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手足之殇
大姐過世了,死于産後大出血——前些日子還和與我談笑風生的人,就這樣在我眼前沒了生息。
屋子裏充斥着新生兒的啼哭聲和男子的恸哭聲,我難以置信地注視着這一切,整個人只覺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然而,再如何難以接受,殘酷的現實還是逼得所有人不得不擡起頭來面對。
數日後,大姐的遺體落葬,大姐夫一個鐵骨铮铮的男兒,愣是在她的墳前哭了個昏天黑地。
我想,他一定是太愛大姐了,愛得恨不能随她而去。
是了,自從大姐去世後,姐夫就一直呆在她的棺木邊,都不去看一看他們那才出生的兒子。聽說太史夫婦抱着那孩子勸了他很多次,可他皆是置若罔聞,只管自己癡癡地守着大姐的靈位。得知此事,我既是感動又是心急,卻也不曉得該如何去勸慰那個痛失了愛妻的男子。
失去至親至愛的痛,也許我的體會遠不比他來得深刻,但是,我卻能夠理解他那無法言喻的苦痛。
只不過,孩子終究是最可憐的——他一出生就沒了母親,現在父親又一心沉浸在悲痛之中,對他不理不睬,他要如何像他母親臨終前所期望的那樣,無憂無慮地長大?
這天,我以極其笨拙的姿勢抱着我那哇哇直哭的小外甥,愁眉不展地站在大姐夫的身後,看着他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大姐的靈位。
“姐夫……你這樣不顧孩子,大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
後來,不知是不是這句話觸動了他的心弦——幾天後,姐夫總算慢慢從悲恸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願意抱一抱他和大姐的骨肉了。
至少,這會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這樣想着,我仿佛也能在這漫長的冬夜裏看到新的希望。
“皇上,夜裏這麽冷,還是快些回寝宮吧。”是夜,心中惆悵的我突然不想就這麽回去睡覺,因此愣是在園子裏找了處石凳坐了下來,呆呆地仰望着墨藍的夜空——琴遇在一旁陪了我許久,大抵是出于擔心,她終是忍不住開口說道。
“寝宮裏和禦書房一樣悶得很,還不如這裏來得舒坦。”我紋絲不動地坐着,依舊目不轉睛地遙望着天幕。
“……”琴遇聞言沒再接話,想來她那日雖然沒有跟去驸馬府,卻也清楚我這些日子緣何情緒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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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遇……你說,人為什麽會死呢?大家都好好地活着,活得開開心心的,不好嗎?”明知這個問題根本叫人無從回答,我卻還是自顧自地把話說出了口。
“因為生老病死,是世間萬物都逃不開的義理。”是以,依舊望着天空的我全然未嘗料想,自己會冷不防聽聞一個突然插足的男聲。
我驀然回首,注目而去,不料映入眼簾的,竟然是身披大氅的姬子涯。
下一刻,回過神來的我自是趕忙站起身來,卻見來人擺手遣退了琴遇。
“臣參見皇上。”
“皇叔免禮……”
我目視姬子涯不緊不慢地直起身子擡起頭,目光在我身上轉悠了一圈。
“都十一月的晚上了,皇上怎麽也不穿得暖和些?”說着,他神态自若地解下了自己肩上的大氅,從容不迫地上前兩步,将它披在了我的肩頭。
我看着他動作細致地替我系着胸前的系帶,就好像在照料一個彼此之間十分稔熟的親友,一顆心不由緊張得怦怦直跳起來。
說到底,我都是不習慣他這樣的照拂的——明明……他讓我那樣的畏懼。
“謝……謝謝皇叔……”然而表面上,我也不敢出言推辭,只能順從地接受他的好意——直到我忽然留意到他那一下子變得單薄的衣衫,“可是皇叔,你這樣子……不冷嗎?”
“臣就是凍得發抖了,也不能看着皇上受涼。”誰知,他卻輕描淡寫地回了這麽一句話,讓我都不曉得該如何應答,“臣陪皇上走走?”
