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殘缺日記動畫
一把土灑在了屍體身上,又一把土。
[鏟子鏟地的聲音]
屍體被土掩埋了。光也被土掩埋了,黑暗覆蓋在屍體上。緊接着,一顆毛茸茸的太陽緩緩從畫面右側升起,一頂又一頂雪白的帳篷被照亮,黑暗被日光壓在了下頭。太陽升到了帳篷群落正中間豎起的一根旗杆上,落在那旗杆頂端不動了,邊緣一直在閃爍。東南風吹氣旗杆上的白色旗幟。畫面裏,唯有左下角是黑暗的,更深的黑色呈現出監牢和一個小土堆的輪廓。
[號角吹響的聲音]
一個又一個士兵們從不同的帳篷裏走了出來。有的士兵聚在一起說話,有的繞場跑步,有的抗着槍去打靶,有的兩人一隊在營地裏巡邏,有的推着裝滿食物的小車走進那左下角的黑暗裏,大家的氣色都很好,都很有活力。一個面色蒼白的士兵從一頂帳篷裏跌跌撞撞走了出來,他在充滿活力的人群中十分醒目,接二連三地撞到了巡邏的人,聊天的人,舉着咖啡杯喝咖啡的人,踉踉跄跄走進了另外一間帳篷。
蒼白士兵走進那帳篷裏,和帳篷裏坐在書桌邊寫筆記的少尉報告。
“112,他又回來了……”士兵說,擦了把臉,臉上的蒼白變成了多汗。
少尉看了多汗士兵一眼。
[無法辨別的說話聲]
一群士兵圍着一張床。有人轉過頭,往邊上站了站,衆士兵見狀,紛紛挪開,讓出了一個缺口。少尉走進那缺口。
一個人躺在行軍床上,嘴巴微微張開,臉上,身上都是土,行軍床上也都是土,這個人的軍裝左胸口袋上标着112。112的前額上有一枚瞳孔呈火焰狀的眼睛,他的眼睛緊閉着。一只頭盔擱在他的肚子上。
士兵群交頭接耳。
“見鬼了。”
“去問那些戰俘,他們一定看到了什麽,坑就在他們監牢邊上。”
“是幽靈,白幽靈,戰争營地的死神!”
“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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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兒還有咖啡粉嗎?”
112平靜地躺着。少尉低頭,低下目光看着他。很多目光都集中在112身上,112的周圍漸漸泛白,漸漸只剩下光,沒有了目,白色的光覆蓋住了112的身體。白色的光構成了一盞燈泡。
[抽氣聲]
燈泡下,許多光的下面,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雙手被反綁在一張椅子上。黑衣女人鼻青臉腫,一個醫生拉着她的手臂,在她的臂膀上紮了一針,推入藥劑。黑衣女人的眼睛頓時大了,很大很大,大到畫面裏只剩下她的兩只眼睛。大到她眼睛裏的走馬燈也一清二楚。
一個孩子從她的左眼奔向右眼,在那兒搭乘旋轉木馬,木馬旋轉着旋轉着進了她的左眼,被一具屍體絆了一跤,孩子飛了出去,躺倒在她的右眼裏,一個女孩兒追着一只氣球跑啊跑,從左眼跑到右眼,從右眼跑進左眼,氣球飛出了眼眶,一顆小孩兒的腦袋輕輕落在了女孩兒手上,女孩兒追着小孩兒的腦袋跑啊跑。
走馬燈停下了。
少尉出聲問黑衣男人:“昨天晚上你聽到什麽動靜了嗎?你看到是誰把112從埋葬他的坑穴裏挖出了出來嗎?”
黑衣女人木讷地回答:“路易,路易……”
少尉問黑衣女人:“你什麽都沒看到嗎?沒看到誰挖出了他,也沒看到誰填上了土?”
女人只是念念有詞:“路易,路易。”
醫生經過女人眼前,口袋裏揣着的藥劑蠢蠢欲動,女人邊上坐着一個黑衣男人,這個黑衣男人邊上是又一個黑衣男人,這些人的手都被反綁在身後,好像第一個黑衣人在鏡子裏的倒影,有男有女,有年輕的,也有中年的。一條條手臂,一次次注射,一雙雙睜大的眼睛,萬花筒一樣鋪滿了畫面。
少尉問道:“昨天晚上你聽到什麽動靜了嗎?你看到是誰把112從埋葬他的坑穴裏挖出了出來嗎?”
“愛麗絲,愛麗絲。”有聲音這麽回答,聲音發沉。
“殺了他,用刀捅死的,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哈哈哈哈。”有聲音這麽回響着,笑聲産生了回音。
回音裏夾雜着:“媽媽。”“上帝。”“路易,路易。”
醫生說:“既然有人認罪,就應該處罰認罪的人。”
少尉說:“112的脖子上沒有傷痕,身上也沒有外傷的痕跡,他是因為器官衰竭死的。”
一把陌生的聲音從上方飄下來:“必須穩定軍心。”
又飄下來一句,落在少尉左肩:“他們只是戰俘。”
“多殺一個人,你的功勳本上就多了一筆。”這一句落在少尉右肩。
“在戰争營地殺人是人之常情,不殺人的人才是異類,你在社會上是怪胎,你在戰争營地還當怪胎,那你想去哪兒?想上天堂嗎?”這一句落在少尉的腦袋上。這一句話融化了,滴落在少尉耳邊,怪胎鼓起臉頰在他耳邊吹風。
一陣狂風吹走了畫面裏的所有人。吹開一角黑暗,太陽高懸,一個黑衣男人跪在旗杆前。他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大喊:“萬歲!”
