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迎春睡眼惺忪劈頭蓋臉被元春一通罵, 只來得及說出,“姐姐, 你怕是誤會……”
“誤會!你現在還好意思說是誤會!母親本睡得好好的,聽了你的話, 我們叫醒母親,讓她服藥。哪知吃了你的藥後母親上吐下瀉一整晚,現在提不起半點精神, 眼看着就、就……”元春邊說邊哭, 益發可憐。
迎春聽罷,要往床邊去看王夫人,元春蹦過來攔住她道:“你再莫顯擺你那勝過神醫的醫術!這是你開的方子,你拿回去看看, 有人似你這般狼心狗肺如此用藥嗎?” 元春伸手入懷掏出一張藥方惡狠狠摔在地上, 指着讓迎春撿起來好好看看。
賈母本聞言王夫人病情突然轉重,太醫未至,便和元春一同叫迎春先來看看。可是賈母進屋多時, 不曾看見王夫人一眼。反是元春不分青紅皂白将迎春罵的一無是處,早已怒火中燒。
加之, 賈母甫一進屋,見滿室外人,清晨之際,何以皆至?元春适才還哀切懇求迎春救母,此刻突然變臉。賈母再年老也看出其中端倪,氣得拐杖駐地, “咄咄”連響,怒道:“元春你說得什麽話?你妹妹才多大!你怎麽能随便對她說出這般惡毒的話?是我老婆子逼着迎丫頭給你母親治病的,若你母親有個三長兩短,老婆子我給她抵命!”
元春萬沒想到賈母反應如此激烈,愣了一愣才撲通跪下,叩頭不止。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王夫人也滾下床來,連聲求道:“母親息怒!母親息怒!實在是元春心急兒媳病情,口不擇言,出言無狀。元春是您看着長大的,她萬沒那些險惡心思呀!”
言外之意,元春惡語傷人是無心,迎春下毒方害她卻是早有預謀,用心險惡。
王子騰夫人也在當場,臉色卻相當不好看。昨日她才腆着臉巴結迎春,大清早卻被王夫人叫來做什麽見證人,還囑咐她多帶些親眷來。
剛一入榮國府,她本意先去拜訪老夫人,哪知卻被元春半道劫走,直接帶至榮禧堂。她進屋見到王夫人便被吓住,一夜未見,王夫人竟脫了相,有氣無力,出氣多進氣少。
王子騰夫人追問緣由,元春便哭訴迎春夜半來看,不顧醫囑,胡亂逞能,開下虎狼之藥。王夫人服後上吐下洩,整整折騰一夜,眼看着要不好了。她小小年紀鬥不過菩薩在世的賈二公子,只能請舅母幫她做主。
元春一番話說得如泣如訴,當真聞者傷心聽者流淚,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大房倚勢欺人壓榨的元春母女沒有立錐之地。
王子騰夫人聯想昨日大房不可一世之狀也是妒恨交加,當場拍板要為王夫人主持公道。只是此刻聽賈母說完才恍然大悟,其中有貓膩!她莫不是被自家妹子擺了一道?王子騰夫人便皺眉看着王夫人和元春哭求,并不接話。
王夫人邊求邊不停給自家嫂嫂使眼色,奈何嫂嫂不動如山。王夫人一狠心,重重磕下頭去,登時暈倒。
元春驚叫一聲,撲上前抱住王夫人。有那不明就裏之人便小聲嘆息可憐,話裏話外都是賈母偏心冷腸。
迎春眼見鬧到這個地步,恐賈母氣大傷身,扶她坐下,回頭吩咐秋霜道:“去請二爺,快馬加鞭請掌院太醫來。”秋霜領命退下。
王夫人也被衆人擡回床上躺好,元春還待放聲大哭,迎春上前道:“姐姐先莫哭,妹妹敢保證二嬸沒事且我已煩哥哥去請掌院太醫。是不是迎春亂開方治壞二嬸,王太醫看過自然有分曉。如若真因為妹妹多事傷了二嬸的身子,妹妹命雖不值錢卻也願一命抵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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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個子小小語調平平卻擲地有聲。圍觀閑人識相閉嘴。元春吊着嗓子停在那裏,目光閃爍。
“只是如今太醫未至,妹妹也有委屈要訴。頭一件,妹妹從來沒自認菩薩在世。那塊匾與其說是別人送給妹妹的,不如說是送我師父圓清大師和咱們榮國府的。妹妹不過無知小兒,略懂醫理相術,借助府上財勢和師父醫方治療些頭疼腦熱,開解點鄰裏糾紛,斷不敢居功自傲。”迎春冷聲道。
不過想說她沽名釣譽,犯得上如此撕破臉皮?
