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對于她被傳天煞孤星一事,迎春半點也不奇怪。榮國府這樣的人家,她生母、祖父接連死亡,沒有風言風語只怕太難。
天煞孤星的名頭,賈赦根本沒放在心上。除了賈琏初次聽說時十分氣憤外,迎春都相當淡定。
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她卻不記得自己曾被傳為天煞孤星?而且前世祖母、嬸娘等人對她的态度絕不是厭惡、反感或疏遠,而是無視。
看不見,不覺得,有迎春這個人存在。
重活一生,迎春的頭一號心得便是人非草木,皆有性情。做人無論惹人喜歡還是引人憎恨都好過無感、無視、無知、無覺。死活、好壞、勝敗均無人問津。
迎春苦思良久,發覺症結出自寶玉。
比起衆口铄金的克星污名,銜玉而生才是活生生的神跡。賈府有了通靈寶玉,誰還在乎是否有一個天煞孤星!
故而,她前世先是懵懂無知時便被冠上污名,錯過了在賈母面前奪寵固寵的最佳時機。後是被寶玉光環徹底掩蓋,變成燈下黑影,孤單無助長大,直至淪為木頭人。
如今,迎春天靈未昧,怎麽會重蹈覆轍!
也是天公作美,這日秋霜正抱着迎春在院內散步。
說起秋霜,她本因為李氏守靈落下寒疾,賈代善亡故當晚又受賈赦牽累被打了二十板子後扔去廢園自生自滅,好險沒死在那裏。
多虧廢園柳婆婆照看,好歹留下一條命。
待迎春等人被發配東院後,奶娘苛待迎春,總是不喂她奶水。迎春餓得嚎啕大哭,被賈赦聽見,狠狠教訓奶娘一頓。賈琏趁機撺掇賈赦重新接回秋霜。
如此,迎春身邊才有了第一個得力又忠心的丫鬟。
言歸正傳。秋霜正給懷裏的迎春講故事,恰撞上滿頭草根爛泥、渾身濕透的賈琏跑進院來。秋霜快步迎上前,略一打量,賈琏臉上、手上都是擦傷,嘴唇發紫,抖若篩糠,顯然凍得不輕。秋霜趕忙招呼賈琏的大丫鬟紅裳、翠袖扶賈琏進屋擦洗換衣。
且說迎春,其時已近一歲,口齒清晰,步伐穩健,俨然二三歲幼童。諸般早慧情态賈琏、秋霜都心知肚明,只是未在人前顯露。
Advertisement
這兩個月來,迎春每日纏着賈琏給她講學。賈琏看書她就趴在一邊翻畫本,時不時還學賈琏“背”上幾句古文。賈琏到底孩子氣,只當妹妹天資聰穎,異于常人,滿心歡喜。秋霜亦深知迎春、賈琏兄妹親厚,迎春又小,無需避嫌,便将迎春放在賈琏卧房暖榻上,和翠袖等人去張羅不提。
迎春看看裹在被窩裏手捧熱茶呼呼吹氣的賈琏,趁四下無人,沿着暖榻便走到賈琏床邊,撅着屁股就要上床。奈何她腿短力弱,掙紮了三四次也沒爬上去。迎春擡頭怨念地看向賈琏,只見他正盯着自己肥嘟嘟的身子忍笑忍得好不辛苦。迎春惱羞成怒,一擡爪子揮向賈琏手中的茶碗。
賈琏慌忙将茶碗舉高,放到一邊,讨饒地将迎春抱上床。迎春站在床上,皺着小眉頭擡手去摸賈琏臉上的傷。剛剛碰到傷處,賈琏便“嘶——”一聲躲開。迎春眉頭皺得更緊,苦着臉不說話。賈琏伸出食指去點迎春的眉心,故作輕松道:“傻瓜,哥哥沒事。”
