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不救嗎
盛林觀影時就坐在傅子越身邊, 演員們集體坐了一排, 再旁邊則是導演與制片人,盧原落座時機靈地和盛林換了個座, 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對方,盛林如願挨住了傅子越。
電影前面的劇情鋪陳節奏不算太快,但看似平靜普通的村落卻陡然拎起一個無形的巨魔。
衆口铄金, 誰也抵不住流言的力量。
寡婦的事讓劉澤世幾日裏都昏昏沉沉,如受重創。
電影最詩意的一段畫面不動聲色地開啓,入夜的村落被月色籠罩, 沒有污染的天空格外遼原清湛,白天看起來像是能吃了人的漫天黃土,此刻像是筆墨畫中的濃淡寫意, 不再污濁。背景音樂緩緩響起, 是極有節奏感的古典樂, 風琴聲墊在樂聲之中,極中國的村落畫面卻交織着歐洲音樂的輕響, 反差感強烈, 是導演故意用這樣的撕裂感鋪墊隐隐的嘲諷。
劉澤世一個人搖搖擺擺沿着小路走, 鏡頭視野慢慢向上拉, 景別漸漸拉大, 土垛子形成的壁壘, 漸漸變得充滿畫面, 無知無覺中竟看起來仿若一個巨大的黃土迷宮, 而劉澤世卻越來越渺小, 一個人踽踽獨行,卻看不見出口。
盛林忍不住悄悄去抓傅子越的手,傅子越似有察覺,輕輕勾住了盛林的手指,随後攥入自己掌心。
誰知下一段,女主角便登場。
劉澤世模樣俊,人也年輕,村子裏不少待嫁的姑娘都對他芳心暗許,各家長輩也希望能把姑娘嫁給城裏來的醫生,跟着到大城市去。隋瑤飾演的女主就是其中一位,電影前段她的鏡頭不算多,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的出場。在翌日清晨,她抱着一大盆花生蹲在劉澤世借住的農人家門口。
盛林當即把手從傅子越掌心抽了出來,黑暗中,傅子越不由得側首去看盛林,盛林小動作不斷,可表面還是一樣的端正,目不斜視盯着屏幕,仿佛深深陷進劇情之中。傅子越拿他沒辦法,無聲失笑,也扭回了頭。
劉澤世推門出來撞上電影裏隋瑤小鹿一樣靈動的雙眸,女孩紮着兩個粗麻花辮子,臉上泛着紅,但不影響她模樣是好看的。
女孩聽說了寡婦的事,來開解劉澤世,也和劉澤世講了村子裏的人情世故,提醒他想開一些,人各有命,之後也要多多小心。
然而女孩的提醒來得有些遲了,穆大哥的母親夜裏昏厥,村子裏的人慌慌張張請他來救。劉澤世替老太太做了初步的檢查,推斷老太太應該是中風,于是坦然自己能力不足,無法救治,請穆大哥帶老太太上鎮子裏救。
他話音方落,便有村民陰陽怪氣道:“怎麽?寡婦生娃能救,老太太暈倒就救不了了?”
劉澤世本就憋了一晚上氣,此刻正好爆發,他驀然回身,鏡頭裏赫然是一雙漫着紅血絲憤怒的眼,他揮拳要向那人去,卻被穆大哥劈手攔住。
這村子裏有着看不見的牆,能擋住所有人往外走的腳步。可這村子裏看得見的牆,卻擋不住一星半點的流言蜚語。
Advertisement
寡婦的事就像是一個被點燃的火引子,電影劇情向下推進,劉澤世為人看病卻越來越不順,起初的小病小災都被他輕而易舉的解決,可他畢竟是剛畢業實習了沒有多久的年輕大夫,真遇上疑難雜症,只能勸服村民去鎮子上再做診治。大部分人都沒有那個能力去鎮子上,只能逼劉澤世開藥救治。
劉澤世能緩解一時的疼痛,卻除不掉病根。
神醫的名聲沒有了,越來越多傳言甚嚣塵上。
人們說他給寡婦接生碰過孽種,遭了晦氣。神醫技術沒有了,救不了人,只能害人。
劉澤世行走在村子裏,再也沒有往日受歡迎。男人看他眼神冷冽又唾棄,女人不敢同他接觸怕被說閑話,低着頭繞着走。
來找他看病的人不算多了,偶爾有個頭疼腦熱,讓家裏人過來要點“消炎藥”就走了。但還是有人沒辦法,真有不舒服了,總要請大夫來看,劉澤世上門幫人問診也比以往小心多了,怕再出什麽事,真會被人說成謀財害命的庸醫。
劉澤世給人治病從未管村民要過一分錢,可他的家底也漸漸空了,想去鎮子裏再買點常備藥回來,還有一些需要處方藥,得問當地的醫院醫生想辦法開。他想去鎮子裏,找村長安排車送他去。
村子上的人不願叫他看病,又唯恐他走……走了就真沒人能看病了,于是想盡辦法說服村長,将他扣在村子裏,不許他出去。
劉澤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衆人的幫助是沒有意義的,反而因為他的幫助,讓他束手束腳。治人時畏懼村子裏的傳言,要根據大家的口碑來判斷值不值得治一個人,又應該治到什麽份上。他已經如此小心翼翼,也無法換得村民的真心。
他是有被利用價值的,所以不能離開。可他的利用價值也是要被權衡的,所以他要遵從當地的規則。
劉澤世醒悟,他原本不必被困在這裏!原本不必受這些拘束!
