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大結局:鴛侶引 (2)
似是聽到虛空中的人提問,嘴角逸出一抹笑:
“留着太子怎麽行?放心,朕早就鐵了心廢掉他了。
“若他在跟前,朕怎麽能每日享用逍遙散?他一定會擺出道貌岸然的德行,聯合朝臣阻止。
“那杆子朝臣,朕是知道的,雖然心裏想着享用逍遙散,面上卻會竭力擁護太子,以示自己是正人君子,斷不會違背開國皇帝的旨意。
“算了吧,朕才不稀罕那等貨色。
“朕自數年前開始,就開始服用逍遙散了,可誰知道是因傷病而起?都不知道,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你……”太子倒吸一口冷氣,其後言語,似是從牙縫裏混着刀劍戾氣磨出來的,“你作死!該死!”語畢,空前暴躁地轉身離開。
到了明晃晃的日光下,太子才冷靜下來,瞥見立于廊間的索長友,舉步走過去。
索長友畢恭畢敬地行禮,“殿下。”
太子尚不能出聲言語,擡手指一指皇帝寝殿方向。
索長友揣摩片刻,道:“守備是一回事,老奴是一回事,以往的太醫、如今的道士是另一回事。蔣侯不會管這類閑事,老奴只有聽皇上吩咐的餘地。”不論如何,他得把雲初摘出去。
“知道,我知道。”雖然艱難,太子總算能說話了,“我只是想說,若無大事,別讓蔣侯面聖。皇上有些話,你應該聽到過……那不是膈應人,是能活活将人從佛變成魔的言語。”
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語,雲初若是聽到,得有多難過?雙親死因,是皇帝偏激狹隘自大到荒誕的地步,得有多恨?——不論如何,都會帶來過深的痛苦。
不要讓雲初聽到。
索長友恭聲稱是。
太子沒顧及尊卑之別,對索長友深施一禮,“多謝您。”繼而匆匆轉身,闊步離開。
索長友望着他的背影,黯然嘆息。
雲初早就聽到了,不止一次。在那之後,親自吩咐羅道長,誘導皇帝改動一些關乎服藥的言辭,并讓皇帝深信不疑。不然,雲初前一陣怎麽會隔三差五地生悶氣?
透骨的失望憎惡,讓太子提起皇帝便暴躁不已,目光鋒薄如刀。
蔣雲初适時地提出,暗衛錦衣衛辦差人手不足,守衛皇帝寝宮是硬着頭皮接下的差事,請太子另外安排侍衛接手。
太子略一斟酌,道:“好。只是,你要留下幾個可靠的人,讓他們負責安排調度。旁的仍舊維持現狀。”
蔣雲初稱是。
太子猶豫一下,苦笑道:“很多事并非你的分內事,可我還是盼着你能快些辦到。”語聲頓住,他轉頭望着案上的玉石盆景,自言自語般地道,“他要是死得不是時候,我、你、賀侯、何國公,都得遺憾一輩子,也膈應一輩子。”
蔣雲初沒接話。
太子嘆息一聲,“你這厮,我對你掏心掏肺的,你卻有分寸得讓我上火。”
什麽時候開始,彼此這麽熟稔了?蔣雲初很納悶兒,“微臣惶恐。”
太子氣笑了,“想不出我為什麽看你特別順眼?”
