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沉夢
秦久纭緩了緩,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朦朦胧胧清醒些,她撐着身子半坐起來,長發披到沙發上。
沒一會兒,莫驚年從房間裏出來到半開放的廚房給她倒了杯水放在茶幾上。
這人卸了妝,洗了個澡又換了身休閑的衣服,雙手握着玻璃杯往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
“洗個澡到我房間睡去。”
秦久纭一陣頭痛,還是問:“你呢?”
“我今晚要過一遍素材,你去睡吧。”
秦久纭了解她,莫驚年經常這樣,說通宵就通宵,不要命似的。
“我剛才是不是說了,我有話要跟你說。”她問。
莫驚年不怎麽意外,抿了口水,再開口:“想清楚了?”
“你知道?”
莫驚年淡淡勾了勾唇:“你還能和我說什麽,不過就是縮頭烏龜要從殼裏鑽出來了呗。”
秦久纭默了一陣,然後她聽見莫驚年和自己說:“我明天給唐玦打個電話,她剛進組說不定還有角色缺的。”
也算是個好消息吧,秦女士要再度闖蕩演藝圈了。
秦久纭坐起來,百感交集凝視着面前的人,莫驚年翹腿坐在這裏,雙手握住玻璃杯,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她年輕,卻老氣橫秋,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已經是這幅穩重模樣。
“我一直很佩服你。”秦久纭道:“人和人的區別果然很大,比如同樣的事情我躺倒在原地逃避這麽久,你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要去面對一次又一次。”
她們之間很少說這種話,而莫驚年聞言也只是很平靜地輕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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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說:“勇氣,其實蠻不值錢的。”
秦久纭是莫驚年撿來的。
在秦久纭的大學——首都電影學院大門口,的咖啡廳,二十二歲的秦久纭端着一杯熱咖啡轉身就撞上了二十歲的莫驚年。
杯中拿鐵還冒着熱氣,一下子全灑在了後者的黑色襯衫上。
秦久纭愣了好一會兒,直見面前漂亮女生內裏那件衣衫輪廓都逐漸浮現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莫驚年還挺淡定,手握着紙巾往身上擦,嘴上回:“應該……還挺有的。”
秦久纭不知所措,“那怎麽辦?我……我賠給你吧。”
“沒事,你是這兒的學生吧,能先借一件衣服給我嗎?”
秦久纭把人帶回了自己宿舍,等莫驚年換完衣服出來,她嘴上仍舊是道歉。
莫驚年人很随和,只是掃了一圈周圍,這個宿舍床位空了好幾個,然後她問她:“你今年要畢業了?”
“對。”
“學表演?”
“嗯。”
“找到工作了嗎?”查戶口。
秦久纭挺尴尬的,她撓了撓頭,還是誠實答道:“還沒。”
莫驚年看着她,然後問:“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拍微電影?”
秦久纭想都沒想,她答應了。
一個很平常的午後,兩個什麽都沒有的年輕人一拍即合,要做“K.L”第一部微電影《沉夢》。
講的是尋找靈魂的故事,莫驚年扛着相機和穩定器帶着秦久纭跋山涉水,她們買高鐵票坐十幾個小時去無數個地方,兩個人攜手在江河湖海山川峭壁裏尋找靈魂。
《沉夢》從鏡頭語言,畫面構圖,情感和演技都無可挑剔。
秦久纭做夢都不敢想,畢業的第一個月,她就火了。
正巧,莫驚年的房子租約到期,她們約着在首都找了間還不錯的房子合租在一起。
熱度來得太快,演藝圈本就大浪淘沙,她們表演系的人數不清多少是踏進這個圈子混了半輩子也不見得有什麽起色,多的是吃不上飯的無可奈何轉行然後碌碌無為終其一生的人。
而她出道首演就已經小火了一把,誇獎稱贊滾滾而來,粉絲數日漸暴漲,秦久纭還沉浸在激動興奮和喜悅之中,同一個屋檐下,莫驚年已經馬不停蹄在趕下一期微電影的腳本。
她們之間沒有簽約,也沒有酬勞,就是莫驚年叫她拍,她就拍。
盡管還見不到一個鋼镚,但兩人都很清楚,這個時代,熱度和流量就是一切。她們想要的,遲早都會來。
所以很快,她們就分別在同一天接到了飯局邀請。
關于莫驚年的是廣告贊助商的邀請。
關于秦久纭的是某部小成本甜劇裏女二號的角色邀請。
那天她們興致勃勃,在衣櫃前互相給對方挑着衣服出着主意。都壯志豪情說今晚一定要将對方拿下。我們都有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
兩個小時後,包廂大圓桌,一排六七個穿着端莊各有姿态的年輕女人,秦久纭在其中。沒過多久,有人點她。
要她跳舞。
跳脫衣舞。
從興奮喜悅到震驚無措。
秦久纭二十幾年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難堪,這裏的人各個心懷鬼胎,面前十幾雙眼睛盯着她。
男人們的眼中是輕浮和玩味。
剩下的女人們,眼中,竟是豔羨。
這個世界是怎麽了?
