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長大/風光大嫁 (1)
冬月的一晚,第一場雪降臨, 雪花紛紛揚揚, 持續了兩個時辰左右。
寅時,蔣雲初在外書房醒來, 洗漱穿戴用飯以畢,走到門外, 就見雪狼正在院中的積雪上來回地跑。五六個月大了,體型已然不小, 地面被它弄得一團糟。
蔣雲初輕輕地笑起來。
雪狼發現了他, 立刻跑到了廊間, 也不知是覺得他掃興,還是怕他責怪。
蔣雲初在廊間一把椅子上坐下, 對雪狼打了個榧子。
雪狼不情不願地走到他跟前。
蔣雲初撫着它的背,斂目端詳它, 過了一會兒, 用手勢告訴它自己去玩兒。
雪狼翹着蓬松的大尾巴, 颠兒颠兒地走了。
從頭到尾, 一人一犬一點聲音也無。
常興看得直樂。
雪狼其實跟小孩兒似的,得上趕着哄, 但是內斂的侯爺不會;反過來,侯爺這樣的性情,要上趕着親近,但是傲氣的雪狼不會。
所以,一來二去的, 兩個快成神交了。
幸好雪狼很能自得其樂,不然怕是少不得耍性子。
蔣雲初出門,去上大早朝。
錦衣衛指揮使是堂上官,除非有要緊的差事外出,早朝時都要在場。
蔣雲初先去了錦衣衛的值房,交代了手下一些事情,遂去往金殿。路上,遇見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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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樣貌俊逸,氣度尊貴而儒雅,眉宇間透着沉着內斂。
蔣雲初行禮問安。
太子唇角上揚,擡手道:“蔣侯快免禮。”
蔣雲初側身做個請的手勢,“殿下請。”
太子颔首一笑,腳步如常地走開去。
新晉寵臣、朝堂新貴,早朝上總能看到,太子想不留意蔣雲初也不成。
他看得出,對皇帝,蔣雲初既不是趙禥、以前的楊閣老那般的谄媚逢迎,又不是莫坤那樣聽命行事、不播不轉。
甚至于,他感覺,如果沒有一定的目的,蔣雲初都不屑于做什麽寵臣。
每見一次,所思所想便多一些。
朝堂之上無新事:花國庫大筆銀錢的事情一概往後推,其餘的事情經由商讨之後給出答複。
太子看得太久,早就沒脾氣了——次次都生氣,早就氣死了。他不明白,皇帝捂着國庫的銀錢做什麽,難不成有修建園子行宮的打算?或者,要斥巨資修建皇陵?
真有那種糊塗心思的話,他也不知道誰能勸阻,橫豎自己是辦不到。
下了大早朝,他心緒低落地回到東宮,在外書房與幕僚議事。
蔣雲初已成為幕僚固定的話題,今日亦是。
有幕僚建議道:“不論如何,他是良将之後,便是一時行差踏錯,也還年少,趕得及調/教得走上正道。眼下殿下不妨禮賢下士,設法與之常來常往。”
太子聽了,心裏有些不舒服,“你怎知他在走的不是正道?凡事未見端倪,便不該下定論。”
幕僚忙認錯,心裏卻想,被您那位父皇寵信的,有好人麽?有走正道的麽?
太子斂目思忖。
他想到了何家,岳父似乎自春日起,便沒了以前隐含的怒意,整個人松快下來,變得格外平和,如今看到昔年至交後人的情形,亦無半句痛心質疑之語。
他又想到了賀師虞。賀侯的情形,與岳父大同小異,對于來日的女婿得勢的情形,不驕不躁,很平靜地接受了。
是兩位昔日名将都忘了生死之交的那樁慘案,沒了铮骨與銳氣,還是他們篤定,蔣雲初得勢于諸事有利?
他更相信是後者,甚至懷疑,事情是他們推動促成。
退一萬步講,就算蔣雲初是佞臣胚子,他又能怎樣?根本束手無策。他或許有人心,卻無勢力。
是以——
“靜觀其變,見機行事。”他說。
回到正殿,太子妃何蓮荞親自服侍他更衣,又奉上熱茶。
夫妻兩個感情深厚,太子與她說起了關乎蔣雲初的種種思慮。
太子妃目光流轉,盈盈一笑,“蓮嬌與賀小姐是手帕交。夏日裏她過來兩次,說了一些賀小姐的事情。依我看,賀小姐定是個玲珑心肝、純粹率真的人。這樣的女孩子的竹馬,一起在陸先生跟前長大,天賦異禀是必然,心性也定然差不了吧?”
