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次日清晨,迎春并秋霜起個大早,在院中逡巡。
整個東院寂無人聲。
昨晚她們照本宣科,迷香分量把握不準,致使東院的下人都尚在昏睡。
不多時賈琏開門探頭,環顧四周,見迎春正趴在賈赦門上。兄妹二人對視,眼中有掩藏不住的興奮。賈琏還要裝病,露個頭便又跑回床上假寐。
直到日上三竿,下人們都還昏睡,賈赦屋中卻傳來微弱的叫茶聲音。
原來昨晚迎春等人離開後,賈赦牽動情思又做一夢。
夢中李氏遠遠站在門口,含淚望着他,默然無語。賈赦見了,慌忙上前,李氏掉頭便走。賈赦急問:“眉娘,眉娘,你既已原諒我為何又不理我?”
李氏卻不言語,一味垂淚疾行。賈赦急道:“因為錢氏?”李氏無動于衷。賈赦再問:“事關琏兒和迎春?”果然李氏停下腳步,卻不回頭。賈赦便知眉娘怪他沒照顧好賈琏和迎春,嘆息開口道:“你且放心,我已醒悟。此生我大錯已成難有作為,立誓好生養育琏兒和迎春。如違此誓,從此你可再不理我!”
賈赦語罷,李氏臻首微點,櫻唇輕啓,眨眼間香魂化青煙散去。賈赦正悵然若失,突見賈代善持刀縱馬向他疾馳而來。賈赦腿一軟,坐倒在地。賈代善似無所覺,連人帶馬從賈赦頭上一躍而過。賈赦驚魂甫定,回頭一看,身後千軍萬馬呼嘯而來。賈代善銀盔銀甲,紅馬長刀,在萬軍陣中從容來回。手起刀落,鮮血飛濺,敵人首級應聲而落。
“殺啊――”喊殺之聲四起,我軍衆将為賈代善勇武所感,合力掩殺過來。亂軍中,賈代善銀甲閃着血光,高坐于寶馬之上,宛如神明。
沙場勁風裹着血腥氣,撲面而來。賈赦為父親氣勢所懾,呆愣在原地,久久無言。
他竟氣死了如此一位大英雄大豪傑?
大夢初覺,賈赦嗓子并臉面都火辣辣的疼,擡手一摸,左右臉皆腫起老高。賈赦這才憶起,他因深感愧對老父,肝腸寸斷,左右開弓,不知扇了自己多少耳光。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賈赦思及夢中所見所感仍不由滿心悲苦,掙紮半晌,勉強開口要茶,卻久無人應。
迎春在外聽得裏屋動靜,知賈赦已醒。無奈一咬牙,讓秋霜取茶,迎春邁步進屋。
噠噠噠,迎春一路小跑到賈赦床邊,沖正閉眼揉腦門的賈赦甜糯糯一聲:“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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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赦按腦門的手突然凍住。
“爹爹?”好半晌賈赦才敢睜眼看向聲音起處。只見迎春趴在床沿,肉乎乎小手托着腮幫,細細軟軟的胎發在腦袋邊紮成兩個小啾啾,一雙笑眼,樂呵呵瞅着他。
賈赦指着迎春啞聲道:“你你什麽時候會說話的?”話剛出口,賈赦便老臉一紅。
迎春一歪頭答道:“兩月有餘。”
賈赦甚驚,兩月前迎春已會說話,他竟不知?何況迎春不僅能言,更吐字清晰、條理分明,活脫脫的小神童,他卻絲毫不知。賈赦呆呆望着迎春,滿面羞慚。
迎春卻不管這許多,撅着屁股執着的往床上爬。依然多次無果,迎春怨念地擡頭看向木頭人賈赦。
賈赦慌手慌腳把迎春抱上床,全程秋霜捂着嘴在一旁笑看。
迎春坐到賈赦身邊,擡手去摸他的臉,說道:“爹爹,哥哥,疼。”賈赦一頭霧水,求救地看向秋霜。秋霜适時開口道:“回老爺的話,二小姐是說二爺昨日落水受傷,疼,想讓您去看望二爺。”
賈赦想起賈琏落水原因不明和他昨夜對眉娘的承諾,再對視迎春清透的雙眼,耳根都臊紅了。賈赦趕忙命秋霜服侍他穿衣起床,也顧不上用早膳,急急抱着迎春來至賈琏房中。賈赦此刻還沒反應過來其實迎春已會走路。
賈琏在床上蒙頭大睡。昨日李大夫把過脈,言說賈琏除了些許擦傷什麽事也沒有。但是賈琏畢竟身份尊貴,李大夫還是開了一堆安神的湯藥。賈琏嫌苦,背着人都倒進花盆裏。
如今,賈赦來探病,賈琏演戲得演全套,刻意擰着眉頭,滿臉驚恐,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辭:“莫推我,莫推我,父親快救我!”
