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醉
入夜,蒼穹中渲染開墨色,天幕下的街道上卻燈火通明,光影缭亂,如同白晝。
蘇同光背着南無月立在花市街口,身邊立着林夜北師徒,茫然四顧,忍不住連聲長嘆。
事态的發展根本不受他控制,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輕易答應了南無月的請求,不僅叫上了傅含璋,更是軟磨硬泡地拉着林夜北出了門。
九漓則選擇在客棧中補眠,促成了一場四人出游。
“哇,好熱鬧啊!”
南無月趴在蘇同光背上張望,忽然伸手指向前方某處:“蘇大哥,我想試試那個!”
她指着一間糕點鋪,小腿不安分地在蘇同光腰側蹭來晃去,引得後者又鬧了個大紅臉,咬牙來到了鋪子前:
“老板,您家糕點怎麽賣?”
花朝節多有情侶結伴出游,糕點鋪老板一見南蘇二人“親近”的模樣,眼底就閃過了然的笑容:
“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小店最知名的糕點就數這鴛鴦芙蓉糕,入口即化,保準您家夫人喜歡!”
“不,不是……”
蘇同光一雙春杏眼瞪得溜圓,慌亂擺着雙手,“老板誤會了,我們……”
“無月很喜歡這芙蓉糕呢。”
南無月不等他繼續分辯就搶先開口,“蘇大哥給人家買幾個嘗嘗,好不好?”
她一面瞧着那水紅色的心形糕點,一面借助衣袖遮掩,掐着蘇同光腰際的軟.肉,伏在他耳邊逼音成線道:
“若蘇大哥将我們的真實關系告訴旁人,他們會怎麽想我?你可千萬別要平白壞了人家清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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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能這樣敗壞我的清譽嗎?!
蘇同光惱怒地咬唇,過往師尊教導他人心險惡,他總覺得是長輩危言聳聽,怎知初次下山就栽了跟頭。
原以為南無月纖纖弱質,卻沒想到心軟的結果就是對方蹬鼻子上臉,指使着他做這做那。
是可忍孰不可忍?
蘇同光臭着臉,又羞又窘地轉身欲走,身邊卻忽然傳來一聲喚:
“包幾個芙蓉糕給這位公子,還有那邊的糖餅也來一些。”
“師弟,你……”
他驚疑未定地望向林夜北,後者只是矜冷地點點頭,随後對一旁的小徒弟道:“為師記得,你似乎愛吃這些。”
這回輪到傅含璋笑不出來了。
他倒是樂得旁觀南無月給蘇同光添亂,可面對林夜北的舉動,神情卻不由得一僵:
“師尊怎會知道?”
自己并沒有對他說過此事。
林夜北垂下眼簾,并不作答。
在花游居度過的幾日,傅含璋一力負責了他的飲食起居,除了會為他搭配營養以及添置美味的肉包子,每餐都會以甜點作為佐盤。
自己吃得不算多,他倒每次都吃得幹幹淨淨,末了還孩子氣地舔舔手指,像只滿足的小貓。
林夜北接過掌櫃遞來的兩只紙袋,交給他其中一袋:“趁熱吃吧。”
盛裝着糖餅的紙袋暖意融融,甜香四溢,傅含璋取出一枚送到嘴裏,酥脆的清甜立刻在齒尖化開。
浸潤着喉舌,又灼燒着心肺。
他眼前朦胧,心跳極快,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多謝師尊,徒兒很喜歡。”
林夜北當然不知他短短剎那想了許多,輕輕勾起了唇角。
四人結過賬後沿着花市的長街前行,來來往往的行人絡繹不絕,擁擠着他們來到一處面具攤附近。
南無月笑眯眯地将最後一塊芙蓉糕塞進蘇同光嘴裏,推着他來到攤販身邊:
“蘇大哥,我想試試那張狐貍面具。”
蘇同光無奈,只得取下來遞給她,沒想到她索性将臉湊了過來:“我雙手不方便,你幫我戴上吧。”
本着忍一時風平浪靜的原則,他閉了閉眼平複心情,才将狐貍面具扣在南無月的臉上。
面具遮住了少女的大半張臉,也掩去了她細微的動作。
潋滟的桃花眼睜開,不偏不倚落在油彩勾勒的眼窩之內,描金的面具邊緣下露出香腮浮雪,挺翹鼻尖下銜着牡丹似的一抹紅唇。
仿佛一只極盡魅惑的九尾狐,妖冶得驚心動魄。
蘇同光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錯覺,正準備和身邊的林夜北說上兩句,一回頭卻發現那人早已沒了蹤影。
一同消失的還有他的小徒弟傅含璋。
在他為南無月戴面具的當口,斜刺裏突然湧來一大.波人潮,林夜北和傅含璋被裹挾着向後退,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早已看不見面具攤的所在。
“師尊,這下可怎麽辦?師伯他們會擔心的吧。”
傅含璋面色焦急,眼底卻隐約漾開笑意。