這種不像話的話,面前人是怎麽好意思說出口的?輪到蔣雲初無奈了,“微臣惶恐,想不出。”
“那你就慢慢兒想想。”太子很開心地賣起了關子。
蔣雲初看他一眼,想法只有倆字兒:幼稚。但對方看自己順眼自然是好,要不然,還真得想轍忙碌一番。
時年秋日,好消息終于來臨:尋找老王爺的十二樓手下,得了蔣雲初遵循那一世記憶的提點、附近弟兄們的全力協助,得以走捷徑從速除掉老王爺,帶回先帝遺诏,火速送至京城。
蔣雲初長舒一口氣。讓皇帝不死不活地捱到如今,委實不易,收到消息,看到遺诏,便着人迅速篡改成傳位人選是當今皇帝的意思。
若先帝冊立的不是皇帝,确實是又給皇帝雪上加霜了,可太子也會受到影響,并無益處。
之後,遺诏交給阿洛,阿洛帶着去東宮、上朝堂,自報家門之後,說法自然是無意間聽說了消息,橫豎無事,便親自去大漠一探究竟,有意篡改先帝遺诏、常年意圖謀反的老王爺已死,能帶回來的,只有手中遺诏。
太子大喜過望,因這天大的功勞,在朝堂經過一番必要的核實過程之後,讓景洛回歸景家,承襲其父國公爵位,任金吾衛指揮佥事。
景洛再三婉拒。
太子态度強勢,自然如願。
兩日後,人們心目中莫名其妙逃離的前暗衛統領方志到刑部投案,供述自己在皇帝嚴令下迫害景家、蔣勳夫婦的全過程。
刑部上下端詳了好半晌,才确信跪在堂上的确實是方志。也不知道這人之前經歷了什麽,根本是受盡折磨生無可戀的樣子。
刑部尚書驚得目瞪口呆,當即退堂,尋求幾位閣臣幫忙拿個主意。
事情太大,別人慌亂了一陣子,随後也無主張,聯袂到東宮,據實禀明。
次日,官員們在邸報上看到了皇帝命方志迫害兼殺害景、蔣兩府多人的事實,選擇了緘默。
越五日,皇帝頒發兩道罪己诏,承認自己因為一時歹念迫害景家滿門、蔣家夫婦自盡的事實,到如今,悔憾不已。
朝野震蕩。
昌恩伯趙禥受牽連,主動上折子請罪,得了爵位被褫奪、領三十板子、帶着妻妾子女淨身離開府邸的發落。
百姓将士無不拍手稱快。
時年中秋時節,一晚,索長友親自來到蔣府,見到雲初,道:“那位大限将至,清醒了過來,知曉了侯爺與太子殿下的諸多舉措,憤懑得幾乎發狂,如何都要見一見您二位。
“太子說不見了,他的父皇,是他此生恥辱。
“又說侯爺做做樣子就好,不需聽皇上說些有的沒的。”
蔣雲初颔首,“那我就去做做樣子。”
最後一步了,他在宮裏,方能确保不出岔子,索長友及其親信可以全身而退。
到宮裏時,夜色已深,秋風飒飒。
寝殿內沒留宮人服侍,顯得甚是空曠,不損皇室貴氣。
蔣雲初舉步進門,沉緩步履間,有那麽一刻,情形與那一世重疊。
也是這般寂靜的夜,他徹底失去耐心,親手端給皇帝一盞毒茶,令其暴斃。
皇帝死不瞑目,至死也不明白他為何弑君。
他全程冷漠地看着,不給說法。他想要說法的事太多了,那時也沒誰能讓他如願。
如今不需那麽做了。
走過重重簾幕,蔣雲初站在皇帝榻前。
皇帝的頭發已白了大半,瘦的脫了相,本是閉目休息,因有所感,睜開眼睛。
看到蔣雲初,他眼神從疑惑轉為篤定,繼而迸射出再怨毒不過的光芒。
蔣雲初客客氣氣地道:“許久不曾請安,皇上恕罪。”
“你這亂臣賊子……”皇帝吃力的一字一頓地道,“朕真是瞎了眼。”
蔣雲初的态度一如跟人扯閑篇兒,“有些事,微臣的确做得不厚道,皇上多擔待。”
皇帝額角的青筋劇烈地跳着,“景家餘孽,真的回來了?”
蔣雲初背着手,平靜俯視着皇帝,“是。為皇上除掉心腹大患,更為您正名了。只有景家兒郎,才有這般的胸襟魄力,您說可是?”
皇帝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出了血。
蔣雲初靜靜地看着。
皇帝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再一次望向蔣雲初。
“假的。”蔣雲初讀出了他對遺诏的疑問,“為着太子,也值了。”
簡簡單單的言語,卻讓皇帝生出諸多想法,腦子亂成了一團麻,漸漸地,目光不自覺地多了一分恐懼,“自一開始,你就居心叵測,謀劃着這些大逆不道的事。”
蔣雲初默認。
荒謬亦可笑的是,皇帝在那時暗地裏得意洋洋地想着,又添了一個可以掌控的臣子,要時不時給些恩惠。“奸、佞!真是蔣勳的好兒子!”
