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在一抹矩形的光照下,牆上的細長裂縫像蜘蛛網一樣漫布開。觀察裂紋的圖案在夜裏也不失為一種消遣的方式,有效而持久。晝循環燈光一開,它們便消失了,但當單一的夜循環燈從他牆上那高挂的小窗中照進來時,它們鮮明的輪廓便會重現天日。
縫隙……是宇宙開啓的黑洞。曾幾何時,它們曾張開黑魆魆的大口,釋放出野獸,吞噬一切光明的事物。
電子鎖發出咣當一聲。傷疤走進門內,并确保已經落鎖之後,便在最遠的牆邊坐了下來。那麽,就寝時間到了。也可以說,傷疤來了,他應該就可以放心去睡了。并不是說與其他獄警相比,他更相信傷疤,而是這個人的都來已然成為每晚催眠的良藥。日循環意味着混亂和恐懼,往往随之而來的還有新一輪的極端痛楚。然而在他新的牢房裏,夜循環變成了一段規律而極好預測的時間,一段用來整理和分析新舊傷口的時間。
獄警們檢查鎖扣發出叮鈴哐啷的聲音,交織着靴子重踏在空蕩蕩的走廊裏的聲響,進行着最後一輪的騷擾。此後,一切都會歸于寧靜,只餘他自己的呼吸聲,以及走廊深處偶爾傳來的抽噎或是呻吟。
人影晃了一下,說明傷疤已把他的佩槍調整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然後将一只穿靴的腳踝搭在另一邊膝蓋上。他每晚都幹這些,不斷調整着,弄好了才進入完全靜止而警戒的狀态。
374215不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獄警不會透露自己的姓名,于是他便給他們起了綽號。那個把銀河系坐标紋在自己指關節上的叫太空人。傷疤的這個外號源于他左臉上的等離子體燒傷,在合适的燈光下,他看起來就像一只古地球上的老虎。
他是不會跟獄警分享這些小綽號的。囚犯只有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會跟他們講話。談話的結果一般都是毆打,嚴重程度得看獄警還有多少時間和精力。374215已經好幾周沒被打過了。
他想要和傷疤說話,這個念頭沖動又瘋狂。他不會說什麽挑釁或是侮辱人的話,單純只是想說,你好,今天過得如何呀?對,我想我現在就可以睡了。也沒昨天疼得那麽厲害了。晚安。如果那張下巴凸起的臉沒那麽冰冷的話,他指不定還真會找他聊聊呢。如果他知道為什麽傷疤每晚都來的話……但好奇心只屬于那些,活得有名分的人。
他緊緊蜷縮成一團取暖,他把注意力轉移回牆上,水漆牆①上彎彎扭扭的龜裂紋使他漸漸放松沉入睡眠。
注①:Plasticrete:一種水基丙烯酸樹脂材料,耐火性好,多用于建築及雕塑領域。
* * *
晝循環燈被迅速按亮。補給包掉在房間另一頭的托盤裏,發出哐當一聲,這一響,說明提心吊膽的一天又要開始了。他靜靜地躺着思量自己今早能否走過這短短一段路。大多數早晨,即使用爬的,他也會逼着自己過去。他要是不能在五分鐘內取回包裹,他們就會派個醫生過來。一想到這兒,他就打了個寒顫,他把手伸到身子底下,勉強自己從光禿禿的床墊上撐起來。
太棒了,能坐起來。他還沒有暈過去。他伸腳搭在床鋪的邊緣,刀割般的疼痛爬上了他的左臀,但這只是舊傷。他擔心的是他胸口那些新一些的。他讓自己緩了幾秒,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他一站起來,便左腿一彎。他想盡力抓住床架,但還是失敗地摔倒在地。
他擡眼瞥向傷疤。傷疤就像背後的牆一般,堅固而無動于衷,甚至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換作其他獄警肯定會笑。太空人大概會踢他幾腳,丢給他一堆下流的辱罵。傷疤從無反應,既無輕蔑,也無憐憫。374215對他這種泰然自若的作風很是感激。試到第三次,他才成功站起身拖着左腿,蹒跚走向托盤。他取回了包裹,托盤嗡嗡地晃了晃,退回牆裏消失了,傳輸口立刻關閉,半條裂縫也沒留下。在這間牢房裏的頭幾天,這事兒讓他挺困惑的。現在,他已經沒感覺了。
回到床邊的路途顯得太過漫長。他沿着牆滑倒在地,坐到了傷疤邊上——他絕對不會跟其他人這樣相處。然後他撕開了包裹的一角。今早的營養劑是綠色的。前一天的也是綠的嗎?他記不得了。他開始一點點往外擠營養劑,一次只擠一小團,然後從撕開的一角上把它們舔掉。有時候,他要是吃得太快,他就會吐出來。不會有更替的包裹的。他要是浪費掉這包,今天就沒了,必須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拿到另一包。何曾幾時,他也覺得這種東西難以下咽。營養劑應該不好吃的,但現在,他似乎再也判斷不出味道來了。既然每天都要吃這少得可憐的食物,不如讓自己的雙手和大腦開小差,忽略具體的感受。
擠完任何能擠出的殘渣後,他倒轉包裹,打開水球底面的尖端。這點水一直不夠喝。他總是口渴。有時晚上會有另一個水球送來,但只有當他從瓷磚屋歸來的日子裏才會有。