太子聽了,心裏敞亮了許多,笑道:“差不了。”三個字裏,含着五分篤定、五分期許。
太子妃噙着笑,斂目看着碧色茶湯。很多事,父親已經告訴她了,她卻不能告訴太子,茲事體大,萬一這位太子爺心急或出于善意有一些舉措,說不定就會影響到蔣雲初,對自己也無益處。
枕邊人,是該坦誠以待,但是比起忠烈昭雪,便該有些善意的隐瞞。
同一時間,皇帝與蔣雲初走在禦花園,賞看雪後梅園。
皇帝提起了自己的胞兄:“你可曾聽說過他的事?”
蔣雲初避重就輕:“近來聽暗衛提過一嘴,說方志離京便是去尋找他。”
提到方志,皇帝就是一腦門子官司,一時間篤定方志不敢洩露皇室秘辛,一時間又怕他發瘋,把他的老底都抖落出來。他蹙眉,重重地籲出一口氣,才說回先前的話題:“胞兄為何逃離,多年杳無音訊,朕也不明所以。本不想探尋,有心人卻搬弄是非,說他才是先帝認可的儲君,離京時攜帶着先帝的傳位遺诏。”
欲蓋彌彰的一番話。蔣雲初嘴角一牽,揣度着皇帝的心思,道:“既然他多年都不曾現身,便足以說明一切。又或者,這麽多年,他都在僞造遺诏?”
末一句,讓皇帝很是愉快,他笑着颔首,“有何不可?”停了停,道明意圖,“可這樣一個人在,朕心裏總是不安生啊。誰若查明他有狼子野心,将之除掉,便是首功一件。”
蔣雲初沉默了幾息的工夫,道:“可惜微臣不善追蹤,還在潛心研習,否則,定要為皇上分憂。”
皇帝本就沒有讓他攬下這差事的意思——已經進入官場半年左右,有了一定的勢力,萬一找到那位老王爺,架不住蠱惑,掉頭造他的反,怎麽辦?
時機不對,這事情應該讓他在進入官場之前提出來,尋由頭要挾,如此,是否事成放一邊,他一定會竭盡全力,起碼能查清老王爺到底身在何處、是何情形。
皇帝有些惱火自己對此事的遲鈍,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沉了沉,凝住蔣雲初。
蔣雲初神色坦然,微笑,“微臣想想法子,物色個合适的人選?”
皇帝逸出滿意的笑容。
翎山書院每年臘月初六放假,到明年正月下旬再開課,這是因為農忙時節學院不放假——學院裏也有出身貧寒的學子,相對而言太少,歷代山長公私兩面都予以貼補,如此,學子便不需請假回家務農。
當然了,這是個問題,遲早要做出調整。
而這樣一來,陸休、賀顏自入冬以來便十分忙碌:要為各個常來常往的書院名士備下相宜的年節禮,要給各舍的試題劃出個範圍,要盤書院這一年的賬……諸如此類,大小事情都馬虎不得。
賀顏不覺辛苦,只覺得日子很充實。
蔣雲初對她下了死命令:大冷的天,不準四處亂跑,乖乖等他來看她。
這話說的,好像她習武的身板兒和尋常女孩一樣似的。不過,這種出于關心的不講道理的小霸道,她很樂意接受,安心留在書院,隔三差五見見他。
給陸休送禮物的女公子一直堅持不懈:你退回去,我權當沒這回事,再接再厲。到了這時節,這個送護膝,那個送手爐,膽子大的索性送鶴氅。
程靜影、賀顏、許書窈早就給了女孩子們明白話:先生不準她們做這種轉交禮物的事,實在想送,放到門房即可。
至于何蓮嬌,經了刁難一名女公子的事,她什麽都不用說,已經沒人敢為這種事找她。
于是,女公子便将禮物放到門房。
門房的仆役送到陸休面前,陸休擰眉,“拿回去,給她們供起來。”
仆役笑着返回去,尋來個像模像樣的架子,将東西一樣一樣擺放好。
送禮的女公子見東西一擺就是好幾日,分明是先生不收的意思,只好滿心落寞地将東西領回去——小心思、名字都在包裹裏面,放時間久了,萬一被人偷走,看過之後當笑話講,還怎麽在同窗之間立足?