只要兩年期滿,他就可以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醫院做醫生,帶着支邊的榮譽與履歷,沒有人會知道,他究竟在這裏救了多少人,又治好多少人。可要想離開,他必須做一個無用的醫生!
鏡頭旋轉着拍着衆口铄金的畫面,小提琴的聲調突然斜斜拉出,一聲孤獨的悠揚伴随着畫面裏劉澤世毫無征兆地拔步狂奔,仿佛要沖破束縛。他奔上一個地勢微高的土坡,俯視着稀潦的村落。背景樂再次變成了古典樂的旋律,村莊安穩的生活着,沒有因為劉澤世的到來改變過,當然,也不會因為劉澤世的離開所改變。
劉澤世昔日眼神裏堅定又天真的光彩已全然消逝。
他坦然仰望天空,明日已被烏雲遮蔽,他無需畏懼刺眼的陽光,冷笑着直面濃密的雲層。
劉澤世身上的白大褂已經髒了,髒得與畫面中的黃土幾乎能歸為同一個顏色。
就在下一秒,劉澤世扯下了身上的白大褂,狠狠擲在了地上。
自此之後,城裏來的劉大夫,在村子裏徹底沉寂了。
那像是一個重要的節點,劉澤世看起來不再像一個飛揚的年輕人,他跟着村子裏的日升月落作息,腳步緩慢閑散,表情麻木。他與起初的裝扮看起來沒什麽不同,每天早晨依然會刮幹淨胡子,穿好衣服。可神情間微妙的頹喪,讓眼前的劉澤世仿佛變了一個人。
盛林看得有些咋舌。
臉還是他喜歡的那張帥氣精致的臉,可扪心自問,如果有一天他需要面對這樣的傅子越,盛林恐怕不會再生出半點旖旎情感,也不想再與這樣的傅子越親密了。
是怎麽做到的呢?
劉澤世的一日三餐都有隋瑤飾演的女孩照應着,吃得不好,但都能果腹。
劉澤世也不在乎,他畫了一個挂歷,每天在格子上叉掉一天,等待着回城的倒數日。
但女孩家裏是希望她跟了劉澤世的,還給女孩出主意,叫她生米煮成熟飯,過了兩年劉澤世走的時候就帶她一起到城裏去過好日子。
可小姑娘抹不開面子,不敢和劉澤世發展。
看劉澤世寂寞孤苦,女孩家裏便更想見縫插針,讓女孩主動一點,不要害羞。城裏的女人都大膽,男人就愛這樣的。
逢一日夜雨,女孩送了晚飯到劉澤世家裏,雷雨交加,一時走不脫。兩人同處一室,外間愈發瓢潑,越顯得小小的土房子裏存着一點僅剩的溫情。
劉澤世讓女孩坐在屋裏,怕她冷,就找了自己的大衣給女孩披着。
可他只站在窗邊,笨拙地吸一根當地的土煙。
燈光搖曳,傅子越飾演的劉澤世卻站在陰影之中,目光落在窗外的雨簾上。
女孩和他說些暧昧的話,他半晌才接一句,顯得沉默非常,與剛剛來到村子上的模樣已經截然不同。
劉澤掐着煙頭,在窗臺上按搓着煙蒂,手指無聲發力。
女孩低聲絮語,柔訴衷腸,漸漸向他靠近。在女孩的描述裏,劉澤世是個負責任、膽大心細又有魄力的年輕醫生。他像是一束光,照亮了女孩的眼前,他治病救人,是女孩心中的楷模。
可劉澤世聽着這樣的稱贊,只是眉頭越來越緊蹙,眼神也逐漸飄忽。
觀衆看得出來,看似表白的話語,無不對照着劉澤世支邊前所憧憬的、自己即将成為的樣子。他就是想成為這樣治病救人的醫生,到最需要他的地方去,到最貧瘠的地方去。他想要幫助窮苦的人,在他眼裏,生命是平等的……可當他真得走到這步田地的時候才發現,當年的理想是一紙荒唐夢。
而這樣是對的嗎?