迎春環視衆人接道:“迎春年紀輕,不懂那麽多,卻知道感恩圖報。師父教我,祖母父母家族養我,才有今日迎春。而非迎春成就師父與家族。無論旁人怎麽說,師父和祖母等才是迎春的菩薩在世。”
迎春小小年紀卻知家族至上。反觀元春專門請來衆多外人旁證,明裏暗裏要把兩房不和的家醜宣揚出去。不止賈母心下凄然,連王子騰夫人、元春的親舅母都覺得高下立判。
“第二件,昨日二嬸突然暈倒,祖母、母親和迎春都很擔心,姐姐更是衣不解帶伺候在旁。迎春身為晚輩,奉祖母命,雖班門弄斧給二嬸開方,卻乃一片孝心。且這方子雖由迎春書寫,卻是師父傳授。二嬸服下,至多上吐下瀉幾回,卻可清淤敗火,調理脾髒,百利無一害。這點,姐姐手中有醫方,自然可以拿給天下名醫驗看。”迎春說完本欲屈尊撿起地上躺着的無辜藥方。
賈母卻攔住她,招手叫來鹦哥,從鹦哥手中拿過昨晚迎春開的藥方遞給王子騰夫人驗看。
有那多事之人撿起地上的藥方和賈母拿出來的藥方對照,果然一般無二。王子騰夫人等婦人們平日也常看醫方,乍一看迎春的方子,俱都吓一跳。藥材雖都是常見的,可配比、用量卻甚驚人。尤其是巴豆這味藥,不由讓人懷疑迎春開方用意。
卻不知這正是迎春高明之處。這個藥方确實是圓清大師所傳,只是大師方中沒有明顯如巴豆這味藥。迎春昨日聽罷秋霜回報便覺得王夫人病得蹊跷,已暗暗防備王夫人利用她妙手回春的名頭做手腳。
待迎春親自給王夫人把過脈,嗅出王夫人身上奇怪的味道乃是香灰。那灰敗異常的面色更是臨時抹香灰畫出來的,更确信有詐。
迎春在府內,王夫人突染惡疾。她救與不救、救不救得下來聲名都不好聽。這一招,王夫人今日不用亦早晚要用。勢必躲不過,何不主動出擊?
既對症下藥治好王夫人頑疾讓王夫人知道厲害也讓王夫人吃些苦頭,還省得王夫人下血本,當真弄出什麽疑難雜症賴到她頭上。
所以迎春昨晚故意開了一份看似虎狼的藥方,讓元春等人誤會她醫術不精,乖乖按方抓藥,自以為抓住迎春把柄,自行鬧将出來。
果然,王夫人并元春都已入彀。
一切正合迎春意。
旁人不知就裏,見藥方果然猛烈,看迎春眼神便古怪起來。元春心下大安,要插話諷刺迎春,卻被賈母瞪回去。
迎春卻渾不在意道:“迎春年幼本學藝不精,開義診也是遵師命,有恩師醫方、診斷在先。至于青衫神醫自稱迎春手下敗将,實是大師風範,以一字為師。迎春有自知之明,深知以迎春醫術連給神醫提藥箱都不配。今日之事也是例證,迎春一片好心卻被自家姐姐、嬸娘誤會。迎春雖少不更事,卻不是狼心狗肺之徒。等王太醫來證明了迎春清白,自此迎春再不為人開方抓藥。”
如果說前面的話迎春還是在就事論事,最後這一段話卻是在賭氣。衆人聽了卻隐隐露出笑意。迎春言談舉止形容氣度哪裏有半點像五六歲孩童?看适才迎春表現,讓她和元春掉個個兒還差不多。
如今,迎春發了小孩子脾氣,不依不饒一回,反顯出真性情。否則,迎春稚齡遇事之沉穩,心機之深沉,可不要吓壞這些後院婦人?
