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入局
風曜靈已經是風容與的最後一位血親,一縷香魂就這樣含恨消散了。
葉逐想,自己從今以後一定要陪在風容與的身邊,寸步不離、永遠永遠。
——絕對不能讓風容與真的成為孤家寡人。
葉逐擡起頭來,艱難地踮了踮腳,吻上風容與的下巴。
“我陪你,老大,我陪你一起哭吧。”
風容與低下頭,放松了手臂,摸上葉逐的臉頰。
他對葉逐說:“葉逐,陪我可以,哭就免了罷。”
盛順十六年六月初一,時隔五年,風容與再次入京。
他還是中原與北越的懷化大将軍,身邊還跟着他的雲麾将軍葉逐。
但他的厲武軍只剩下了三千人,他的影息閣,也只有四十五人而已了。
風容與坐在偏廳,看着廳外随風搖曳的竹子。
京中六月多雨,今日早上才飄了一陣,眼下還是陰着,庭中吹來習習冷風,吹得地上的水窪泛起褶皺。
夏侯瀚沒讓風容與等太久,擎着傘穿過回廊而來,見到風容與第一句就是責怪:
“你這影息閣真有本事!竟然瞞着我在帝京置辦了這麽個地方!”
風容與不置可否,先站起身來,靜靜等着夏侯瀚坐好了,才單膝跪下行禮:“風容與見過殿下。”
“唉免了吧。”夏侯瀚擺擺手,打量了一下風容與的神色:“君攸,你……身體還好嗎?”
“已無大礙了。”
夏侯瀚又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今夜你随我進我的府邸,長公主也會前來,一切我會給你安排好。京中局勢……也是精彩得很,且不說那位老當益壯的皇叔恪王殿下,幾位皇子雖實力根基都上不得臺面,但一個個也蠢蠢欲動。”
夏侯瀚放下手,打量了一番風容與,苦笑了一聲:“小時候見你詭計多端算人謀心的,我還總說你這些陰謀詭計難登臺面,如今入京數年,我也成了說話彎彎繞繞、心中曲曲折折之輩了。”
“殿下能屈能伸。”
“而你竟然也……也被這些陰謀陽謀算計至此,我還以為北越人爽朗幹脆,有什麽事情脫口直言,大不了來場比武拼個高下,沒想到啊,帝王之術,果真厲害。”
風容與沉默不言,片刻之後,瓦片上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音,俄頃雨勢變大,将整個天地砸入一片嘩嘩啦啦的聲響裏。
夏侯瀚轉頭去看廳外的雨,看着竹葉被敲打得七扭八歪,漸漸出了神。
“君攸,少年時你我馳騁疆場,還以為天下就在胯下馬蹄之下、手中長槍之中,意氣風發把酒對月,自以為浩蕩英豪不外如是。經歷這許多年才明白,莫說什麽英雄,以你我的地位、才能,這一生也不過是旁人的一顆棋子罷了。”夏侯瀚收回視線,對着風容與笑了笑,“恐怕你要徘徊京中一段時日,中原人有個叫‘圍棋’的玩意,回頭我送與你,閑來比劃較量,權當消遣罷。”
從夏侯瀚府邸的密道出來時,子時已過泰半。
風容與見過了夏侯瀚,也見過了長公主,三人秉燭夜談,商量了許許多多的事,制定了許許多多的計劃。
夏侯瀚也當真送了風容與一盒圍棋、一本棋譜、一套棋盤。
葉逐在密道之外的拐角處等着風容與,他駕了一輛很小的馬車,帶着鬥笠,打扮得也像個京中車夫的樣子,一聲不吭地帶風容與回到影息閣置辦的宅院。
葉逐在京中是有住所的,安排在天朝專門招待外來使臣的客棧裏,平日裏紛紛擾擾,葉逐自己都不愛去住,更不可能帶着風容與去擠那魚龍混雜的地方。
在風容與沒出事之前,葉逐偶爾還會回一兩次客棧,撞見迎賓的官兒,那人總是苦着臉求葉逐老實一些不要亂跑,說怕皇帝貴戚召見葉逐會找不到人。但事實上天潢貴胄們也就頭兩天對葉逐好奇了一番,更沒什麽召見的理由,那官兒漸漸也習慣了葉逐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是日日燒香祈禱葉逐別闖出什麽禍事就好。
葉逐想,現在好了,風容與來了,他有了光明正大不回客棧的理由,而且能和風容與一起擠在宅院裏住。
風容與一定是願意的,就像四年前發現葉逐偷溜進大将軍府居住時一樣願意。
這夜聊了太多事情,風容與回到宅院後沒有休息,看上去竟然也閑适,自己在廳中擺弄起夏侯瀚送給他的圍棋來。
白天的雨下得密集,院子裏的積水沒來得及清理,晚間的風倒是比白天還和緩,吹動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
水洗過的月亮白得通透明亮,大是夠大,可惜不怎麽圓,照得竹席上泛着白光。風容與專心地對着棋譜往棋盤上落子,時不時将棋子拈在指尖細細琢磨,在室內發出極輕的“嗒”、“嗒”的聲響。
不知何時院子裏響起了悠揚的笛音,和在北越時有一些音色上的區別,風容與的手指頓了頓,似乎笑了一聲。
葉逐坐在院子的矮牆上,用兩片疊在一起的竹葉當做笛子,吹着婉轉悠長的小調,飄蕩在夜色裏,飄蕩在風裏,帶着不該有的清雅和安然。
他反複吹了兩次,終于倦了,又或者是不滿意于竹葉不同于柳葉的音色,不想再吹了。
葉逐跳下牆來,走到廳裏,一言不發地坐在了風容與的身邊,看着風容與擺放棋子。
看着看着,葉逐又蹭過去一些,試探着歪頭靠在了風容與的肩上。
“老大,”葉逐輕輕地開了口,也拿過一枚白棋,拈在指尖翻來覆去玩弄,“你是擔心王子殿下,還是擔心長公主殿下?”