林夜北沒察覺他細微的神情變化,只是搖頭,逼音成線到通靈玉牌中:
“我與含璋稍後自行返回客棧,師兄不必擔憂。”
千裏傳音是通靈玉牌的另一種用途,确定蘇同光已經收到了自己的消息,他擔心再次走散,思索片刻,便牽起了傅含璋的手:
“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我……”
手指微蜷,落羽般掃過對方的掌心,傅含璋眨眨眼,嗓音有些發顫:
“先前無月姐姐告訴徒兒,花朝節就該登上城中最高的樓宇暢飲佳釀,放飛紙燈……徒兒想去試試看。”
林夜北遠遠眺望着那幢高樓,心頭一動。
不知為何,傅含璋總會給自己某種微妙的感受,仿佛在少年無害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頭巨獸,不知何時就會露出尖銳的獠牙。
可他分明又是那副溫良無害的模樣,甚至伸出手拉着自己的衣袖,軟軟哀求:
“師尊就答應徒兒這一回吧。”
“好。”林夜北閉了閉眼,忽然攬住他的腰,提氣縱身躍起。
身邊都是游人,順着人潮不知何時才能走到樓下,他索性使了個障眼法踏起輕功,沿着房頂飛掠而去。
他柔軟的發絲拂在傅含璋的臉上,月光勾勒下輪廓清美,宛若神祇。
一時間傅含璋竟然連眨眼也舍不得,就這般癡癡凝望,凝望他魂牽夢萦的所憎,凝望他一生渴慕的所求。
小城中最高的那幢樓宇名為浮朱,樓上放燈的人卻意外的不太多。
據樓底小厮的說法,若想登頂放燈,必須重金購買當地特産的佳釀,才會有專人領上閣樓。
傅含璋聽了這種強買強賣的做法就心生退意,拉了拉林夜北的衣袖想走開,沒想到後者毫不猶豫地摸出了一枚金錠子:
“帶我們上樓頂吧。”
小厮是頭一回遇見這樣出手闊綽的客人,接過金錠笑得見牙不見眼,很快喚人來領着他們上了浮朱樓。
整幢樓一共二十層,算得上凡世少見的高層建築,好在樓內設有鏈梯,一端系着重物,能借助鐵鏈将客人送上指定樓層,也省去了他們爬樓的功夫。
浮朱樓頂樓處處鋪設着鮮紅的絨毯,精巧的紅木桌椅點綴在其間,周圍還裝飾着不少鮮花綠植。
“聽說這裏的碎玉酒很是不錯,”傅含璋把玩着桌上的玉壺,“師尊可願試試看?”
林夜北颔首答應,師尊秋風陵好酒,不時便要拉上門中弟子對酌,長久下來也算鍛煉出了幾分酒量。
玉壺中盛裝的酒液緋紅透亮,襯着青葉般的玉酒盞,對比鮮明。他端起酒杯啜飲,甘甜的酒液順着喉間湧入,留下熱辣的餘韻,确實稱得上一盞佳釀。
他注意到小徒弟取來紙燈,左顧右盼地似乎在尋找什麽,于是伸手到腦後,将束發的明砂抽出:“若是想寫什麽,便用它吧。”
墨玉般的青絲沿着肩頭流瀉,他淡褐色的眸子被酒氣熏染出星星點點的水光,纖細的一截手腕伸到傅含璋面前,比月色更柔軟。
“多謝師尊。”傅含璋望着發簪在手心化為一支筆,忽然悶哼一聲,咬住了嘴唇。
從明砂上傳來的喜悅之情有如實質,右肋下甚至隐隐疼起來。他生怕林夜北發現什麽不對,急忙執筆在紙面上書寫。
林夜北端着酒杯站在他身邊,見小徒兒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平安喜樂”四個大字,随後引燃火石,将紙燈放出。
他留意到傅含璋用的字體并非近些年流行的簡書,而更類似于百餘年前的古體,正自疑惑,眼前卻忽然一陣模糊。
“師尊!”
見他身子一晃,傅含璋急忙挽住他手臂,這才發現他面色薄紅,氣喘微微,竟是吃酒吃出了幾分醉意。
林夜北擡手抵住額頭,他還是低估了碎玉酒的勁道,不過飲了小半壺,後勁卻比尋常酒水下肚好幾壇更加充足。
就這麽一小會,他臉上的紅暈就越發明顯,眼前的景物輪廓也變得朦胧不清,半邊身子幾乎靠在了傅含璋身上。
“師尊,你吃醉了。”傅含璋托着他靠倒在桌邊的軟榻上,望着林夜北水光潋滟的眼,忽然沉聲道。
他微微傾下.身,與那人的面龐相距不過咫尺,呼吸可聞:“可還認得我是誰麽?”
“你……”林夜北吃力地開口,短短片刻他醉意更深,此刻耳邊眼中混沌一片,心底本能地覺得不安,卻根本辨認不出與自己說話的人是誰。
他喉結滾動,呼吸急促,不由自主地喚出一個名字:“昭兒……”
聞言傅含璋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見那窩在火紅被褥裏的白衣身影如碎冰浮雪,緊繃的心弦剎那決堤。
他捧起林夜北的臉,含上那微涼的唇。
“唔……”頭腦暈眩,林夜北只能隐約感受到一股甘洌的氣息湧入齒關,有什麽靈活而柔軟的事物闖進了自己的天地。
耳邊紅塵低語,字字都是情動,傅含璋眸底猩紅光芒流轉,忽然一偏頭,咬上林夜北的頸側,直到那冰雪般透白的肌膚破了口,滲出血絲來。
“我沒想到會與你在魔域重逢,”
他低低喘息,分明微笑着,眼角卻有淚水湧出,“師尊,我怎麽舍得放過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