他被槍斃了。
太陽從旗杆頂端緩緩滑向畫面左面,稍微照亮了一下監牢,一個土堆,和邊上的一個土坑。被槍斃的黑衣男人被扔進了土坑。黑夜掙脫了日光的覆蓋,重新充斥了雪白帳篷的縫隙。
太陽升起來,陽光照進帳篷裏,少尉坐在床上,一個士兵進來報告。
[懸疑的音樂]
[無法辨別的說話聲]
[腳步聲]
112躺在一張床上,身上都是土,他的鄰床躺着760,閉着眼睛,前額是一只瞳孔火焰狀的眼睛,兩人中間的過道上蜷縮着那被槍斃的黑衣男人。
“白幽靈來收割靈魂了。”有人說道。
“什麽時候才能往前線推進啊。“有人說道。
有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少尉在通訊帳篷裏與托曼上尉進行可視通話,托曼上尉說:“還有多少士兵?”
少尉說:“112和760都是營地裏很優秀的士兵。”
托曼上尉說:“或許營地裏有白方的間諜,他們打算消磨白方最精銳的士兵。”
通訊兵看了少尉一眼。少尉沉默着。
少尉沉默着坐在監牢前,身後是火光,帳篷,火星,火光,帳篷,火苗,帳篷,巡邏士兵。
監牢裏的人看着他。一條胳膊伸在外面的人,欄杆,靠着欄杆的人,欄杆,一雙棕色眼睛,欄杆,一雙綠色眼睛,一雙瞳孔呈火焰狀的眼睛。
少尉顫抖了下,再看過去,那雙火焰眼睛不見了。少尉摸了摸臉,走開了。
一個士兵帶着一個黑衣男人進來見少尉。少尉問黑衣男人:“昨天晚上,你在哪裏?”
黑衣人說:“除了在監牢裏還可能在哪裏?”
少尉說:“是不是你們中的一個幹的?你們中有一個技術兵,他解開了門鎖的密碼。你們用監牢做僞裝,打算殺光營地裏的所有人。或者用恐怖虜獲他們。”
黑衣人譏笑:“戰争營地的人就是恐怖本身。”
少尉沉默。
又一黑衣人坐在了他面前。少尉問道:“昨天晚上,你在哪裏?”
黑衣人說:“在夢裏。”
少尉問道:“夢到了什麽?”
黑衣人說:“夢到車禍。”
少尉擡起眼睛:“車禍?”
黑衣人認真地說:“聽到剎車聲就醒了,然後看到……”
少尉追問:“看到什麽?”
黑衣人笑起來,比動作:“看到一個人在挖土堆。”
少尉停下了做記錄的筆:“誰?”
黑衣人說:“一個年輕的人。”
少尉繼續做記錄:“你見過他嗎?他是營地裏的人嗎?”
黑衣人說:“只要殺光所有戰俘,殺光所有士兵,就不會有人再死了。”
黑暗回歸。日光回歸。旗杆上吊着一個穿白衣服的人,人被放了下來。編號326。少尉看了看他,從圍觀的士兵群中走出來。
人們說着:“第三個了。”
人們說着:“你們聽說了嗎?營地裏可能混入了白方的間諜!”
“他媽的,待在這兒等死還不如上戰場去!”
少尉和托曼上尉通話,托曼上尉說:“你們必須守在這個營地,這是重要的軍事部署。”
托曼上尉又說:“司令部已經同意派遣一位調查員來調查這件事。”
少尉說:“所有人都不能離開。”
托曼上尉說:“所有人都不能離開。”
托曼上尉問少尉:“這是你在戰争營地的第幾年了?”
少尉說:“第三年。”
一群螞蟻搬運石頭,石頭像米粒。
少尉坐在帳篷裏的行軍床上,捧着筆記本畫着什麽。
[槍聲]
少尉走了出去,兩輛吉普車從他眼前開走,他追了幾步,吃到很多灰塵。灰塵中他看到一出車禍,一個女人倒在地上。灰塵散開,吉普車開遠了。
少尉坐在黑夜的監牢前。黑色的眼睛,綠色的眼睛,欄杆,棕色的眼睛,欄杆,欄杆。
少尉抱着一把散彈槍。
有人尖叫:“開門!!開門!!是444先開的槍!他媽的!他媽的!”
一個聲音從監牢裏飄出來,說:“殺光所有人,就不會再有新的謀殺了,不會再有人死去了。”
少尉抱着槍看着監牢:“你們瘋了。”
黑暗來臨,太陽升高,行軍床上的三具屍體。
有人說:“只有燒了,燒成灰就不會回來了!”