迎春才不相信,鼓着腮幫子直瞪賈琏。賈琏怕迎春站久了,腿疼,拉她坐下,一面低聲說道:“她們當我什麽都不知道。今日騙我去游園子,半道還把觀言叫走,那時我便知不對。想着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總要看看她們有何打算。我便将計就計,接着往下走。哪知我剛轉過彎眼前便是碧水湖,我料想八成是落水,便悄悄走向水草最豐盛的南岸。果不其然,我剛靠近湖邊就被人推下水。幸虧……”
賈琏還沒說完,迎春的小巴掌便糊到他膝蓋上,卻輕飄飄的。賈琏低頭看見迎春滿臉的不贊同,也不思量迎春不滿一歲,怎能聽懂他那般複雜的話兒,小懷甚慰。賈琏探手揉揉迎春黃乎乎、軟趴趴的胎發,接道:“那園子僻靜的很,我就是掉頭便走也躲不過去。倒不如遂了他們的意,再将計就計反将他們一軍。”
迎春一聽,便明白了賈琏的打算,他是存心把事情鬧大,借東風施行她們早已布好的局。果然,迎春聽見屋外一陣喧嘩,衆丫鬟擁着賈赦走進門來。
早在一個月前,賈琏來看迎春便時不時挂彩。迎春開口問:“哥哥,傷?”賈琏也不在意,只說走路不小心摔了。幾次三番,迎春留了心,再三逼問下,賈琏才承認近來他走路時總是莫名有人絆他一腳或推他一下,他摔倒後回身察看卻了無蹤跡。賈琏還說前個兒妙語在他房門外逮到一條綠色的小蛇,好像是竹葉青。
迎春聽說這還了得,知道有人要暗害賈琏,慌忙抓過賈琏放在炕桌上的畫本,指着五毒圖道:“壞人害哥哥!”賈琏起初沒當回事,以為迎春聽見蛇害怕,渾說的,還抱着迎春亂哄。迎春太着急,再指着話本中世家争産的故事,脫口而出,“謀財害、害命!”
賈琏大驚,目瞪口呆看着迎春,約一炷香後才回過神,眼神複雜地打量迎春。迎春以為賈琏看出她是重生,深悔一時性急,說漏了嘴,怕賈琏當她是妖怪,緊張的後背冒出一層汗。
哪知賈琏突然抱住迎春一通猛親,口中連聲:“我妹妹是神人也!神人也!”從此,賈琏再不把迎春當小孩看,有什麽事都和她商量,眼巴巴等着她的意見。迎春一直搞不清賈琏到底是獨具慧眼還是腦子缺根弦,她這麽明顯的穿幫,他怎麽就發現不了呢?
且說賈赦進門,見賈琏只着裏衣,裹在被子裏,迎春歪坐他身邊,床邊一堆賈琏剛換下來的濕衣服,還帶着泥土的腥味。賈赦便問身後戰戰兢兢的觀言道:“到底怎麽回事?”
觀言撲通一聲跪下,先磕了三個頭才開口道:“奴才本陪着二爺逛園子,突然不知從哪冒出一個小厮火急火燎對奴才說、說老爺有急事傳喚。奴才一時大意,便撇下二爺先回東院。哪知,一打聽,老爺并無事叫奴才。奴才慌忙回園子就只碰見、碰見二爺渾身濕透,由二太太的配房周瑞家的帶人陪着往回走。”
賈赦轉頭看向賈琏,賈琏委委屈屈答道:“回父親大人的話,琏兒也不知怎麽回事。近來好生生走路,總有人絆我推我。今日逛園子也是,我本不想去那湖邊,卻莫名走到那裏,還、還被人推下水去。多虧孩兒身手好,自己抓着水草、樹藤爬上岸。”
賈赦面沉如水,冷聲問道:“琏兒可看見何人推你下水?”賈琏怯生生搖頭道:“不曾。”
“那你又是怎生遇見你二嬸的陪房?”賈赦問道。
“孩兒被推下水,滿心不忿,一心去找祖母告狀。哪知還沒出園子便碰見二嬸。二嬸說祖母近來身體不好,讓我不要去打擾祖母,先回屋換身衣裳再說。二嬸還安排她的陪房送孩兒回來。”賈琏道。
賈赦聽罷,斂眉沉思片刻,忽然問道:“迎丫頭還是天煞孤星嗎?”