他把空包裝袋扯碎,塞進牆上那個極小的垃圾洞裏。生物纖維都從那兒被吸走,很有可能是被回收利用了。食物包裝能做他做不到的事,可以自行離開這個牢房,擺脫舊的存在而重生為新的事物。好幾張人臉從記憶中浮現,其中幾個在他最後見到他們時,已經死了。他們死後還有名字嗎?他不能直視這些面孔。淚珠會開始凝聚,他的胸膛實在太疼了。他還得用上僅剩的所有體力回到床上呢,現在可不能浪費。
傷疤彎腰抓住他的手肘時,恐懼刺穿了他。我幹了什麽?求你了,不要!他猛得一擡頭,頭一次,他的眼睛撞進了傷疤那冷漠的藍色眼裏。那雙眼既無怒意,也無一般人下手前那種醜陋的渴望。374215朝那張一成不變的臉孔眨了眨眼,無法思考亦或是回應。接着傷疤站起身,扛他站起來,輕易得就好像他的體重連襪子都不如,他牢牢抓住他,但一點兒也不殘暴。374215只是愚蠢而又驚愕地盯着他看,傷疤把他輕輕往床邊推了推。他的表情一點沒變。甚至連想要開口的跡象都沒有。
這大概準備弄什麽獄卒為他新發明的試驗吧。374215的心髒因這想法砰砰直跳。新玩意兒會帶來更多痛苦,新類型的痛苦。他會在這預感中思考……以及銘記。這倆他一個也不想要。他蹒跚着向床踏了一步,脫離了傷疤的掌控。
劣質的床架子随着他爬上床墊的動作搖搖晃晃的,即使他已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角落裏,床架仍持續發出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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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尖利的命令叫他深呼吸,他才破碎地,顫抖着喘息起來。他剛才一直在尖叫。或許尖叫了幾小時,又或許只有一會會兒。他被帶子綁在冰冷的桌面上,但相比束縛,暴虐的抽打才是真正的保障措施。掩蓋在他口鼻上的面罩大概只傳輸氧氣,但他要是告訴自己這裏頭有止痛劑,他的身體或許能放松些。
在強光的照射下,靛藍的瓷磚泛着微光,這是安達盧西亞公司官方的藍色。或許他曾一度喜歡過這種顏色。現在這是痛苦之色,是恥辱之色。那時候沒有被迫要完成的任務,沒有判定他服從程度的條件反射測驗。他們很久以前就不再問他問題了。今天純粹是化學測試,他的靜脈被注射了一些灼熱的泥糊,他的每一次蠕動、每一聲尖叫都被記錄與測量。
現在似乎都結束了。他開始吐血後他們就停下了。新的藥品湧入他的系統,冰寒替代了曾肆虐每一個細胞的烈火。他空蕩蕩的膀胱已經很久沒處理過那麽多液體了,很快就迅速撐滿,不久,他血跡斑駁的灰色囚服便染上了尿液。醫生抽取完一切無用的體液後,帶子便松開了。
“我們這兒完事了。去把實驗體沖沖幹淨。”
兩個獄警把他從桌邊上扯開。一個大概是太空人,另一個大概是弱視仔,但他的視線仍舊因淚水而模糊,所以他也不大确定。他們沒有試圖強迫他走路。他們知道他走不動。于是他們每人抓住他一邊上臂,一路拖扯着他,他光裸的腳掌拖過地面。
在瓷磚屋最裏頭的淋浴間中,他們扯下他肮髒的囚服,把他丢到滾燙的噴霧下。換做別人或許已經放聲尖叫了。加熱過的消毒劑擊打在他冰冷的肌膚上,宛若緊緊集聚在他身上的痛苦,但今日的恐怖已經結束,他認識這種痛苦,他能夠量化痛的程度。他熟悉這種痛苦,深知一切終會結束。
清潔之後他顫抖得厲害,幾乎要喘不上氣了,他試了好幾次才穿上獄警丢給他的幹淨短褲。接下來并無幹淨的囚服。或許再也沒有了。
那個他猜是太空人的家夥踢踹他幾腳,試着叫他站起來自己走,但四肢着地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如果有這個必要,他可以爬回牢房裏去,但獄警們沒了耐心,再次把他架在中間拖了過去。
他們把他丢在床上,一個人留在那兒,他沖洗過後渾身濕噠噠的,醫生往他體內打的不知什麽玩意兒叫他瑟瑟發抖。晝循環燈依舊炫目地充斥在他牢房裏。他生出了些瘋狂的期望,盼望現在已經是黑夜而傷疤正等着他。期望,無論哪種期望,都是危險的。
他心中的那一小盞燈熄滅了,被燃燒的榴彈燒成碎裂的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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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噓,你必須停下來了。慢慢呼吸,我得測個讀數。”
他正抽噎到一半,就被傷疤的聲音吓得痛苦地打了個哭嗝。他沒聽見他的夜班獄警走進這間牢房或是走到他床邊。傷疤在他頭邊上舉着個什麽檢測設備,等他能平緩地呼吸了,傷疤就把那冷冰冰的金屬按上了374215的耳朵。
他顫抖着長吐出一口氣。他什麽時候開始哭的?湍急的記憶淹沒了清醒的意識,他在方位與時間中迷失。他擔心他可能會消失在自己的噩夢中,無法重回表層。但這可能早已發生。沒人能與他核對現實,沒有來自外界的訊息。或許在某個星球上,太陽正照耀着大地,風兒沙沙地吹過植被。戰争結束,一切都被毀滅,唯一殘留下來的只有這些走廊與牢房,以及大廳深處的那間藍磚房。
傷疤對挂在他耳朵上的通訊線說道:“體溫過低,嚴重心率過速,血壓低于可接受水平。長官,有何指示?”