一切真的無解嗎?
劉澤世指間死死掐着煙頭,沉默又掙紮,畫面從上至下緩緩前推,視覺效果不斷逼仄。伴随着越來越嘈雜和強烈的大雨聲,女孩努力的褒揚幾乎都要被遮掩,畫面的壓抑感呼之欲出。
就在鏡頭将要推進極致的時刻,重重地門板拍打聲響起,有人隔着門哭喊:“劉大夫,救救人吧,要出人命了!”
村子裏有人夜間冒雨從坡上滑下來,又被滾石砸了,大出血止不住,急求劉澤世幫忙。
情形被形容得誇張,劉澤世第一反應就要拎着自己的應急手術箱趕往現場。女孩為人機敏,立刻反應過來,抓住了劉澤世的衣袖勸他不要去。救不活的病,不好治的病,可以不救不治,可村子上人人知道他是城裏來的醫生,家裏有錢,要真是救不好,興許要被賴上一輩子。
劉澤世聞言也一瞬間遲疑,女孩說得沒錯,他也早知道這村子裏的人心如何。
他想了想,果真放下了手裏箱子,扭頭回了屋子。
女孩正以為他回心轉意,卻見劉澤世猛然拉開了衣櫃。
他還有一件壓在箱底的、嶄新的、幹淨的白大褂。
劉澤世想也不想的把白大褂藏進雨披裏,重新拎上東西,跟着來報信的人出發。
大出血手術,劉澤世沒有辦法拍片子,沒有辦法做最嚴謹的消毒。他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只能簡單先縫合嚴重創面止血,同時要求村子裏的人打120,一定要喊來更專業的救治。
可就想女孩擔心的那樣,他的手術只能暫時止血,男人被滾石砸中了頭,很快人就沒了意識。
夜至三更,劉澤世苦苦支撐,等待救護車來。
可是唯一來的人,是夜裏被喊醒的穆大哥。
“救護車呢,我讓你們喊的救護車呢!!!!”劉澤世絕望地咆哮,他雙手都是血,卻不敢抓着穆大哥質問,只是徒勞地在虛空攥緊。
他眼底都是紅血絲,白大褂上雖然有血,但大體還是幹淨的。
此刻的劉澤世,看起來又像是那個年少莽撞的醫生了。
而穆大哥不疾不徐點一支煙,定定地望向劉澤世,“小劉啊,你就是大夫,我們叫救護車做什麽呢?”
畫面急轉,雨下了一整夜,天亮都透着灰暗,淅淅瀝瀝的水仍落個不停。
劉澤世坐在門口的泥灘裏,一動不動,村民擡着擔架,将未能搶救回來的村民擡了出去。
隋瑤飾演的女孩從家中醒來,她隔着門聽到父母在外面大聲的議論。
“聽說了嗎?那個劉大夫殺了人,他剪了人家的腸子,弄死了那個……”
女孩臉色驟白,電影再度轉場。
劉澤世正狼狽地從地裏試圖爬起身,可警笛聲卻遠遠傳來。
他不可置信地回頭,目光死死地鎖在穆大哥身上,他沒有質問,卻在瞬間找到了答案。
穆大哥輕輕一推,劉澤世一屁股摔回泥潭裏。
“我們這裏,不需要你了,劉大夫。”
劉澤世的白大褂上,再次沾滿了污泥,他張了張嘴,眉頭蹙緊又松開,最終竟無奈地笑了。
“我只是想來治病救人……我只是……”
他沒有解釋,警察已經過來将他拘起,塞入警車。
轉場後就是劉澤世被家人和老師從警局中保釋出來,村子裏已經找了律師對他提起訴訟,警局暫時不會拘押他,但劉澤世也需要應訴。警察流程化地将後續的事情告知他的家人,他的老師見劉澤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忍不住過去替他寬心,“哎,你救那個人幹什麽,不救也沒這個事了……”
劉澤世擡頭,鏡頭給了他一個極正極大的特寫。
他的眉頭微微動了下,像是想皺,又猶豫了。
最終他的眼睛裏只剩下一片茫然,輕聲反問:“我不救嗎?”
下一刻,畫面猝然黑暗。
銀幕上只浮現出三個白色的字——行難醫。
難,不是困難的難,是災難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