賈赦聽聞趕忙放下迎春,快步上前,抱住賈琏正要撫慰。哪知賈赦剛一矮身,賈琏一腳踢來,正踹到他小腹。賈赦悶哼一聲,跪地不起。賈琏也吓一跳,坐起身便要查看。迎春“噠噠噠”小跑過來,眼神示意賈琏躺下,“啪啪”拍着賈赦後背。
此時紅裳、翠袖等下人早已起床,顧不得驚嘆迎春何時學會走路,紛紛圍攏過來詢問賈赦情況。
賈赦擡手示意衆人噤聲,煞白着臉去看賈琏。賈琏因練功勤奮,腳力着實不小,一腳踹實自家老爹,關心之下,倒真急出滿頭大汗。賈赦卻以為賈琏昨日落水吓狠了,當真落下病,心疼得不行。再一轉頭,看看還在給自己拍背的迎春,小小身板竟站得筆直。
賈赦反思,在他渾渾噩噩、顧影自憐時,他的兩個孩子已然獨自長大,叫他做父親的情何以堪!賈赦垂眸,幾息後擡眼,起身吩咐觀言再去請王太醫并命金哥開庫房拿最好的安神補品來。
觀言、金哥等領命而去。賈赦環顧屋內衆人道:“昨兒你們竟膽敢留二爺一個人逛園子,二爺房裏不分男女,罰三個月銀錢,再去管家處領十板子。別以為東院沒有太太管家,你們就能任意妄為。老爺我今天撂下話,以後但凡再讓我聽說,二爺和二小姐受了驚吓或什麽編排主子的話,所有人一律發賣。”
東院內,賈赦有絕對的生殺大權。話音剛落,屋子裏便黑壓壓跪下一片人,紛紛磕頭認罰。賈赦回身,給賈琏蓋好被子,還拿汗巾子給賈琏揩幹額頭的汗。賈琏木着臉感受父親的關懷,心下五味雜陳,他爹真的開竅啦?
賈赦安頓好賈琏,邁步就往外走,剛走兩步,身邊噠噠的腳步聲又響起。賈赦回頭,便見迎春正邁着小短腿狂追他。賈赦再三被迎春驚呆!他閨女貌似既聰慧又結實還有些皮?
想起迎春背負的惡名,賈赦出門,在人群裏找了半天才看見打着哈欠的迎春奶娘住兒他娘。賈赦臉色愈發冷厲,不怒反笑,揮手叫來住兒他娘,讓她抱着迎春一同去賈母處請安。
一路上,賈赦不發一語,只時而回頭看看迎春。迎春偷瞧賈赦神色,心底雀躍不已。
轉眼,賈赦一行人到達賈母院內,只見就玻璃一人坐在廊下打絡子。
玻璃遠遠看見賈赦到來,分外吃驚。自從大房搬到東院,賈母下令不用他們晨昏定省,賈赦等人便再未涉足。今日,大老爺突然前來,還抱着二小姐,莫不是出了什麽事?玻璃暗想。
賈赦卻已走至門前,玻璃還呆呆地不知打簾子。賈赦也不惱,沉聲開口道:“不孝子賈赦特來給母親大人請安。”
屋內,賈母、王夫人并賈敏正在說話。今日不年不節,賈敏卻家來,賈母分外高興,難得留着王夫人一起閑話家常。
此刻賈赦求見,賈母卻以為自己聽錯,下意識掏掏耳朵,玩笑道:“為娘真是老了,竟聽見你大哥在外面說話。”賈敏卻聽得真切,看看王夫人笑道:“娘親哪裏就老了,可不就是大哥來請安啦!”