他的聲音如锉刀般刺耳。很可能那場損毀了傷疤面容的戰火也摧毀了他的聲帶。他在聆聽耳中的聲音,眉頭陰沉地蹙在一塊兒。
一晚上講了話還有了表情。這世界都又傾斜了幾度吧。
在輪班結束之前,傷疤還做了件他之前從未做過的事。他走出了這間房。374215震驚地眨了眨眼,他疲憊的大腦被痛苦刮得生疼,都不能理解這意味着什麽。他不再顫抖,寒冷極其殘酷地将他緊緊抱住。疼痛侵占了他大半邊身子,他甚至失去了區別與分析的能力。總有一天那些醫生會給他的身體施加他無法承受的壓力。死亡會是一種賜福,一種令他歡迎的緩刑。然而,目前為止,他們還不肯讓他死。
他的抽屜裏傳出哐當一聲,大概是他那個額外的水球。他吃力地吐出一聲顫抖的嘆息。今夜,他不再抱有能在消失前夠到它的幻想。在那些最糟糕的試驗之後,他會惡心到喝不下這份額外的水,但他能省下來,藏在他的床墊裏,以後用得上的時候就可以喝了。早在幾天前他就喝完了最後一個。
他肯定暈過去了,傷疤竟突然重新出現在他身邊。他拿着一個方塊,并把它抖開成了塊一人長的墊子,那反光的面料印證了這是塊保暖墊。他把墊子平攤在床上後,就把手伸到374215身下,毫不費力地把他擡到了墊子上頭。
暖和。噢……太暖和了。他伸展開來,讓更多肌膚表面能從這溫柔的熱源中汲取能量,他把臉埋在了粗糙的表面上。他露出一只眼在墊子之上,看着傷疤做了兩件古怪的事。他拍了拍374215的肩膀。然後他走向抽屜取回了水球,把它放到床上,就在他的看護的人身邊。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傷疤要整晚整晚呆在他牢房裏。醫療觀察者。在過去的幾個月中,他一直在惡化,而醫生不會讓一個實驗對象在夢中突然死亡,那是絕不可能的。。傷疤以前的工作大概是戰地醫師,或者艦隊軍醫。他得到的指令一定是觀察,不得已時才進行醫療幹預。
剛才那些就是不得已的幹預了。那麽我的确要死了。
寬大的手掌将他轉了過來,放直他的雙腿叫他好仰面躺平。傷疤用指尖觸診他的胸腔和腹腔。“他們對你使用數字疼痛等級嗎?”
這是個真問題,他應該回答才對。“是的。”他小聲說道。
“有多糟?”
“六……九!”374215哭喊出聲,傷疤的手指按上他的腹腔左部時,他戒備地蜷起身子。
“好了。”傷疤的手由戳弄改為安撫,在他身側長長地、安慰性地輕拍着,“放松,放松。”
“求你,”心髒重重擊打着肋骨,374215鼓起勇氣對他口吐妄言,向着這個對他展示了姑且算是善良一刻的人,“不要治愈催化劑?”
他們用的催化劑所造成的那種極端折磨人的痛苦,甚至比大部分折磨刑訊以及實驗性測試還要糟糕。但請求不要用到它們……他冒着被打一頓的風險,還是保險估計。
傷疤只是搖了搖頭:“不。你的心髒現在還不夠強壯。會死的。”
這回答還挺有人性的,就像我好像還是個人。374215只能呆呆地點着頭作為回答。他希望他可以自由地說話,和這個男人交流,問他問題,但一旦跟任何人說話,恐慌就會湧入他的身體。他有些知道這是條件反射。但再去細想也不再介懷了。
小心翼翼地,傷疤往他身下塞了根胳膊,把他擡成半躺的姿勢,以便他把水球湊到374215唇邊。他試探地喝了幾口,很确定他的胃不會接收這份饋贈,但今夜還算是點綴了不少微小的奇跡。水停留下來,一股溫柔的倦意爬過他的手腳。摻了藥的。
“對休息有幫助。只管睡過去吧。”
374215蜷起身子,胳膊枕在頭底下。他再講不出話了,但是他指向傷疤那張放在門邊的椅子。
“我會在這兒的。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