“燒了他們!”
“燒了他們!”
[汽車開走的聲音]
旗杆下生起了火堆,一群士兵抗着一具屍體從醫生的帳篷裏走了出來,醫生跟在士兵後勸阻,醫生也被擡了起來,屍體被扔進了火堆,醫生也被扔進了火堆裏。
士兵圍着火堆歡呼,大笑。
少尉看着他們,又看向那日光覆蓋不到的監牢。
士兵們散開了,往軍用吉普車上裝武器,糧食,水。
少尉問道:“你們要去哪裏?”
一個士兵說:“當然是離開這個鬼地方!”
另一個士兵拔槍對着少尉:“你他媽管不着!”
少尉笑起來:”鬼地方。“
日光下,士兵們在營地裏沖刺,游蕩。
晚上,營地裏很安靜,少尉坐在監牢前喝酒。他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從監牢裏飄出來的聲音說道:“不是你們抓我進來的嗎?“
少尉說:“是問你怎麽來的戰争營地,你頂撞了學院的老師?攻擊了你的同事?殺了你的伴侶?”
從監牢裏飄出來的聲音說道:“殺了一個虎豹專車的工廠操作員,一個女人。”
少尉好奇地看着監牢。欄杆,欄杆,欄杆。“為什麽?”
從監牢裏飄出來的聲音說道:“那個女人在零件檢驗部門工作,她的工作就是把那些沒有通過質量檢驗的零件随機放進一輛專車裏。虎豹專車的車禍比例是萬分之一,她的工作就是維持這個萬分之一。”
少尉喝酒,沉默。
從監牢裏飄出來的聲音說道:“但是殺了她也于事無補,又會有第二個她,第三個她走上她的崗位。”
“這個世界永遠需要意外,否則人們無法珍惜當下的生活。”
“就像這個世界永遠需要戰争營地,溫室裏的花朵容易夭折,只有保持多樣性,人類的基因才能長久地流傳下去。”
“殺戮,暴力是無可回避的天性,痛苦的回憶可能永遠無法抹去,它會變成監牢。”
少尉看着監牢,欄杆的黑影落在他的臉上。他問道:“你是誰?”
欄杆,欄杆,棕色的眼睛,綠色的眼睛,欄杆。
少尉回頭看了眼,一座座帳篷在燃燒。
[迷幻的電子音樂]
少尉站了起來,世界颠倒了,他走進倒過來的帳篷裏,拿出倒過來的筆記本,寫下倒過來的文字,文字因為倒了過來,文字記錄的一切也都開始倒帶。少尉倒着走出了營地,走過帳篷,火堆,旗杆,屍體,日光,黑暗,少尉走到一輛軍用吉普車上,少尉的手從窗外縮回了車內,少尉走到一座營地裏,少尉把少尉的軍裝還到托曼上尉手上,少尉穿着高級記錄員的軍裝用筆記錄,用筆畫,少尉躺在療養院裏,少尉走到一個躺在地上的女人身邊,少尉手裏的鋼筆掉在了地上,鋼筆裏的血往回吸,被女人脖子上的洞眼吸收了,女人站了起來,她看少尉,他們接吻,他們牽手,少尉從虎豹專車工廠前接走女人,少尉在匹配對象的界面上看到一個虎豹專車工作的女人正在尋覓伴侶,少尉坐在一間牆壁上寫滿“虎豹專車車禍意外率維持在萬分之一”的房間裏,少尉坐在殡儀館裏接受別人的眼淚和鼓勵,少尉在圖書館裏通過終端看到一起虎豹專車發生車禍,圖書館管理員不幸離世的新聞,少尉坐在圖書館裏和一個女人靠在一起看書,少尉和這個女人走在草坪上,走在陽光下,少尉和這個女人收起互相看對方的眼神,各自往後走,距離越拉越遠,少尉穿上了校服,走在校園裏,走在操場上,他擡起頭,教學樓裏這個女人從窗口看他。
一切從這一刻複原了。一切又都擺正了。
少尉走到一張椅子前,坐下,拿起散彈槍,指着自己的下巴。他看到放在床上的筆記本,放下槍,拿起筆記本走出了帳篷。
日光充滿了營地,帳篷只剩下三頂,少尉在一只鐵桶裏生了堆火,一張一張撕下筆記本裏的紙,扔進鐵桶,火焰燃燒。撕到一張畫像時,他把它塞進口袋,走開了,走進了帳篷。
[槍聲]
[電子音樂]
“這就是發生在23號營的故事?這根本就只是這個少尉的故事嘛,有用的信息也太少了,死因,死者死亡的具體時間,死者的共同點,是愉悅犯還是為了表達什麽邪惡的主張,或者根本沒有主張,只是為了獵奇,只是為了渲染神秘主義的氛圍,好吧,我放棄,這根本就是《三十一世紀見聞》。”
[爵士鼓樂]
悟醒塵道:“或許我們可以詢問一下監牢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