蔣雲初眉梢微揚,忽而一笑,笑容宛若冰雪消融,煞是悅目。
皇帝險些氣得暈厥,切齒道:“禍國殃民的孽障!”
“你注定是這下場。”蔣雲初略略俯身,“我與景國公、賀家、賀家會盡力輔佐太子,還有何牽挂?”
距離拉近,皇帝更清楚地看着年輕人,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最終卻是沉默下去。
年輕人的語聲幾乎是溫柔的,目光、笑容卻是那麽冷酷殘酷,似猛虎,閑閑地笑微微地看着獵物。
他害怕了。身為九五之尊,居然害怕了。明明已經離死亡那麽近,卻懼怕此刻就死在對方手裏。
蔣雲初略等了片刻,舉步到了殿外。
之後一日,他一直留在皇帝寝宮的偏殿。太子并不掩飾不關心皇帝生死的心思,派人将需要抓緊參詳出結果的折子卷宗送到蔣雲初手裏。
蔣雲初也不拿腔作調,左右無事,慢悠悠地将建議書寫成文。
太子照辦,循例征詢之後,照搬其部分言辭。
亦是在這時候,索長友選擇某種意義上的功成身退。他直白地對雲初說:“我可不想送那位最後一程。”
蔣雲初會意一笑,“您的後半生,讓我盡一份心。有何打算?”
“我知道,不然侯爺也不需來宮裏。”索長友悠然笑道,“多少年了,每日睜眼後、入睡前,跟前總有人,總要費盡心思與人打交道、斡旋。膩了。餘下的年月,只想偏安一隅,每日看看書、養養花草。”說着深施一禮,“說來容易,其實也難,真要侯爺費心照拂。”
心思與那一世一般無二。蔣雲初颔首,“好說。您這就可以帶上親信離宮。發送那麽個人而已,屆時不論皇後還是太子,都能撥出人手。”
“如此就好。”
這番敘談之後,索長友帶親信悄然離宮之前,先後去了正宮、東宮請辭。這也是為雲初着想,不然根本不需做這等門面功夫。
皇後與太子思來想去,也想不出索長友辦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加之考慮到蔣雲初一向對這位老宮人禮讓三分,甚至存着一份尊敬,也便爽快應允,另分別賞賜了一筆容養的銀錢。
同一日,莫坤向太子請辭賦閑,他的位置微妙也尴尬,必須得有這種識相的舉動。
太子斟酌一陣,說不行,閉門思過三個月,回來後到錦衣衛當差,任指揮同知,暗衛麽,我用不着,編入錦衣衛就是了,當然,需得蔣侯篩選一番,他必然明白我的意思。
莫坤恭敬行禮,激動得差點兒哭一鼻子:果然不出雲初所料,他真的還有安生時日可享。
他不同于索長友,當官的日子就算不舒坦,卻已習慣,不到萬不得已,便不願離開。要不然,之前他又何苦屢次向太子示好。
翌日,帝崩,太子即位,冊立太子妃何蓮荞為皇後、膝下四歲的長子為太子的同時,冊封蔣雲初為太子少傅,且在掌領錦衣衛之餘,兼任刑部侍郎。
這是除掉之前的捧殺,還是想讓蔣雲初入閣拜相?百官揣摩不出。
新帝的打算其實就是讓雲初入閣,但對方目前太年輕,有必要借着刑部侍郎的頭銜過渡一番。
之于蔣雲初,對刑部的差事很有興趣,也和別人一樣,認為那只是個虛銜,請辭不過,也就挂着,偶爾介入一些整治不成體統的官員的案子就成。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太樂觀了:新帝的确是讓他挂個很說得過去的頭銜,要他切實參與的事,卻涉及方方面面。
有一陣,君臣兩個三日有兩日在禦書房終夜議事,白日更是不消說,下朝之後,新帝就喚上蔣雲初、景洛、賀師虞、何岱到養心殿——內閣的人輪班上折子懇請致仕,一個個整日擔心着晚節不保,哪裏還有心思辦正事,根本不能指望。
新帝并不惱,晾他們一年半載,把秦牧之一般的好官提拔上來,再讓他們告老還鄉也不遲。
蔣雲初偶爾卻會悻悻的:真不習慣自己勤政還拎着他也勤快理事的帝王,非常懷念得空偷懶在家陪着顏顏的光景。