滿屋子人面面相觑。
迎春奶娘本跟來湊熱鬧,聽見賈赦問話,忍不住縮縮脖子。
迎春一歪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賈赦,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又似乎不懂。
賈赦見無人敢答話,仰頭大笑三聲,轉身出屋,不知去向。迎春、賈琏對視無言。
此時,紅裳等人已安排好熱水,來請賈琏去沐浴。迎春趴在床上,思量她和賈琏的計策,從賈赦今日表現來看,倒有□□分把握。
是夜,不過三更時分,整個東院已悄無聲息。秋霜穿戴整齊蹑手蹑腳抱着迎春出門。迎春并秋霜還未走至賈赦門前,便見賈琏早已和觀言、妙語等人伏在廊下。秋霜一到,觀言便推開門,果然屋內除了熟睡的賈赦外再無他人。
秋霜輕手輕腳走到提前安放妥當的絲質屏風後,背對賈赦坐好。妙語打扇,将香爐裏的迷香扇得滿屋子都是,煙氣籠罩下,似夢似幻。
觀言走到賈赦床邊,在賈赦耳邊輕輕一晃緬鈴,中了迷香熟睡的賈赦便眉頭一皺,幾息之間已睜開眼。幸虧觀言跑得快,飛快藏到床欄後。賈琏和迎春卻是蹲守門外,以防萬一。
卻說賈赦下午得知賈琏被推下水,便知有人故意害他一雙兒女,盛怒之下就要去找賈母讨個說法。才邁出院門,賈赦想起他氣死老父的混賬作為,實在無顏面對母親,只得掉頭回房,一個人喝悶酒去了。平時都是酒入愁腸,千杯不醉,今晚不到掌燈時分,賈赦便昏昏欲睡,屏退下人,一頭栽倒床上,人事不知。
此刻賈赦甫一醒轉,刺鼻的熏香便激得他連打數個噴嚏。賈赦坐起身,只見到窗邊燭光閃爍,屋內煙霧缭繞,蒙蒙霧氣中李氏的身影若隐若現。
賈赦瞬間清醒,騰地蹿下床,三兩步沖到屏風前就要一探究竟。李氏的語聲立時響起,“你且止步!你再往前,我便走了。”語聲哀婉,如泣如訴。賈赦對李氏的聲音再熟悉不過,立即止步,顫巍巍擡手,覆上秋霜映在屏風上的身影,淚如泉湧。
“眉娘眉娘,當真是你嗎?你好狠的心!春去冬來,幾多光陰,不肯送我一夢。如今好容易重逢,連一面都不許我見嗎?”賈赦哭道。
秋霜打小和李氏一起長大,李氏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何況此時深夜,賈赦又身中迷香,燈光昏暗煙霧缭繞。秋霜穿上李氏的衣服,靜坐屏風後,任是十個賈赦也分辨不出。
秋霜按照賈琏給她準備好的臺詞說道:“你佳人在懷,又哪裏有我容身之地?我屍骨未寒、迎春嗷嗷待哺,你便小登科又洞房花燭,我……”說到此處,似傷心過度,抽噎而止。
賈赦聽得心如刀絞,有心反駁,無力回嘴。自從李氏過世,賈赦日日借酒澆愁,整天昏睡,妄圖夢中再會佳人。哪知李氏心狠,從不肯托夢給他。好容易那日他醉在鎮國公府,夢中呼喚“眉娘”竟得了呼應。“眉娘”不僅與他說笑,更是軟玉溫香在懷,賈赦喜不自勝,攬着“眉娘”痛哭流涕,索吻不休。
哪知一覺醒來,竟是一場大錯,偏還惹了一身腥再擺不脫。也是賈赦心志不堅,幾日後見到梨花帶雨的錢媚娘竟有□□分似李氏,便動了心,當真接她回府。其後更是和錢媚娘的兄弟胡鬧,終于惹出大禍,悔之晚矣。
自身行為不端,如何開口狡辯?賈赦羞愧低頭,癱坐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李氏”似是未料到他這般反應,擡手拭淚,緩緩開口道:“往事已矣,無話可說。可是你既已知錯,為何屢教不改?國公爺戎馬一生被你氣死家中,當真可悲可嘆!琏兒和迎春,堂堂國公府的公子、小姐随意被下人編排算計,甚至性命堪憂。你身為人父,可曾盡到半點責任?你說對我情深不變,我不過早走一步,你忘了我也罷,竟連我們的孩子也不放在心上。任她被人欺淩、自生自滅,你、你、你當真是我的好相公啊!”