鐘情陸先生很正常,心思被掰開揉碎,就會演變成流言蜚語,誰也招架不起。
要怎麽辦?
總不能讓自家長輩向陸先生提親吧?
一些人無奈之下這樣想的時候,已經有人這麽辦了。
下午,張夫人到了翎山書院,在外面一間茶樓邀約程靜影。
程靜影一頭霧水,只是下意識地覺得,與張汀蘭有關。她想了想,商量陸休:“讓顏顏跟我一起去吧?”
陸休揚眉,以眼神問她原因。
程靜影道:“在書院,我的身份拿得出手,走出書院,便是一個窮教書的。人家可是邀我在外相見,說的恐怕不只是書院裏的事,我總要拉上一個出身高的,這樣才有底氣。”
“瞧你那點兒出息。”陸休笑着颔首,轉頭看賀顏,“顏顏,陪程先生出去溜達一圈兒。”
“好,稍等。”賀顏抓緊将手邊事告一段落,起身陪程靜影出門。
張夫人是張汀蘭的祖母,年歲不小了,兩鬓已然斑白,但是保養的很好,面龐的皮膚緊致,雙眼很有神采。
程靜影與賀顏上前行禮,随後,前者引見道:“這是陸先生的愛徒,也就是賀大小姐,書院內外的事情,先生很是倚重她。聽人通禀時,我們正在商量事情,我便邀她一起來了。”
張夫人望着賀顏極美的小臉兒,站起身來,笑吟吟道:“久聞賀小姐才名,早就有心一見。二位快請坐。”她久聞賀顏的美名,又知是個沒城府沒脾氣的,所以并不在意她在場。
落座之後,茶點上來。
寒暄了一陣,張夫人說起張汀蘭:“我那個不成器的孫女,在書院的情形如何?”
程靜影笑了笑,道:“還好。”也只能算是還好,不要說有已經在書院當差的三名小才女在前,便是比起同窗,張汀蘭的表現也只是一般,那女孩的心思似乎根本就不在課業上。
賀顏以晚輩自居,見要說到正題了,斂目端坐,靜心聆聽。不需要她說話的事情,程先生不會讓她摻和;需要她表态的事情,程先生便是想攔也攔不住——她已經隐隐猜到張夫人的來意,此刻只希望自己猜錯。
張夫人聽得出程靜影的話有所保留,笑道:“那孩子與清梧的性情有幾分相似,本是冰雪聰明,而今長大了,心思便難以全部放在課業上。”
程靜影回以一笑,心說那你讓她來書院幹嘛?既然不能兼顧課業,就留在家中專心考慮雜七雜八的事情好了。
“這事情要我怎麽說呢?”張夫人顯得很是為難,躊躇片刻才繼續道,“實不相瞞,汀蘭有了意中人,且就在書院。我與閣老思來想去好些日子,覺着也只有托書院的人說項。”
程靜影訝然,想起一兩件舊事,便覺得是情理之中。
不論是出于兒女情長,還是出于對張家前程的考量,陸休一日不成婚,他們便會一日不放松地盯着。
陸休本人的驚才絕豔,身後的陸家在士林中的影響力,惦記的門第比比皆是,張家不過是數得上名號的罷了。畢竟,首輔麽,再不招皇帝待見,那也是首輔。
斟酌之後,程靜影為難地一笑,道:“書院是清淨之地,進到門裏,便只有教書育人、寒窗苦讀,這等事情,我怕是愛莫能助。”
張夫人似是早已料到,不慌不忙地道:“法理還講個人情,何況別的。書院下月初不就放假了麽,到那時,先生與陸先生提一提,便不唐突。”
程靜影仍是為難地笑着,心想自己要是摻和這種事,何蓮嬌那個傻姑娘不知要氣成什麽樣——這還是次要的,主要是這種事就是燙手山芋,接不得。
張夫人又道:“我也不瞞先生,汀蘭是來到書院之後才結識陸先生的,來往之間生了情愫。這般情形——”她有意停頓一下,“要是請別人說項,別人問起來,我們該怎麽說?總不能說是汀蘭一廂……”話沒說完,被一道悅耳卻透着清冷的語聲打斷:
“夫人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結識’陸先生?什麽又叫做‘來往之間生了情愫’?”賀顏容顏緊俏得有了肅殺之意,視線直直地逼視着張夫人,“剛一來,便往我恩師身上潑髒水?”