衆人這一攪和,時間過去,轉眼賈琏已帶王太醫前來。賈政和賈珠卻還不見蹤影。王太醫進屋,只見屋內豎着兩大排屏風。
王太醫也顧不得那麽多,趕忙上手給王夫人把脈,再看過其氣色、舌苔,聽王夫人描述病情,慎重起見還接過迎□□方細細研究。
說實話,昨日迎春大放異彩之事,王太醫也有耳聞。王太醫是太醫院掌院,醫術可稱天下第一。當然他也有自知之名,古來高手在民間。世間醫方無數,鄉野村夫也可是妙手神醫。青衫妙手人稱市井第一,王太醫早想結交,苦無引見之機。得知青衫客自認迎春手下敗将,哪能不吃驚萬分!後聽人詳解,知是一“藥”之師,越發佩服青衫客氣度,當然對迎春也是好感大增。
今日一早,賈琏飛馬來尋他,說去為妹妹正名,他二話沒說提起藥箱便來。如今,看過迎春所開之方,不說多麽高妙旁人絕開不出,卻實在對症下藥,正治王夫人頑疾。更難能可貴的是,迎春敢下猛藥。
其實王夫人之病,他早看過,不過清腸可解。但他束手束腳,只敢溫和調養,竟慢慢養成了頑疾。昨日被迎春用重鼓一擂,素來嬌貴的王夫人可不是受不住。卻也因禍得福,徹底清理了五髒淤積的穢物,受益無窮。
元春并王夫人都豁出去了,欲将事情捅破天,故而眼巴巴看着王太醫指望他說出一句“虎狼方、要人命”的話。
果然王太醫看過藥方,開口第一句便是“當真虎狼之方”!
圍觀人群嘩一聲炸開鍋。王夫人本已被迎春震懾,有些偃旗息鼓。此刻卻雙眼囧囧有神,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元春立時跳起,指着迎春罵道:“還說你非狼心狗肺之徒!如今有王太醫證詞,任你巧舌如簧,看你如何狡辯?”
賈母不敢置信,抖着嗓子站起問道:“掌院大人可看準了?”迎春扶着賈母站立,面對元春跳腳怒罵,面不改色心不跳。
王太醫也有些文人迂腐氣,說“虎狼之方”本是就事論事。萬沒想到元春小小年紀花骨朵兒般一個姑娘變起臉來這般吓人,一時被唬住,半晌沒接口。
賈母焦急,再問一回,王太醫才如夢初醒,擺手急道:“錯了錯了,老朽不是這個意思。方是虎狼方,藥卻對症藥。”
元春秀眉緊鎖,脫口問道:“大人此話何意?”衆人也是連聲詢問。
王太醫趕忙站起,團團一禮,大聲答道:“是老朽用詞不當。此乃良方,開方之人實是高人。”再轉回身笑對王夫人道:“恭喜二太太,得遇高人,頑疾能愈。歇過今日,保準您身子、容貌更勝從前。”
王夫人卻半點不高興,一把抓住王太醫的衣袖道:“太醫莫開玩笑。我覺着我都快不行了,怎麽會勝過從前?”元春也不信,拉着王太醫讓他好生再看看。
王太醫忙答道:“老朽萬不敢拿二太太身體開玩笑!二太太之病本就是毒氣、穢物淤積,一處不通處處堵。百般調理,徒增負擔。老夫用藥溫和,卻難敵頑疾惡劣,多年來不曾醫好夫人,反助長疾病氣焰。都說藝高人膽大,給二太太開方之人必是高人無疑。這個方子,一般人看了、用了,确實是虎狼之方,只怕三服藥下去便要歸西。老夫之所以說開方之人是高人,便因此方下去卻恰對夫人之症。可謂藥到病除,再沒有更合适的。”
