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起之十九
CH19 塵埃
李白扶着他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看,直到确認沒事才退回原位,重新拿起腌大雁肉的盆子,也沒心思繼續往裏加更多調料,随意和了兩三下就穿上鐵釺架到火上烤了。
寂寂的火光映着李白的面容,在他類玉的臉龐上明明暗暗跳躍不息。他借助匕首撕下一截自己的中衣袖,用這塊布料包裹着鐵釺末端,沉默地拿着它,看見尾端的雁腿肉被炙烤出半透明的油脂,滴在火焰裏發出輕微爆裂的聲響。
韓信知道李白天性跳脫,這樣的沉默讓他感到心慌。他盯着李白殘缺的衣袖,想起銀狐說的好吃的,便趕緊開始一個話題:“要不我們聊聊好吃的吧,嗯?好吃的?我家鄉有很多好吃的點心……太白,太白?”
李白沒有看他,只是笑了一笑。韓信清楚地看見,那笑容十分勉強。
韓信的心沉下去了。他想問怎麽了,可發現這三個字是如此孱弱。
是的,這就是他的現狀,喜歡的人傷心難過了連問都沒有勇氣,因為他什麽都做不了。不管他做了什麽,李白一旦離開這個時空,一切恢複原狀,好像一拳頭打向了空氣。
“好吃的,”李白忽然回應了他,轉了轉自己手上的鐵釺,“我不是正在做嗎。”
韓信看見,李白一邊說着,一邊忽然臉上淌下了兩道水光。在火焰光亮的映照下,像燃燒的隕石劃過。
“太白,你怎麽……”韓信趕緊挪過去伸手為他抹了抹臉,卻發現自己手上全是灰,把李白抹成了個大花貓。
“韓信。”李白偏過頭來,直直看向他,說了兩個字:“別死。”
韓信失笑。
這個傻腦瓜一天到晚在擔心什麽呢。
他壞心眼地順勢把李白的臉更抹花了一點,說:“好,好,聽你的。”
人生,誰有不死的。只要這一刻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過去和未來,都不用考慮。哪怕下一秒就死去,也不用考慮。
李白看着他的笑臉,差點痛哭失聲。
他見過許許多多次韓信的屍體,每見一次都能體會到崩潰這種極端情緒。而這種崩潰的強度,并不會随着次數的增多減弱,只會一次又一次地累積絕望。
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他轉過頭去看火焰,漆黑的鐵釺幾乎要在火焰裏燃燒起來,也許燃燒得再劇烈一些,它就能成為橙紅色的煙花。
兩只雁腿烤好了,他遞給韓信一串,說:“烤得有點焦了。”
韓信看了看,說:“把你手上的給我。”
李白依言給他,韓信用一把小刀,對着火光把焦黑的部分都割下來,再還給他:“不要吃焦的,對身體不好。”
李白這才真的笑了,說:“遵命,韓将軍。”
韓信伸手,又往李白的鼻梁上抹了一道灰,李白還渾然不知,以為只是平常的嬉鬧,殊不知韓信早已惡作劇成功。
李白發現韓信表情有點不對:“你在笑什麽?”
韓信抿了抿嘴,不想把嘴邊弧度擴得更大,說:“這雁腿肉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少來。”李白撕了一口烤肉吞下去,“那你是得多慘才連這個都吃不着,我今天調料放那麽重你還說好吃?”
“淮陰人愛吃鹹的。”
李白:“胡說八道,淮陰人怎麽會愛吃鹹的。”耳根卻紅了。
韓信不說話,只是看着他笑。
再後來,李白就睡着了。
韓信讓李白平躺在自己腿上,看見李白下眼睑兩抹暗沉,也不知道他最近在憔悴些什麽。
扁鵲那日的問話他一直記得,他确實不知道更多關于李白的信息。身份、年齡,從何處來,到哪裏去,他都不知道。也許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珍惜現在這一刻的平靜。
漫長的呼吸聲微弱地綿延着,讓韓信想起小時候看的一部電影,名字不記得了,總之看完讓人恐慌。其中有一大段是男主角漂浮在漆黑的太空裏,觀衆耳邊沒有任何背景音樂,也沒有角色說話的聲音,只有男主角在厚重太空服裏沉悶的呼吸聲。就在那漫長的呼吸中,男主角飄來飄去,在茫茫的宇宙中像一粒失落的塵埃。
韓信覺得自己連塵埃都不是,說不定他自己也是幻覺的産物。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肯定會認為自己其實生活在一個矩陣裏,所有的人生都早已被編程,所有的感官都已經被一個超級巨大且只能的計算機精确模拟。而他遇見李白,只不過是程序管理者看他可憐,賜予他的一點點幸運。假若他恢複正常,程序就會把李白拿走……他不能想象。
此刻他只能給李白蓋上一件披衣,防止夜寒露重,然後悄悄握住李白的手。
握上手的一瞬間,韓信醒了,一睜眼,看見酒店床尾牆壁上的風景畫。
一看時間,已經中午十二點了。按計劃他這時應該動身去滇池,可是他不想動彈。
不願意醒,不願意看到灰色的世界。
如果可以有辦法讓自己在睡夢中死去就好了,先在液氮裏冬眠五十年一百年然後死去。說不定可以在夢裏的世界變成量子态的幽靈,就能一直一直活在夢裏。
然而,旅游現在是他的工作,銀狐是個好人,他不願意撂下這份工作不管。
死什麽的,等游完這條長長的線路再考慮吧。
雲南之美,蒼山洱海。