不知何時,賈赦已變坐為跪,沖着李氏的身影趴伏于地。
他一生順遂,萬事如意,生來便是國公府繼承人。哪怕他此生再一無是處、一事無成,也注定是人上人。但凡他喜歡的,沒有不到手的。生平頭一樁艱難事便是求娶李氏。他動得心,再艱難他也要達成。終于得償所願,恩愛不過三載,李氏竟難産血崩而去,賈赦自此一蹶不振。
他賈赦有權有勢,可欺男霸女揮金如土,卻買不了命,買不回她。
從李氏去世那天起,賈赦的心便死掉了。
心如死灰,原來便是這種感覺。
再遇錢媚娘,不過枯柴冷燼中一點星火,心到底是冷的、死的。
如今大錯鑄成,他還有浪子回頭的餘地嗎?
可是再心如死灰,心喪若死便不用承擔身為人父、人子的責任了嗎?
李氏一番質問,終于讓賈赦想起他還是賈母的兒子,賈琏、迎春的父親,榮國府的當家人。
賈赦跪地痛哭道:“眉娘,我錯了我錯了,求你原諒我!我無知懵懂,不正不立。你是我的先生,還未教會我何為父何為子,怎麽能離開我?沒有你,我實在不知如何做父親,怎生當兒子?眉娘,我沒用我糊塗,你回來,好不好?你回來陪我,我一定重新振作,我們做李靖和紅拂女。我陪你縱馬江湖,陪你歸隐田園。只要你回來,你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好不好?好不好?”
迎春等人聽着賈赦的哭訴都無語凝噎,賈琏更是幾次要上前扶起賈赦都被迎春攔下。秋霜心疼李氏,本對賈赦滿心怨怼,如今覺着李氏總算沒白嫁給賈赦一場。
秋霜長嘆一聲道:“陰陽兩隔,豈是凡人可破?除卻今夜,以後我再也不能見你。你且莫哭泣。你若答應我,自此改邪歸正,擔負起為人父的責任,好生撫養琏兒和迎春長大。我便不再生你氣,且許你來生、來生再作夫妻。你意如何?”
“此話當真?”賈赦神思昏昏,聽聞此話,喜形于色,立時膝行三步,撲到屏風上,脫口問道。
秋霜被賈赦突然的舉動吓了一跳,慌忙答應并讓賈赦退回原處。賈赦光顧着高興得到李氏寬宥并獲許來生,竟忘記秋霜先前所說陰陽兩隔再難相見的話。
事已至此,迎春見好便收,“喵”的一聲,提醒秋霜、觀言等人收場。秋霜趕忙模仿李氏語聲道:“大爺,你可千萬記住今日之言,好生撫養琏兒和迎春長大。眉娘、眉娘在九泉之下等你。”
不待賈赦再有反應,觀言擡手一搖緬鈴。賈赦突然覺得眼皮沉重,整個人再度昏昏欲睡起來,三晃兩晃便歪倒地上。秋霜轉身出屋,觀言、妙語等人扶着賈赦上床,蓋被躺好。賈琏快手快腳将屋中門窗大開并拿茶水潑熄香爐中的迷香。妙語舀出香灰,捧到茅房中撒盡。
盞茶過後,賈琏等人已抹除賈赦房內一切蛛絲馬跡,光明正大回房歇息。
作者有話要說: “紅顏最難得知己,紅塵一去千萬裏。
寄我柔情于風雨,東風吹盡西風起。”
最近芳年和母上大人一起重溫童年經典。
目前正追此劇,片尾曲充滿回憶,貼幾句讓大家猜一猜。
有小天使能猜得出這是哪個電視劇的片尾曲嗎?
哈哈,提示是九幾年上映的電視劇,當時風靡大街小巷,裏面有當今四大男影帝、藝術家。
另外,男主角是個有名的光頭,如今只拍電影。電視劇是以男主外號命名,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