但也有好處,照這勢頭,他估摸着撐死了十年內,便能迎來盛世。到那時,就算沒辭官賦閑,也能得一陣閑暇光景。
嗯,他心願之一,始終是有機會就陪顏顏四處走走,徜徉于山水之間。每每在憧憬中看到她綻放的歡顏,總會莞爾而笑。
這期間的賀顏,忙碌而幹勁十足:在捕風樓詳盡了解十二樓各樓經營之道,十二位樓主逐一正式拜見她,在蔣雲初、景洛的嚴令訓誡下,十二樓被她毫無波瀾地接管。
如果單純是這一世的賀顏,她得承認,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不幸亦非常幸運的是,見過了那一世的雲初諸多謀算、手段,斟酌領略之後,便能舉一反三地化為己用。
也不是一直心緒愉悅。自夏至秋,她全程目睹雲初的運籌帷幄、朝堂的幾次由他安排引發的動蕩,心口總是悶悶的。
太清楚,他在那過程裏,要承受多少煎熬,要怎樣的日複一日的竭力克制自己。
亦清楚,得益最多的,從來不是他。若不是為着哥哥,事情會簡單太多。
那麽敏銳的人,對當時的太子上趕着結交的赤誠之心,都是後知後覺:極可能随時随地都在為景家、雙親之事分出心思費盡思量,于是,身邊的事只要不是太突兀,便無暇顧及。
他做了太多,知情領情的卻有幾個?這不是他不在乎她與哥哥就能忽略的。
她将那份心痛藏在心底,盡心打理手邊的事,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令她由衷開心的事當然也不少,譬如賀朝被調到五軍都督府,譬如景洛以最漂亮的姿态“回歸”,重振景家門楣。
為着兄妹兩個得以時常相見,景洛認賀師虞為義父、賀夫人為義母,與賀顏名正言順地兄妹相稱,亦與雲初像模像樣地做起了郎舅。
對此,何岱着實羨慕嫉妒了賀師虞一陣,讓賀、景、蔣三家的晚輩得空就去家裏坐坐,說說話。他們這些晚輩,自然沒有不聽從的,只是雲初總被綁在東宮或養心殿禦書房,賀顏便替他盡這份兒心意。
何岱與夫人誰也不能說雲初的不是,畢竟,常顯得離不開雲初的人,是他們的女婿,對賀顏,也是打心底地喜歡、投緣。熟稔之後,便到蔣家串門,連帶地喜歡上了雪狼。
說起來,雪狼和雲初一樣,不是一般地招人喜歡、得寵,小日子過的不是一般的舒心。
除去這些,賀顏最不能忽略的,當然是恩師、書窈、蓮嬌、素衣,得空就小聚一番,沒空便書信往來。
又一年生辰來臨之際,賀顏一直維持着這種情形,從沒覺得苦或累,感受到理事的喜悅的時候居多。
賀顏十六歲這一年,許書窈與羅十七按期成婚,蔣雲初做了羅十七的傧相,賀顏與母親、兩邊的嫂嫂去喝了喜酒。
另外,前楊閣老休妻,楊素衣的母親順利來到京城,與女兒相守。
楊閣老及其子嗣,非常明白,再回京城跟尋死無異,徹底歇了回官場的心思,安分低調地度日。
馮湛因着兩次無意間的碰面,便對楊素衣存了照顧的心思,幾番往來,兩人相互生了情愫。馮家長輩開明得很,加之馮夫人在蔣府宴請時見過楊素衣,印象頗佳,總覺得那女孩子被家門拖累了,可憐也委實可惜了,是以,幾乎沒有磕絆的,便有了馮家請人說項求娶的事。
楊素衣及其母親鄭重地問過賀顏的看法之後,才依照初衷,欣然答應。
同年金秋,馮湛與楊素衣成親,情形與羅十七、許書窈成親時大同小異,蔣雲初與賀顏均出人出力地幫二人風風光光結為連理。
陸休與何蓮嬌,是在三四年之後成為眷屬。
而在書院時就鐘情賀顏的李一行,恩科時高中狀元,在翰林院行走半年,便被外放為知府,做出政績回來,便會成為六部堂官。
可見的錦繡前程。
蔣雲初從沒施與打壓刁難,那邊的李一行則始終不問嫁娶之事。
前者是想,有個一直讓自己更加珍惜顏顏的人,很好。
後者則想,好歹能讓蔣雲初長期戒備、愈發珍惜發妻,很好。再怎樣,也算是數得上名號的人了不是?