程靜影心頭一頓,知道這姑娘要炸毛,陸休那護短兒的性子,兩個愛徒學了個十成十。但是……這不是應該的麽?随她去吧,別把張夫人打出去就行。
小姑娘氣勢凜然,像只發怒前的小獅子,但張夫人見多了大場面,自是不會亂了陣腳,從容笑道:“汀蘭入學時,賀小姐已經在書院當差——我孫女每日與誰來往,你并不知曉吧?”
賀顏冷冷一笑,“夫人又錯了,您這是在質疑書院沒規矩麽?但凡在書院有差事的人,職責之一,便是稽查學生品行,督促其言行,不論何時何地。
“我恩師是山長,難不成會帶頭壞了規矩,私下裏去‘結識’您的寶貝孫女?”
頓了頓,她任由心頭的諷刺、鄙薄到達眼底,“她張汀蘭到底是何方神聖?哪一樣是女公子之中的翹楚?”
張夫人被噎得不輕,心裏暗罵傳言誤人:都說賀顏的性子最是單純随和,換句話說,是個沒心眼兒的。這下好了,她形同于摸了老虎的頭。
賀顏的氣卻一點兒也沒消,因為這事情還沒完,“事情因張汀蘭而起,而您是她嫡親的長輩,今日說出這種毀人清白的話,都有過錯。
“今兒您既然來了,便将人領回家吧,書院不收心思不幹淨的人。
“這自然不是書院的意思,您記好了,是賀顏說的。
“要是不照辦,可別怪我宣揚出比您方才那些更難聽的話。
“其次,張汀蘭就讀至今每日的行徑記錄,您需要的話,我可以謄錄一份給您。書院別的不多,就是人多——人證多。”
程靜影起初聽到“毀人清白”那句,險些笑出來,其後,便有些刮目相看:氣歸氣,小姑娘的腦子可是靈得很,把事情完全攬到了自己身上,不讓書院也就是陸休擔一絲幹系,又以手握證據震懾對方——到底有沒有,她猜不出。
張夫人聽着,一張老臉則是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賀顏攜了程靜影起身,“言盡于此,您在這兒斟酌輕重,我去讓張汀蘭卷包袱走人。”
程靜影忍下心頭笑意,正色道:“賀小姐的話不論輕重,都沒說錯。此事,您真是打錯了主意。”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兩女子心緒各異,卻仍守着禮數,行禮之後離開。回到書院,程靜影道:“我去打發張汀蘭,你就別再見礙眼的人了。這事情我跟先生說。”
賀顏長睫忽閃兩下,沉默着點了點頭。想了想,去了一趟知味齋,傳話給蔣雲初撥給自己的人手,即刻起,監視張家動向。
回到外書房,看到伏案忙碌的陸休,她的火氣化為心疼:他怎麽總遇到這種膈應人的事兒?
她默默的端起陸休的茶盞,親自給他沏了杯熱茶。
陸休看她一眼,“先回來了?”
“嗯。”賀顏點頭,對他笑。
陸休手一揮,“那就快滾回去做事,不然晚上不給你飯吃。”他對她說話,向來與對阿初無異。
賀顏笑着說好,回了自己的座位,斂起心緒,專心忙碌手邊諸事:賬冊、歷年試題在案上堆成了小山,不知幾日才能梳理清楚。
樹葉枯黃的梧桐樹下,程靜影神色沉冷地凝住張汀蘭:“收拾東西,回家去。你祖母在外面的茶樓等你。”
張汀蘭變了臉色,“回、回家去?這是何意?”