所幸片刻後,他就徑自話鋒一轉,終結了這叫我略覺尴尬的局面——好吧,實際上,我也沒覺得這有多好,畢竟跟姬子涯一道散步,并不是一份輕松的差事。
不過,既然對方這麽說了,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這就應了下來,與他一前一後邁開了步子。
“皇上同長公主很親近嗎?”走了一小會兒,姬子涯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一下就提及了這一叫我心生悲戚的話題來。
“其實……朕同大姐也沒有特別的親……尤其是大姐嫁人之後,一年到頭,我大約也就能見到她一兩回……只是這兩年當了皇帝,才又與她熟絡了一些……”傷感的心緒蓋過了對男子的防備之心,我垂着腦袋據實以告,“不過,我小的時候,大姐還是挺照顧我的,會送東西給我吃,也會斥責那些人,叫他們莫要欺負我……所以,我一直記得她對我的好……”
所以,才會對她的與世長辭……感到尤為傷心。
“可惜,人死不能複生,皇上……還是想開些吧。”未有言說的話語卡在了半道上,對方卻已好言勸慰起我來。
說出這番話的男子不會未蔔先知,他的短短一言,會令我鬼使神差地聯想到我的另一位手足。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最終駐足。
随即注意到了我的異樣,姬子涯跟着停住步子,轉過身來注目于我。
“皇上怎麽了?”他問。
“……”我沒有即刻作答,只因突如其來的念想而抿緊了雙唇,以雙眼目不斜視地盯着他的眉眼。
能跟他說嗎?我能跟他說嗎?
“皇上?”鑒于我的表現太過不同尋常,姬子涯的臉上很快就流露出了探究的神情。
罷……就算我現在不說,憑他的聰明才智,怕是也已經起了疑心——擇日不如撞日,為了三弟,拼死一試吧!
“皇叔……人世無常,昨天還在我們跟前活蹦亂跳的人,指不定哪一天就會陰陽兩隔……還活着的親人和友人,我們理應珍惜才是……”
我聽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語一出,饒是聰敏過人的姬子涯,也免不了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所以……所以……能不能……讓風行回來?”
話音落下,我只覺自個兒的心髒都快要蹦出嗓子眼。
我屏息凝神地注視着微弱火光中他不算清晰的容顏,看着他的神情自錯愕漸漸變作沉寂。
“皇上方才說了這麽多,原來只是想要助成王殿下免罪。”他面無表情地開啓了雙唇,令我登時心頭一緊。
“你明明知道他沒有罪!”緊接着,我就不知打哪兒來了勇氣,膽敢當着姬子涯的面,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足夠揭露真相的一言才剛出口,他的臉色就倏爾變得晦暗不明。
他站在那裏,一語不發——我亦僵在原地,心悸不已。
直至寒冷的微風中,我目睹他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
“皇上可真是長大了。”
我沒敢接話——但他的言下之意,我只消細細一思,便可知曉。
“時辰不早了,臣護送皇上回寝宮歇息吧。”
然後,我看着他毫無預兆地邁開了步子,轉眼就與我擦肩而過。
我沒想到他會就這樣扯開話題,是以一時間愣愣地回不過神來——直至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飄然而去,我才猝然還魂,回身張開了嘴。
“皇叔!”
他聞聲停步,微微側首。
“皇上只記着自己的弟弟興許還在哪裏受苦,又可還記得,皇上的老師,是如何過世的?”
不期而至的問話,讓我不禁愣住——我實在不明白這兩件事之間,會存在着什麽樣的聯系。
“皇上記住,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面上看起來的那般簡單。也許你認為自始至終都待你好的人,實則是潛伏在你身邊的細作,也許你認定一心要害你的人,反而是一直在保護你的人。”
“朕……聽不懂皇叔的意思……”
“以後會明白的。”男子波瀾不驚地說罷,就把頭給轉了回去,“來人——送皇上回寝宮。”
如是下令後,這個适才還說要親自送我的姬子涯,就莫名其妙地把我交給了随駕的宮人們,随後獨自一人離開了。
我望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沖動之下本欲再度一言,卻被頭一個聞命趕來的琴遇給攔住了。見她一邊抓着我的胳膊一邊意有所指地沖我搖搖頭,我這才勉強尋回了些許冷靜。
這一天,我試圖直接向姬子涯請願的做法,未能助我得償所願——短時間內,三弟他怕是回不來了。
聽我訴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業已與我一起回到寝殿的琴遇亦半晌無言。
我只覺得,她替我梳頭的手勢似是慢了下來——想必她的心中,也正記挂着那個已然變了少許模樣的少年吧。
啊……不對,我都快十九了,風行也該年近十八了……
時間過得太快了……快到……我又有心無力地……浪費了一年的時光。
“琴遇……我真的很沒用……”思及此,我忍不住垂下了眼簾,為自己的無能而深感愧疚。
“不是皇上無用……是對手太強大了……換做是誰,也難與之抗衡。”身後的女子幽幽地說着,手頭的動作又逐漸恢複過來。
“可如果是風行的話,定不至于如此被動……”
我平心而論地假設着,并沒有換來琴遇的回應。
不過片刻後,我卻忽然聽得她啓唇發出了聲音。
“皇上……奴婢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