真不是做姿态。有的女孩,一旦入了你的眼,你便再不能看到旁人。
興許幾十年之後,他都會清晰地記得她的一颦一笑,自以前的單純璀璨,到後來的明豔磊落。
她長大了,成長的步調極穩極美,而他的心,仍舊留在年少時,不能離開,亦無心離開。
賀顏十八歲那年冬日,生下女兒寶兒,二十歲開春兒生下兒子珬哥兒。
——生平中這件大事,她贏了雲初,孩子來得比他料想中要早。
寶兒眉眼酷似雲初,其餘随她;珬哥兒則是眉眼像足了她,其餘随雲初。
兒女給他們帶來的喜悅、沖擊,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曉。
寶兒、珬哥兒牙牙學語時,雪狼便會乖乖地坐在他們的小床前,歪着頭、認真地看着她,好像它能聽懂似的。
姐弟兩個自一出生,就成了景洛、賀家、及至帝後的心頭寶,受盡寵愛。
珬哥兒出生同一年,還有兩件大喜事:賀朝與周氏第三個孩子出生,景洛與意中人成親。
時日趨于完滿。
蔣雲初更加用心地幫皇帝打理朝政,比之那一世,手段不知柔和了多少倍:
早已腐敗到根底的官場,結合顏顏掌管的十二樓整治,讓他們相互檢舉揭發罪行,得到相應的懲戒;
進入內閣,與皇帝一次次調整律例,幅度從微小到大,總歷時長達五年,跳着腳反對的官員,總在激憤之後餘力不足,要麽接受,要麽離開官場;
鋪路建橋通水一件不落,按部就班做成,與之呼應的,是十二樓聯合諸如黃玉興一般富甲一方的商賈,在各地開設銀號,利民興國。
雲初二十四歲位居次輔,仍舊掌領錦衣衛;二十七歲,位居首輔,仍兼任錦衣衛指揮使之餘,并統領上十二衛。
位極人臣、榮華之巅,莫過于此。
十二樓的名號在江湖、民間更響亮,任誰提起,都少不得贊一句是最仁義且最富有的幫派。
至于十二樓主何許人,他們卻從沒見過,只隐約聽說,以前是齊公子與柳公子,如今則是顏公子。
蔣雲初想辭官賦閑,是在而立之年。
盛世安穩,歲月清平,朝堂除了他,還有終将厚積薄發的景洛、賀朝、秦家子嗣、李一行、馮湛、羅十七等人。沒他也一樣。
他從不能對任何人說,功名路上并無野心,看起來的确有過,那是為着景家與自家上一輩人的含冤而終,亦是為着自己與顏顏的前程。
要說抱負,他所想過的是沙場峥嵘,而非朝堂的機關算盡。但已到少說也能維持三五十年的盛世,哪有仗可打。如此,便不如過一段閑然歲月。
可他沒料到的是,皇帝是他的克星:
那日,皇帝看過他請辭的折子,當即炸了,喚他到養心殿,見面第一句話便是質問:“蔣雲初,我到底哪兒對不起你?!”
“……”皇帝私下裏一些言辭,一直是讓雲初非常無語的。
皇帝像足了炸毛的貓,雙手擱在書案上,面容現出不安好心的笑,“辭官?做夢!你撂挑子不幹了,我這日子怎麽過?得了,這事兒翻篇兒了,折子我就當沒看過。”
“……”蔣雲初想,過幾日接着上請辭折子就是了。
皇帝語氣緩和下來:“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想幹嘛?鬧脾氣、想偷懶直說就是,哪一回我沒縱着你?”
蔣雲初不能不說話了:“臣去意已決,請皇上成全。”雖然顏顏總說,有了孩子之後,他越來越不着調,可皇帝跟他半斤八兩。那一世,皇帝也不是這德行啊。
“滾!”皇帝說。
蔣雲初行禮告退。
皇帝立馬氣哼哼地反悔,“站住!對了,站着做什麽?坐下說話。我真讓你氣糊塗了。”
蔣雲初落座。
皇帝親自去沏了兩杯茶,坐到雲初跟前,推心置腹地問:“說說,怎麽就要辭官?誰家首輔幹三四年就撂挑子?你聽說過這種事兒麽?你到底知不知道,這些年都做成了哪些大事?建了怎樣的功業?退一萬步講,你要是真賦閑了,天下人不得把我罵的找不着北啊?”