“你在書院的一些言行,本來無可厚非,如你一般的女公子也有,不過是小女兒心思。可你是怎麽與你祖母說的?又或者,你們祖孫兩個在打什麽上不得臺面的主意?走吧,書院容不得你這種人。”程靜影交代完,招手喚來兩名仆役,“幫張小姐收拾行李,仔細着些,可別害得她遺落了什麽矜貴的物件兒再書院,回頭說書院的不是。”
張汀蘭踉跄着後退兩步,緩了片刻,凄然一笑。
半個時辰後,她見到了張夫人。
神色頹然祖孫兩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誰也沒說話。
離開茶樓,馬車慢悠悠回到城裏,進到張府的時候,已是暮光四合。
張閣老下衙回來,便直奔書房。自從沈家的事情之後,他一直如此。
張夫人以送羹湯的由頭見到了他,說了張汀蘭的事,末了,羞慚地低下頭:“我們瞧着你每日愁眉不展,汀蘭又着實愛慕陸休,再加上清梧那檔子事,便想着,用些婦人手段讓陸休同意親事,他飽讀聖賢書,斷不會為難汀蘭。哪成想……”
張閣老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搖頭苦笑,“哪成想,你這戲剛開場,就被賀家閨秀拆了戲臺。”
張夫人的頭垂得更低,臉更紅。如果賀顏不在場,程靜影會如何應對?再怎樣,也不敢把話說到那個地步,少不得知會陸休,而事情只要開了頭,她們便有文章可做。
“陸休如果肯将就着娶汀蘭,之前便不會與清梧分道揚镳。你們真是一點兒也不了解他。”張閣老眼中漸漸有了寒意,“清梧的事,便是你我教女無方之故,讓她堂堂的沈夫人根本不知自己斤兩,眼下你居然做出這等事,初衷再有情可原,也離不了一個蠢字。”
張夫人自茶樓便在強忍着的淚,簌簌掉落。
“罷了,哭哭啼啼又有何用?”張閣老沉聲道,“日後安分守己就是,賀小姐不會再尋你們的不是。她愛惜的,只是她恩師的名聲。年前你們祖孫兩個,便在房裏抄寫經書吧。”
張夫人哽咽着稱是,行禮退下,回了內宅。
翎山書院那邊,到了第二日,程靜影才私下裏與陸休說了張汀蘭的事,笑道:“你家小氣包子發起威來,吓人得很呢。”
陸休不由想起昨日顏顏為自己沏茶的事,心裏暖暖的,不知何故,還有點兒酸酸的。顏顏真的長大了,開始護着自己了,是這樣複雜的感受。他摸了摸下巴,“即日起,書院添一條規矩,自山長到仆役,白日裏會客只能在花廳。”
程靜影欣然稱是。
陸休在書院轉了一圈兒,到聽雪閣找到糖果罐,抓了一把窩絲糖。回到外書房,走到賀顏近前,把糖果放到她手邊。
賀顏先是一愣,擡眼對上先生和煦的視線。
小時候,她功課進益明顯的時候,先生便會獎勵她一把窩絲糖,但在那時會淡淡叮囑一句:“省着吃,這東西壞牙。”
她歪了歪頭,綻出璀璨的笑靥。
陸休回以比目光更柔和的一笑,轉身回到自己案前。
一間滇西菜館裏,莫坤愁眉不展,對蔣雲初說着心中疑慮:“端妃那邊,還真有點兒邪的,我忙了這些天,硬是一點兒消息都打探不到,之前打的那個小盤算,根本就沒處下手。”想要對方出個主意,給他劃出個道兒。
生出梁王那種人的寵妃,自然是有些頭腦的。蔣雲初喝了一口酒,“我給你想想轍。”十二樓在宮裏也有眼線,但是輕易不會動用,眼下他也不會,有大總管索長友在,打開端妃宮裏的缺口,不過是小事一樁。
莫坤驚喜,由衷嘆道:“哎呀,你蔣侯爺簡直就是我的福星、救星和財星啊。我這命也他娘的太好了!”
蔣雲初撐不住,笑了,“欠你的。你壓根兒就是一讨債鬼。”阿洛跟莫坤一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
莫坤哈哈地笑着,起身為他斟酒,“沒法子啊,誰讓你攤上我這麽個主兒了呢?”
轉過天來,上午,蔣雲初與皇帝扯了一陣子閑篇兒,直言不諱地請假半日,言明要去翎山書院。
書院有他的恩師,又有他的小青梅,自然少不得前去。皇帝喜歡他這份兒坦誠,當即準了,順帶着不過名錄地賞了賀顏一些上好的皮子、小手爐、金玉擺件兒。照拂寵臣的事情,他已做慣做熟。
蔣雲初謝恩。人再不是東西,手裏的物件兒也不需擔幹系。出宮後,他命人直接把皇帝的賞賜送到賀府,下午,帶着雪狼去見賀顏。
賀顏從外書房回到住處的院中,一眼就望見一條通體雪白威風凜凜的大狗,站在蔣雲初身側。
“嗳,哪兒來的?”她注意力完全被雪狼吸引,“真漂亮,多大了?”