王太醫說完又開口問道:“只不知這開方之人是誰?不知老朽是否有緣一見?”王太醫聽聞迎春名聲,又見元春舉止,已猜出藥方乃迎春所開。因他适才用語不當致使賈二小姐蒙冤,故有此做作,刻意吹捧迎春一番。
迎春哪能不知?賈母也會來事,率先答道:“掌院大人客氣,不過老身二孫女應急之作,瞎貓撞見死耗子,當不得大人誇獎。”迎春是瞎貓,只不知死耗子是藥方還是王夫人。
“哦?老朽也猜是賈二小姐,果然名不虛傳。”王太醫邊說邊沖賈母身邊靜立的迎春拱手一禮。迎春哪敢接受,趕忙大禮回拜。
賈母聽王太醫這般說,額間法令紋終于舒展開來,看向元春的眼神卻再無半點憐惜。王子騰夫人等人聽說,既驚異迎春當真有真才實學,更深知今日白跑一趟不說,還得罪了賈母并大房一脈,彼此對視,後悔不已。
王太醫又和王夫人、元春說了些什麽,卻已無人在意。王子騰夫人率先帶頭來給賈母賠罪,說她不明原委,被外甥女請來,只當王夫人病危,一時未及去拜見賈母。又連聲誇贊迎春聰慧知禮,不愧國公府小姐稱號。
誰人不是見風使舵?眼見迎春洗清冤屈,王夫人、元春小人之心一場鬧劇,紛紛上前奉承賈母、迎春,意圖挽回點情面。賈母勉強應付。迎春清白已證,犯不上再糾纏不休,平白失了身份,只站在賈母身邊不說話。
片刻後,賈母恹恹言道:“老身折騰一早上,此刻實在乏累。各位有什麽話和我這二兒媳婦并大孫女說吧!老身且帶着迎丫頭回去了。”
賈母牽着迎春的手離開,衆夫人送至院外。元春也要起身相送,被賈母一個眼刀子瞪回去。王太醫還想問問迎春能否介紹青衫妙手給他認識,卻不及張口,只能等待下回。
卻說,賈母和迎春一行人慢慢行去。賈母一路嘆息不已。迎春知賈母在想什麽,她也甚為疑惑。前世她不争不搶,無知無覺,笨嘴拙舌,似個木頭,王夫人對她卻也不錯。如今她聰明可愛,巧舌如簧,進退有度,知禮大方,王夫人卻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非除之而後快。
前世她兩耳不聞窗外事,兩房争端渾然不覺。如今,她不過幼女,得了些聲名好處,王夫人并元春就非弄得她身敗名裂不可。為此,不惜家醜外揚,拿自己身體作伐。迎春實在想不通。一個空殼子的榮國府,一個一等将軍的虛名,真的讓金陵王家女這般求之如渴?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迎春明知榮國府敗落結局難改,勳貴之家不能重新掙得一份家業,只能是呼啦啦大廈傾覆的命運。榮國府這個燙手山芋,她想甩都甩不掉,奈何王夫人等人卻視之如蜜糖。
不争不搶,自然死無葬身之地;
又争又搶,難道便能偏安一隅?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游手好閑妞”小天使的手榴彈!十分提神!萬分感謝!
祝福所有小天使都有一顆平常心,不羨慕不嫉妒。
蜜糖□□,一念之間,知足常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