賈赦在門口聽見賈母的話,心底一痛,再聞得賈敏聲音,暗道天助我也,正正衣冠,邁步入內。住兒他娘抱着迎春緊随其後。賈赦低頭走至賈母榻前,一撩衣擺,端正跪下說道:“赦兒不孝,累月未給母親請安,請母親恕罪。赦兒以前不懂事,做下諸多糊塗事,累及家族,害死、害死……”害死老父的話賈赦實在無顏說出口。
賈母數月未曾見過賈赦。今日初見,大兒子形銷骨立,衣衫兜風。賈母心中再恨,到底母子連心,不過怒其不争。
今日耳聽賈赦認錯,思及夫君賈代善,賈母瞬間老淚縱橫。賈敏趕緊湊近母親,軟語寬慰。王夫人也站起身,垂首侍立,表情不明。
停過幾息,賈赦繼續道:“如今兒子知道錯了,特來請母親允準,讓孩兒去父親墳邊結廬而居,為父親守孝三年。”賈赦說罷,連磕三個響頭,伏地不起。
賈母伏在賈敏懷裏哭泣,指着賈赦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賈赦哭答:“孩兒自知罪孽深重,三年不足償還。只請,只請母親看在琏兒和迎丫頭是您嫡親孫子、孫女的份上,将他們接到您身邊教養。好歹不至于讓他們跟着孩兒早夭,孩兒便感激不盡!”
賈赦也不顧疼痛,連連磕頭,額頭鮮紅一片。
賈母聽了,大驚失色,此話怎講?且不論賈赦是否真心要去守孝,琏兒和迎丫頭跟着他便會夭折是何意思?
故人已去,賈母風霜歷遍,生死哪能參不透?對賈赦是傷心失望多過怨恨,賈赦願意改過向善,她焉能不容不喜?更何況,賈琏是榮國府的繼承人,絕出不得半點差池。
賈赦明顯話裏有話。賈母一個眼神,賈敏立時會意,下床去扶賈赦。
賈敏再三勸起,賈赦執意不從,只是不再磕頭。賈母便依了他,問道:“你适才的話怎麽說?琏兒好端端怎會夭折?快快說來。”
賈母早看見住兒他娘懷中的迎春,關于迎春天煞孤星的傳聞,她也略有耳聞。彼時賈母正對賈赦失望透頂,遷怒之下,也懶得去管大房的爛攤子。
此刻,卻不一樣。
賈赦聽問,忙回道:“孩兒沒用,小小一個東院也打理不好。迎丫頭數月前已能開口說話,琏兒近日來老是摔倒受傷,諸般事體我都半點不知。昨個兒,琏兒竟然被那群奴才抛下,一個人逛園子還莫名其妙落水,渾身濕透、冒着冷風一路走回東院。如今琏兒在床上高燒不退,時時驚醒,李大夫說怕是要落下驚厥之症。”
賈赦說到此處,擡頭看向默立的王夫人道:“此事還要多謝弟妹。昨日琏兒落水時,弟妹正在園中游玩還吩咐周瑞家的送琏兒回屋,大哥在此謝過。”賈赦嘴中說着感謝,眸中冷光閃爍。
王夫人在賈赦看向她時便知要遭,此刻只得硬着頭皮接道:“大哥說得哪裏話。彼時我也剛進園子,恰撞見琏哥兒濕漉漉往外走,便追上去問了問。”
賈赦剛想問“往外是去哪裏?”,賈母便插言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王夫人慌不疊欠身行禮,“兒媳一時糊塗,怕老祖宗您擔心——”
賈母不待王夫人說完便打斷道:“糊塗!”轉頭沖賈赦說道:“怎麽不請王太醫?你還杵在這兒幹嘛?快帶我去看看琏兒!”賈母說着便要下床。
賈赦膝行上前,抱住賈母大腿道:“兒子來之前已派人去請王太醫。琏兒服了藥,此刻正睡着。想有祖宗庇佑,琏兒此次受些風寒驚吓,好生調養,總會康複。只是難保以後……”
說到此,賈赦略一停頓,轉頭看看王夫人,續道: “孩兒沒用,堂堂一等将軍連家宅都顧不安寧。不止琏兒多災多難,就連迎春,出生便沒了娘。如今不滿一歲竟被下人四處編排,說她天煞孤星。孩兒實在沒用,不能為他們做主。求母親開恩,接了他二人到身邊教養!”
賈赦的話直白露~骨,含義懾人。賈母自然知他劍指榮禧堂,她卻不能輕易松口。王夫人站立一旁,如芒在背。她從未想到,大哥做事這般直來直往,半點情面不留。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迎春終于能開口說話啦!
三章,最多三章,迎丫頭要和冷二郎見面啦!
撒花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