“八十來斤了,應該有半歲了。”蔣雲初說着話,拍撫幾下雪狼的背,示意它要乖,“叫雪狼,從阿洛那兒帶回家的。”
“什麽時候的事兒啊?”賀顏俯身,直接忽略小家夥傲氣的表情,擡手,慢慢地落到它頭上輕撫。
“秋天。”
“怎麽才讓我知道?”賀顏擡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手則因雪狼沒抵觸,移到它背部。
蔣雲初摸了摸下巴。他這不是怕養不活麽?之前就不想讓她參與。眼下雪狼不小了,聽說不在他跟前的時候都生龍活虎的,也該帶來見她了。
雪狼安安靜靜地看着賀顏,由着她綿軟的小手撫着背。
“我小時候就想養一條大狗,你和先生都不準。現在好啦。”賀顏喜滋滋地說着,蹲下去。
蔣雲初唇角上揚,坐到院中的石凳上,看着那兩個。
雪狼慢悠悠地坐下,挂着固有的表情與賀顏平視。
“雪狼。”賀顏該為撓着它的下巴,語聲軟軟地跟它聊天兒,“你怎麽這麽好看啊?坐馬車習慣麽?”
蔣雲初差點兒笑出聲,卻見雪狼歪了歪頭,一下子便沒了那份兒高傲,有了半歲的小崽子該有的憨态。
它喜歡顏顏。真好。
賀顏自認與雪狼混到臉熟之後,讓蔣雲初和它到室內。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雪狼安安靜靜地坐在蔣雲初身側,但一個與主人親昵撒嬌的動作也無,好不容易緩和的傲氣,又挂到了臉上。
賀顏看出端倪,笑問:“怎麽回事?你們兩個看起來有些奇怪。”
蔣雲初就笑,“它不愛搭理我。”
“是你不會哄它吧?”貓貓狗狗的,哪有不黏主人的,尤其他又根本是雪狼認準的人。
“哪兒有那工夫。”蔣雲初側頭看雪狼一眼,拍一拍它的頭,“黏上我,鬧着跟我去上早朝怎麽辦?”這一點,他很是想得開。
雪狼無動于衷,待他的手離開,甩了甩大腦袋。
“德行。”蔣雲初數落它。
它板板正正的坐着,望着前方。
賀顏大樂。
蔣雲初瞧着她的笑靥,也不自覺地笑了,“喜歡?”
“嗯!”
“那成,往後就歸你了,我只管它的飯食起居。”飯食什麽的不能出差錯,出了岔子就會讓雪狼生病,他得親自督促着常興等人。
“好啊。”賀顏頻頻點頭。
離開前,蔣雲初将賀顏擁到懷裏,“你這邊忙,我也快忙起來了,年前能來看你的機會少,別生氣。有事沒事的,寫信、派人傳話給我。”
“嗯。”賀顏環住他,仰頭看着他有些消瘦的面容,“你照顧好自己就成,我好着呢,沒時間就別來。”
已經走到門口的雪狼回轉身,仰頭看着那對兒相擁而立的璧人。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書院一年的課程到了尾聲,各舍考試、放榜,再放假。
對于張汀蘭的忽然離開,程靜影給出的理由是張家的意思。張汀蘭來的就突然,走時也這樣,倒也沒人覺得突兀,只覺得首輔家的閨秀就是不一樣,把書院當客棧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放假之前,賀顏、許書窈、何蓮嬌幫着陸休、陸霄盤算清楚書院的賬目,謄錄一份,送交官府——官府每年要給諸多補貼,總要知道銀子花到了哪些地方,看過賬目,想想書院一年的表現,來年可以酌情贈減。
陸休告訴賀顏:“年初不用來書院了,安心待嫁。”
出嫁之前,理應留在雙親身邊,承歡膝下。賀顏稱是,然後問道:“您呢?過年回金陵麽?回去看看吧,老祖宗年歲不小了,一定很想您。”指的是陸休的祖父。
陸休笑着颔首,“要回金陵,正月裏回來了,去你家串門兒。”
“好啊。”賀顏笑道,“回到家裏,只怕您改不掉這一口京片子,挨訓。”
陸休哈哈地笑,“小兔崽子,就不會盼我點兒好。”
得了先生的準話,賀顏給陸休的祖父備了一份禮物,是她畫的最好一幅八駿圖,先生和阿初的評價都不低,那就送給老人家。
與此同時,她知會了蔣雲初,蔣雲初立刻給她回話,說一定會在先生途中安排妥當。
學子們全部離開書院之後,上至陸休下至仆役又忙了三日,将一應事宜料理安排妥當。
賀顏辭了恩師,回到家中那日,是臘月初十。
