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恪王
誰都知曉當年是中原的軍隊追殺風容與的祖父意欲滅口、是中原軍隊滅掉了風容與的全族,可是這族是何族,又因何覆滅,卻無一人了解內情。
葉逐當然不願打聽這些陳年舊事,他只擔心恪王因此而拿捏住了風容與的把柄,讓風容與迫不得已任他擺布。
心裏放着這麽一件事,在風容與再次訓斥葉逐每日窩在院中、不去使臣行館露面之時,葉逐索性将計就計,乖乖“聽老大的話”,回了一趟客棧——換夜行衣。
據說這夜恪王舉辦雅集,要宴請幾位皇子皇叔秉燭夜游觀舞聽曲,屆時場面熱鬧,縱使巡邏的家丁會多上數倍,在葉逐眼裏不過蝦兵蟹将,反倒方便行事。
葉逐翻出行館,轉瞬沒入夜色,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恪王府中。
宴會舉辦在王府的後花園內,可謂燈火升平、金碧輝煌,往來貴客游女熱鬧非凡。葉逐躲在花園的假山前觀察着,想着自己是應該就這樣暗中潛近一些,還是打暈一個家丁喬裝一下,舉棋不定之際, 忽地背上汗毛倒豎,一股子非常之不好的感覺陡然襲來。
葉逐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徹底隐入暗處,待心跳平息幾分,才又探出頭來,悄悄觀察。
老恪王身在衆人環繞圍簇之中,他已年逾古稀,卻童顏鶴發,聲音清朗面色紅潤,舉手投足一派貴胄之氣,不見半分佝偻駝背,遠遠看去竟然和風容與差不多的身量,笑呵呵地與前來搭話恭維的人交談。
恪王的身後站着一位比他矮些但也壯些的中年男子,武士打扮,該是恪王的貼身護衛,此刻正打着十二分的精神警戒着,頭部雖然一直穩如泰山,一雙眼睛卻目光炯炯,正在四處打量。
葉逐非常肯定,剛才自己被這個人看到了。
以葉逐的身手,能發現他的人不多,畢竟他甚至可以做到潛入皇宮大內如入無人之境,可是恪王身邊的這個高手,僅是看到了葉逐一眼,就讓他怕得膽戰心驚。
既然行蹤已經暴露,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撤走,但是白跑這一趟,葉逐又實在不甘心。
葉逐咬了咬牙,低頭沉吟——不甘心也沒有辦法,他從不托大,也識時務,大不了以後多往這恪王府跑幾次,或是借着什麽由頭,利用自己雲麾将軍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和恪王接觸,葉逐就不信那名護衛還能全天十二個時辰地守在恪王身邊。
打定了主意,葉逐略略後撤幾步,再擡起頭來,驚然發現那名護衛已經不在恪王的身側了!
葉逐暗道不好,最壞的也是最有可能的情況,那人再次發現了葉逐,過來拿他了。
葉逐趕忙幾步隐入暗中,鑽進假山,借勢躲去花園的竹林裏,想要趁機溜走。
然而才走沒兩步,背後就一道勁風襲來,直取葉逐後頸。
——是殺招!
葉逐就地翻身,手指一抖三枚毒镖飛了出去,匕首瞬間握在掌心,對着那人的門面急攻而去。
偏偏那人絲毫不躲,雙膝一沉穩若巍峨巨山,擡起手臂硬接了葉逐數招。
葉逐的匕首與那人的手臂撞在一起,竟發出金屬相擊的叮當聲。
這人穿着玄甲護臂……葉逐顧不得多思,一揚手臂,嗖地一聲軟劍出鞘,直取護衛的眉心一點——
“嗚!”
重重一記罡風連着石頭般堅硬的拳頭一起砸在葉逐胸口,他的眼前瞬間一黑,吐出一口鮮血來。
按照江湖規矩,一般的殺手被抓住之後,為了不暴露主家,是要自盡的。
葉逐被鐵鏈吊着手腕懸挂在地牢之中,口裏綁着一條布帶系于腦後,心裏盤算着自己是不是也該走一下這個流程。
地牢裏潮濕陰冷,只遠遠點了一根蠟燭,那護衛将葉逐制服之後便送了過來,确認葉逐無法逃脫就轉身離去,走得幹脆利落,再也沒回來過。
葉逐的武器全被奪走不算,還一一卸成了零碎,好似在警告葉逐,如果一會兒他不老實,那麽全身也會像這些武器一樣被大卸八塊。
葉逐的酒囊也被拿走了,大概是辨認出來那玩意沒什麽殺傷力,所以只是被抛擲在地,幸免于支離破碎的命運。
又要被風容與罵了。
——前提是如果還能活着出去的話。
葉逐索性不再去想,垂下頭來裝死。
他也确實裝了很久,手臂已經被懸吊得失去知覺,嘴角生疼口幹舌燥,心中也愈發沒底。
那護衛該不會抓了他卻沒說與恪王?還是恪王覺得并沒有前來審問的必要?
