的衆人,安靜而迅速的拎起了油漆桶,轉身麻溜的跑了。
等跑遠了之後,她才呼出一口氣,“沒被打真是太好了!”
白鹿城的民衆對盧易安的那副美人圖的喜愛癡迷她可是看在眼裏,老實說她抹去那副美人圖的時候,心裏壓力很大了,怕被打……
好在,她的畫還算出色可以取代那副美人圖,才不至于被打。
這般想着,阮明顏不由地就嘆了口氣,“唉!”
“有種劫後餘生得救的感覺,我還真是……在被打死亡的邊緣反複試探啊。”她自言自語道。
“既然如此擔心,又為何要去試探?”山長的聲音忽地在身後響起。
阮明顏聞言轉頭目光看見他,臉上閃過一道驚訝的神色,他怎麽在這兒?
一襲藍衫儒雅俊美的山長站在前方背光之處,面色表情冷淡的看着她。
阮明顏看着他,一本正經說道:“當然是因為我打算畫完就跑啊。”
“反正明日我就離開了。”她說道,“就算畫的不好,他們想打人也找不到人啊!”
山長聞言未說話,只是目光看着她。
阮明顏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她眨了眨下眼眸,看着他說道:“我有沒有和你辭行?”
“沒有。”
“哦,那我現在和你辭行,多謝你這半年來的關照啦,我明天就要回去蜀山劍派了。”
見山長遲遲未說話,阮明顏遲疑了下,然後說道:“要不,在我離開前,我們吃頓散夥飯?”
“……”
山長目光看了她一眼,未發一言轉身離開了。
“????”阮明顏。
我說錯了什麽了嗎?
“……所以到底吃不吃這頓散夥飯啊,好歹說一聲啊。”阮明顏小聲嘀咕了句。
“阮師妹!”
忽地身後傳來盧易安的大叫聲。
阮明顏當即無暇再想這個,她轉身朝着身後看去,只見盧易安、秦止和趙瑟站在前方看着她。
“你太過分了啊,啊啊啊!”盧易安沖着阮明顏就是一陣大叫,“你怎麽能破壞我的心血得意之作呢!?”
他氣憤指責她說道,“你快向我道歉啊!”
阮明顏厚顏無恥說道,“能被破壞怎麽能說是得意之作呢?盧師兄,你再接再厲,再繼續努力啊!”
“……”盧易安。
好氣哦!
“對啦。”阮明顏看着面前的趙瑟、秦止和盧易安三人,微笑說道:“我打算明日返回蜀山劍派,今晚我們要不要吃頓散夥飯啊。”
趙瑟看着她,同樣笑道:“也好,我們也打算明日離開書院前往蘭城。”
“這樣啊……”阮明顏神色有些意外說道,“這麽快啊。”
“蘭城的城主之位空懸,且事務繁忙,所以宜早不宜晚。”趙瑟說道。
阮明顏大致也猜到了她想做什麽,所以點了點頭說道:“這樣也好。”
“那就這樣決定了,晚上這頓我請啊。”她說道,“對啦,我剛才遇到了山長邀請他來吃我們的散夥飯,但是他沒回答我,我要不要再去問問他?”
“……”趙瑟。
趙瑟看着她,委婉含蓄說道:“山長大約心情不好,你還是別去驚擾他吧。”
“咦?”阮明顏奇怪問道,“山長心情不好?為何不好。”
“……可能是被氣得吧。”最終趙瑟說道。
“哦。”
阮明顏哦了一句,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沒問出誰氣得他的。
“那我們去食味樓吧,吃完這頓大家各奔前程啊!”阮明顏說道,“祝我們大家都前程似錦,來日再會!”
“來日再會。”
“來日再會。”
“來日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