“這支舞跳完,女二號就是你的了。”
“要跳得好,下部劇女一,也都不在話下。”
“你應該知道吧,怎樣才叫人滿意。”
“怎麽不動?”
“放不開?”
“還是你想要的太多?”
“你最好照着我們的話去做。”
“別不識擡舉。”
秦久纭不受控地顫抖着,只覺得自己的世界都傾倒坍塌。
她咬着牙,猛地站起身來。
“不好意思,我做不到。”
所有人都呆滞。然後面前整個包廂裏話語權最重的老男人朝她陰氣森森瞥了一眼,抽着雪茄漫不經心說:“誰找來的?”
好不識相。
有人低聲勸她:“你這個時候得罪人就完了!”
秦久纭誰的話都沒有聽,她準備要走。
又有一個男人惱羞成怒:“你敢從這個門出去?就別想在這個圈子裏混!”
下一秒,秦久纭一襲華貴紅裙推門而出。
出租車停在小區樓下,她在門口遇到了走路回來的莫驚年。
秦久纭二話沒說,走上前去伸手緊緊抱住了她。
好委屈……
莫驚年回抱她,然後問:“遭欺負了?”
“嗯!一群流氓。”
莫驚年沒有再問,只是低聲提議道:“久纭,我們去吃火鍋吧。”
她們穿着彼此精挑細選整個衣櫃裏最得體的衣服在街邊的火鍋店。
熱氣蒸騰而上。
“那個男的,上來第一句話——哎喲,沒想到大名鼎鼎的K.L竟然是個女的。”
秦久纭咬牙切齒:“神經,女的怎麽你了?那你說什麽?”
“我說哈哈哈嘿!正是在下有何貴幹?”
秦久纭笑了笑,沒理她這玩笑話。
“第二句話——看着好年輕啊,還在讀大學吧?”
“你怎麽回的?”
“沒回。”
“第三句話呢?”
“他要上個廁所。”
“然後呢?”
“他就跑了。”
丢下一桌子合作方平臺方,就跑了。連一秒鐘就算是解釋或婉拒的時間都不願意浪費,再多看一眼,再了解多一點都不肯,就沒有下文。
這個大腹便便的有錢男人戴着有色眼鏡而來,初出茅廬的K.L無論是性別年齡和閱歷都精準無誤地被他歧視。
原來不止女人太小不行,年齡太小也不行。
莫驚年沒有等到他回來,桌上的人面面相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這樁合作是談不攏了,從莫驚年亮相的第一秒鐘就已經黃了。
莫驚年只能坐在這裏,承受各位責怪、怨怼、同情、看不起的目光。最後好像她才是浪費各位時間的罪魁禍首。
然後散場,然後她道歉,然後她去買單,然後她沮喪又失魂落魄走回來。
能有什麽辦法?
秦久纭放下筷子,鄭重其事:“我覺得不是我們的問題,是這個世界的問題。”
莫驚年無奈笑了笑,“好,你說的對。”
那時候的她們都同病相憐靠這頓火鍋相互慰藉。
然而三年後,秦久纭仍舊混得不溫不火,K.L卻已經在這個行業裏有十足的話語權。
因為她們真的很不一樣。
是,是世界的問題,所以秦久纭很耐心要等這個世界變好再出發,而莫驚年一刻都沒有停下,她轉身就去對抗世界。
到今天,她們這般相對而坐。
莫驚年在大衆面前已經有無數個光環加身。
百萬粉博主,連着兩年上臺拿了好幾個人氣獎項,首都大學高材生,顏值和實力并駕齊驅,年輕女總裁,一片難求。
從那天起,莫驚年學化妝,變了穿搭,故意把自己往三四十歲女強人的氣質打造,因為太年輕,會被投資方看不起,因為太年輕,下屬很難真心誠意心甘情願聽你發號施令。
她只有在家的時候會素面朝天,穿讓自己舒服一點的衣服,戴一個史萊克的發帶。
好像吃火鍋那段時間已經很遠,人在變,又沒變。
秦久纭目光投過去,莫驚年的面容很秀氣,笑起來是十足的鄰家女孩兒,可惜,她近幾年都不怎麽笑過。
她坐在這裏,不做聲,抿唇,垂着眸,戴半框眼鏡,她的皮膚很透亮,就算常年熬夜通宵都不長痘不暗沉,說到底,莫驚年也才是剛畢業的年齡。
良久,秦久纭低聲道:“驚年,謝了。”
莫驚年擡頭看她,不知怎麽嘆了口氣。
她起身回書房。
“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