過了臘八便有了年味兒,這一年因為新人進門,要比往年更多一份喜氣。
賀顏與周氏兩個白日裏幫着賀夫人打理內宅諸事。
這時候,賀顏在書院的一番歷練的效用便顯現出來了,賀夫人、周氏瞧着賀顏沉着又麻利地做派,俱是啧啧稱奇。
賀顏就笑,“書院也是一份兒日子,比門第裏的要大許多,我被先生訓着學到了些一些東西。”
“夠用了,打理家事完全夠用了。”賀夫人笑道。
臘月中旬的一晚,索長友不當值,約見蔣雲初。
蔣雲初素來知曉他的穩重內斂,若非需要親口相告的要事,絕不會要求相見。至于原由,該是與他提過的端妃那邊的事有關。
相見之地,他選在了一所沒過名錄的別業,離索長友的宅邸不算遠。
索長友神色凝重,品過上品大紅袍之後,略有緩和。
蔣雲初遣了随侍的小厮,命他們到院門外等候吩咐。
索長友緩聲道:“侯爺上次知會的事,我着意吩咐宮裏的幾個心腹去辦了。
“這段日子,他們陸續探聽到了一些消息,拼湊起來,讓我脊背生寒。
“端妃早在幾年前,便安排人查找景家遺孤,至于為何,侯爺比我眼界寬,看得更清楚。
“到這三二年,梁王買通了方志,方志将一些暗衛交給梁王與端妃差遣。”
蔣雲初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輕輕彈跳兩下,“她眼光還挺長遠。”
索長友颔首,“誰說不是。因為錦衣衛、暗衛頭領的更換,她将這事情暫時擱置了——不論有無進展,外面的人都要等來年再與她通消息。年節前後,她得專心致志地尋找讓梁王脫困的機會。”
“梁王那邊怎麽都好,随她去。”
索長友道:“可我只是擔心她放在外面的人手,萬一有了進展……那麽,景家豈不是要在滅門之後雪上加霜?”
蔣雲初認真而誠摯地看着他,“不需擔心,那些不會發生。”再多的他不能說,只能給予這樣的保證。
索長友透了一口氣,喝了一大口茶,“這就好,這就好。作孽的事情我已看過太多,但有一些,如何也看不了第二回 。”說着坐直身形,“那麽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蔣雲初先問他:“您擔負的風險大不大?”他要人辦事,不能不顧人安危。
索長友一笑,含着幾分感激,“在宮中這麽多年,這種事情不在話下。”
“那就成。”蔣雲初這才道,“等着,等着看他們究竟要唱出怎樣的一折子戲。我這邊也另外安排些人手,盯牢梁王——端妃的意圖,他必須經手。是以,您那邊的人稍稍留意些即可。”
索長友笑眯眯地颔首,“如此,我心裏便踏實了。”
進到臘月下旬,從小年開始,之于賀府,便開始過節了。
辛氏那邊傳來好消息:誕下一子,母子平安。賀夫人與賀顏分別備了厚禮,由周氏帶過去。
蔣雲初不準賀顏下廚,她還是陽奉陰違,和母親、嫂嫂學會了做各種餡兒的餃子,另外學了婆媳兩個各自的拿手菜。
接下來,她沒事就給親人做飯吃。
第一次,賀師虞對着桌上的八菜一湯,得知是女兒做的,先是感動得不得了,喃喃嘆息着“女兒長大了”,随即又高興得不得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在座的其餘的人都笑了一陣。
賀顏置身其中,心裏五味雜陳:出嫁之後,還能随時回來讨得雙親的歡顏麽?
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出嫁,就算是嫁給蔣雲初,也不是只有憧憬歡喜,還有不舍。
真笨,真遲鈍。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她就在這樣喜憂參半的情緒中,與親人迎來了新的一年,很少出門,時間都用來陪伴父母,見兩個手帕交也是在家中。她寫信告訴蔣雲初,要學些新東西,他也忙,沒事就不用見面了。
蔣雲初為此又一次夜探她閨房,見她好端端的,沒鬧脾氣,這才放心,專心應對身邊諸事。
正月下旬,陸休自金陵返回,先來賀府,見賀顏神采奕奕的,心情大好,離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