蔣雲初忍俊不禁,索性坦誠相告:“十七、八歲開始當差,至今十餘年,算得閑暇的光景,大多是偷閑躲懶所得。如今同輩、後起之秀繁多,皆是可用之才。要說私心,的确一直有:好生陪伴妻兒親友。”
“那你作何打算?離京遠游?”不知何故,皇帝雙眼熠熠生輝,亮得晃人。
“賦閑後,少不得攜妻兒離京,看一看錦繡河山。”
皇帝目光愈發興奮,但是按捺着,喝了兩口茶才道:“辭官你就別想了,不可能。這麽着吧,我給你半年的假,想怎麽着就怎麽着,待到明年,你我各帶各的親友,北上或是南巡,微服離京,如何?”誰不曾想離開故鄉看看遠方風景?只看機緣罷了。而他作為帝王,很幸運,這夢可以成真。
蔣雲初修長的頸子一梗。這人怎麽什麽時候都能鑽空子?
皇帝哈哈大笑,“就這麽定了。”
蔣雲初起身告退,“臣回值房,接着寫請辭折子。”
“一年,給你一年假。”皇帝的笑愈發暢快,“我後年再同你拉家帶口地微服出巡。”
蔣雲初頭疼不已。
“歇一年,怎麽也緩過來了。”皇帝道,“給你一年假之餘,加封太子太傅。回來之後,幫我好生調/教太子,懶得碰的朝政我不找你,這樣總行了吧?再過個十年八年的,我說不定甩手當太上皇,你想辭官,我也不會不準。誰還不是個人呢?誰不想過些凡俗時日?”
蔣雲初實在撐不住,笑了。
皇帝言出必行,在朝堂上告知群臣首輔賦閑一年,同時加封太子太傅,離京前若得空,便去指點太子功課。
這時候的朝堂,不見得幹淨到底——水至清則無魚,但一個賽一個的通透明世故,那君臣兩個的心思,都能琢磨出幾分,自是沒有異議。
由此,雲初與賀顏、一雙兒女,有了第一次遠行。
兩個孩子一路都活潑潑地笑着,湊到雙親跟前說這說那。
雪狼等同于蔣家另一個孩子,自然随行,時時膩在它跟前的,是一只通體雪白藍色雙眼的貓兒。——這是寶兒出生那一年,雲初在街頭撿回家的,名字財星,他取的。賀顏總說,這名字俗掉渣了。
財星是個黏人精,黏雲初,更黏雪狼,晚間定要睡在雪狼身邊,鐵了心跟它做異族兄弟的樣子。
雪狼着實郁悶了一陣,才接受了這小家夥。
這次出行,雪狼、財星不暈車不暈船,還都沒心沒肺地吃得胖了些,是一家四口最慶幸的事。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路走,一路看,賀顏眉眼間始終充盈着笑意——雲初憧憬過多次又百看不厭的笑靥。
出行間的七夕夜,停留之地夜間要在水上放河燈。
蔣家四口人也湊趣,提前親手做了不少河燈。
是夜,一盞盞形狀各異的河燈在河流之上悠然遠去。寶兒、珬哥兒、雪狼、財星在護衛陪伴下觀望,滿臉歡喜。
雲初與賀顏則立于暖風之中,在城頭俯瞰夜景。
盞盞燈光閃爍争輝,如若天上星鬥,着實令人驚豔。
蔣雲初握住妻子的手。
賀顏輕聲慨嘆:“這一路,我看到的是山河無隔越,和光無鏡塵。”
蔣雲初笑一笑。
“你締造的。”賀顏轉頭看住他,“阿初,我以你為榮。”
蔣雲初卻道:“是我們締造的。有你才有這一切。”
賀顏手掌一轉,柔柔地也牢牢地反握住他的手,“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帶她入懷,“永遠。”
“永遠。”
再重複百千世,他與她,都掙不脫亦絕不肯掙脫宿命的糾纏、愛的輪回。
不問甘苦。
唯求攜手度華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