莫不是恪王已經對風容與——
葉逐心中焦急起來,再也裝不下去,他想要掙紮,胳膊上的鐵鏈晃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地牢裏。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裏綁了多久,沒準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可就好似千年百年都空無而過,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葉逐想大聲叫人,只發出凄厲的嗚嗚聲,撞在牆壁上,顯得四周更加空曠駭人。
片刻後,連那盞蠟燭都熄滅了。
四周瞬間被漆黑包裹,暗色鋪天蓋地兜頭籠罩,葉逐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感覺自己的理智正在崩潰,沉入漆黑的、冰涼的海底,無法呼吸的痛感讓胸腔體會到被人撕裂一般的巨壓,恐懼從腳底如同一柄錐子,尖銳的痛感直直鑽到了頭頂。
這比鞭刑、比笞刑、比火烙、比刀砍斧劈還要折磨千萬倍,明明肉體上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葉逐就是覺得由內髒開始痛到了極點,也怕到了極點,情不自禁發出含混不清的慘叫。
可是也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能夠聽見。
等到葉逐叫也叫不出來、掙也掙紮不動時,才聽見遠處傳來類似開門的聲音。
他應該雀躍欣喜,可是已經身心疲憊,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腳步聲向着葉逐接近,葉逐竟然到了聽不清來者是幾個人的地步,模模糊糊看見兩雙腳站在自己面前,離得近的那個穿着金絲雲靴,點綴了白色的玉塊,看起來富貴非常。
接着葉逐感到有人捏住了自己的下颌,束在口中的布繩摘掉,葉逐被迫擡起頭來,他緊閉着眼睛,眼皮透進灼目的紅色,應該是有人将燈籠湊了過來,照着他的臉仔細打量。
片晌後,葉逐聽見一聲輕笑。
“我還當是誰能使喚得動這般高手,這不是北越國的雲麾将軍麽?”
接着那聲音稍微遠了些:“葉将軍夤夜造訪,有何指教?”
葉逐說不出話來,也不想說話。
“唉,莫不是個假冒的?該不該請風大将軍來認一認?”
聽見風容與的名字,葉逐倏地睜開了眼。
眼前的人正是老恪王和他的護衛,眼見葉逐這般反應,恪王拊掌大笑,低聲問:“看來是真的葉将軍?”
葉逐動了動唇,沙啞着嗓子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葉将軍這就誤會老朽了,老朽一個富貴閑散王爺,平日裏的愛好不過就是謀謀反、欺欺君,這見刀見血的事兒,折壽得很,做不來的。”恪王風淡雲輕的笑着,轉過身用腳尖踢了踢地上葉逐的武器,“葉将軍這些‘寶貝’可不像一國大将所有,倒像個暗衛殺手的。”
葉逐沉默不語,恪王又踢到了他的酒囊,似乎對這酒囊很感興趣,笑道:“葉将軍原來也是個好酒之人,出來當梁上君子,還不忘美酒傍身。”
說着,恪王“哎喲”一聲彎下身去,撿起地上的酒囊,又扶着腰站起來,仿佛這個舉動會讓他全身骨頭都散了架似的矯揉造作。
“讓本王看看……”恪王擰開了葉逐的酒囊,先是一愣,接着神色凜下,湊去囊口邊仔細地聞了半晌。
恪王将酒囊送至葉逐鼻下,醇香的桃花味道立時鑽入鼻腔,葉逐也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氣,就聽得頭頂上恪王在問:“這酒你從何得來?”
葉逐素來知道,這些詭計多端的中原人話語裏全是自己猜不透的坑,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一言不發,幹脆專心聞着酒味解饞,将恪王的問話當做放屁。
恪王沒得到葉逐的回答,倒也不惱,擺手招呼護衛拎着燈靠近一些,仔仔細細地看着葉逐的臉。
葉逐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看的——這張臉勉勉強強算說得過去,五官單拎出來還可圈可點,組合在一起平平無奇,也就風容與這樣不在意外貌的人才會喜歡。
想到風容與,葉逐心裏又是像被魚刺紮了一下那般痛。
恪王看着看着,又嘆了口氣。
葉逐心想這個恪王真是詭谲難測,看起來老謀深算一肚子壞水,活着對中原對北越都是禍害,倘若他今日能僥幸逃脫,一定要把這只老狐貍殺掉,為風容與除之而後快。
想着,葉逐不知天高地厚地朝恪王瞪了一眼,順帶看清了恪王的面貌。
——不愧是老狐貍,還真生就一雙丹鳳狐貍眼。
葉逐正在心中暗罵恪王陰損、護衛也不是個東西,忽地見恪王擡了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