韓信百無聊賴地看着生态破壞下的洱海,心中既煩悶又焦躁。也許在其他游客看來,這裏的确有着秀麗怡人的風景,可是韓信什麽也看不見了。
灰色的現實世界。
他做夢的時間越久,夢到李白的次數越多,生無可戀的想法竟然越來越強烈,這讓他感到矛盾和不安。他既想活着遇見李白,又想着如果自己死了會不會成為靈體,不但能擺脫塵世的煩惱,而且還能永遠永遠和李白在一起。
也許他活着就是為了做夢,他的大腦之所以存在也只是為了給夢境的意識活動做載體。
韓信麻木地舉起手機,給那片名叫洱海的水域拍了張照,無意多留,轉身便走。
後來他乘車去貴州,即使是黃果樹瀑布也驚不起他心中半點波瀾。他只覺得有許許多多的水,在山體的斷坎上湧流、轟鳴、墜崖,濺起持續不斷的飛浪和彩虹,細細地噴灑在游人身上。而他已經能看到億萬年後水流把這裏的斷坎磨平,黃果樹瀑布永遠消失的景象,到那時,這裏僅僅剩下一段普通的河,普通地流淌。
毫無趣味。
他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态正在趨向危險的無趣化,看再新奇再壯觀的事物都讓他感到索然無味。他的現實人生的意義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散,他也隐隐察覺,如果不是還有旅行的任務,他可能真的已經死了。
他不止一次地想向銀狐提出辭職,銀狐應該找個熱愛旅行和文字的人,而不是他這樣還在接受精神援助的人。可每次和銀狐說話,他就忘了提。
他寫游記的心情還算平靜。他總是極力地想像自己寫出來有一天也能和李白分享這樣的景色,才能按時交稿,然而他內心的理性告訴他不可能。比如這次寫瀑布,他本來就不多的靈感就徹底枯涸了。
他在網絡上看到這樣一句古詩:“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他默默盯着這句話,一瞬間忽然想起那天夢境裏的夜晚,夜空被璀璨的銀河照得明耀如黑色水晶,如果銀河裏的星星一顆一顆、一簇一簇、一股一股地從雲端湧流下來,那該是多麽光輝燦爛的場景。長達三千尺的星星河,凡人不能見其源頭,只能看見連濺起的水霧都泛着星月的銀色光芒。
韓信還想起有天晚上,他又夢見李白睡在他懷裏,朦朦胧胧李白聽着蟬鳴聲醒來,漫天的星星就落在李白的眼睛裏。
靈感的大門一旦打開,下筆便流暢利落,他把這句詩用進了自己的游記裏,打起精神,一氣呵成,快速寫完,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改了幾處字句,準備交稿。
也許銀狐确實有能讓他忘卻煩心事的親和力。他有時什麽也不想幹,既不想去睡覺,以免又夢見戰場或者讨厭的幾個人,他也不想出門旅游,于是選擇停留在賓館裏和銀狐聊天。
這天他剛提交了稿件,像往常一樣等着銀狐的反饋。一般來說銀狐都沒有太明确的評價,總是模模糊糊的“好好好”然後就是按字數轉賬。要不是他确實付出了勞動,這得到報酬的容易程度真的有點像救濟援助。
這次銀狐卻多說了幾句話。銀狐先是發來了一張圖,是他稿件的截圖,上面用紅色記號圈出了那句詩:“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銀狐說:“韓信你這麽用不對,你寫的是黃果樹瀑布,這是寫廬山瀑布的。”
韓信陡然察覺了不對勁。
銀狐怎麽知道是寫廬山瀑布的?
他迅速打開網頁查了查,直接搜索那句詩,得到的結果都是在推測,不是在猜測它的作者朝代就是在猜測它到底寫的什麽瀑布。這首詩的背景已經在混亂時空中轶散了,至今只有這一句殘句流傳下來,連标題都沒有,為什麽銀狐能如此肯定就是廬山瀑布?
韓信直覺這事很重要,于是直接問了:“你怎麽知道是廬山瀑布?”
那邊李白看到這句話,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不慎說錯話了。他拍了拍額頭,自嘲道:“哎,怎麽就是不過過腦子……”
怎麽辦?話已經說出來了,韓信已經看到了,撤回消息也沒用……
短短幾秒內,我們的天才李白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緊張。
說“反正不可能是黃果樹因為作者沒有去過貴州”?
畢竟他第一副人類皮囊就是在流放貴州的途中死掉了啊……
可是,除了李白自己心裏清楚自己沒去過貴州外,還有誰能證明他沒有去過貴州?
史料已經漫漶了,無從查證。再下定論,韓信疑心只會更重。
李白随意打了個哈哈過去了,可是韓信沒有放下這個疑點。
韓信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毫無邏輯異想天開式的念頭:
也許……銀狐就是李白?!
作者有話要說: 韓信看的那個電影是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改編的電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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