風容與低頭看了葉逐一眼,答非所問地道:“中原人的這棋,很有意思。”
葉逐懵懂地點頭:“是呢,邊角看似圓滑,實則多棱,如果材質選得好,可以帶在身上當暗器,就是很難淬毒。”
風容與噎了噎,平穩地道:“……簡簡單單兩色的石子,就如戰場千軍萬馬、朝堂分庭抗禮,爾虞我詐你死我活。”
葉逐将手裏的棋子随手丢在棋盤上,打亂了風容與擺好的棋局:“棋子的死活,還不都是要看誰在下棋。”
“是啊,”風容與也不惱他,自己又把棋子擺規整了,喃喃地重複,“誰在下棋呢?”
他又拿起一枚棋子,低聲道:“夏侯瑁、赫連義、仇猗、長公主、王子殿下、恪王,甚至中原的皇帝,都不過是棋子罷了。”
葉逐聽着,仰起頭看了看風容與,又低下頭去,伸手捏住了風容與手心的棋子。
風容與垂下眼,輕聲問道:“葉逐,你後悔了嗎?”
葉逐時常不明白,為何風容與會一直追問自己後悔與否的問題,仿佛他多年伴随在風容與的身側是錯誤的、是該去追悔的、是百年之後每每提起,會扼腕嘆息的一件事情。
葉逐不知道自己悔從何來,不知道自己除了風容與之外還能選擇哪一個人、哪一條路——葉逐想,大概是風容與那個百轉千回的聰明腦瓜裏想過太多屬于葉逐的、會更加光明美好的未來,但是葉逐很笨、很傻,他想不到、看不清,他只知道守着眼下、守着風容與、守着他的老大。風容與構想出來的那些沒發生過的假設從來不在葉逐的考慮範圍內,那麽對于當下同風容與已經發生的一切,他自然永遠都不會後悔。
葉逐撥弄着風容與手中的棋子,用不是答案的答案回答了風容與:“老大,如果你也是這樣的、這裏的一枚棋子,我會陪你一起入局的。”
風容與低頭看着葉逐,葉逐的眉眼垂着,纖長濃密的睫毛被月光鍍上一層帶着雪色的霜。
片刻後,風容與突地一把推開了棋盤。
沉重的棋盤撞灑了一邊裝着棋子的盒子,霎時間室內一片叮叮當當,圓潤小巧的棋子嘩啦啦地散開,靈巧地蹦跳着,逃得滿屋皆是。
葉逐被風容與壓倒在竹塌上,他今天難得沒穿武裝也沒束發,一身黑袍烏發随意松散,有調皮的棋子跳進發絲、跳進衣服、跳進領子,冰得葉逐抖了抖。
風容與俯下身,将陷落在葉逐脖頸間的棋子叼了出來,又推進了葉逐的口中。
“入局?”風容與用手指輕輕摩挲着葉逐的唇,低聲問他:“葉逐,你會下棋了?”
葉逐當然不會下中原人的棋,他舌尖上壓着異物,唇瓣又被風容與摸得發癢,想說話說不出來,胸前又是一涼,驚得葉逐微微縮起了肩。
“若想偏重外勢,要下在星位;偏重實地,要下在三三;求無功無過,則要落在小目。”風容與一邊說着,一邊将棋子一枚一枚落在葉逐裸裎的胸前,傾身去看葉逐的眼睛:“記住了嗎?葉逐。”
“記不住啊老大。”葉逐吐掉棋子,笑着耍起無賴,擡手環住了風容與的脖子,将上身挺了起來。
他身上的棋子啪啪噠噠掉落在席上,葉逐湊到風容與的唇邊,輕輕地吻上了風容與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