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習慣(一更)
楊家那邊正熱鬧的時候,有人到順天府投案。
秦牧之當即升堂,看清楚那人,深吸進一口氣。
那個人骨瘦如柴,衣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雙眼已經失明,充斥着恐懼。
衙役悄聲說人是被一輛馬車送來的,已經檢查過,這人手筋被挑斷,全身多處骨折、舊傷。
秦牧之打破堂上靜寂,一拍驚堂木,開始問話。
很奇怪的,那個人聽到聲音之後,眼中恐懼慢慢消散,迸發出喜悅的光彩,喃喃地問,這裏是不是順天府,得到含着訓斥的肯定答複之後,漸漸放松下來,整個人癱軟在地上。
秦牧之不難猜出,他之前所經歷的,或許比在鎮撫司更殘酷。
人犯名叫樊北,很久沒說過話了,用了好長時間,才能有條理的回話。
一整日的問答之間,樊北供述了殺害十名官員的始末。
他的作案動機說來也簡單,那些官員與他父親或是同窗或是舊識,他父親仕途不順,做官沒兩年便觸犯刑法,随後數年,一再經受那些舊相識的打壓,再無翻身的餘地,郁郁而終。是因此,他對那些人起了殺心。
關乎打壓的說法,明顯是一面之詞,秦牧之不相信,十名盡職盡責的好官會聯手打壓誰。
接下來,秦牧之邊聽供述邊核對卷宗。很多蹊跷的細節,只有元兇知曉且給出解釋。
直覺上,與其說秦牧之相信樊北确系連環殺的元兇,不如說他相信蔣雲初。只是茲事體大,他必需與刑部一并按部就班地核實。
當天,樊北最後交代,案發近兩年後,他落入了一個黑牢,在那裏,只有無邊的折磨、恐懼,他就快發瘋了。如今,唯求不再回去,早日解脫。
以樊北的罪行,定要處以極刑。所以,秦牧之想不通,怎麽樣的人、怎麽樣的地方,才能把一個嗜殺成性的兇徒折磨到這地步。
私心裏,他喜聞樂見。不可否認,這類案子,拖延時間越長,官府抓獲真兇的希望越渺茫。有人将罪犯抓獲,且予以官府不能給的懲戒,沒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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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着,他不由失笑,懷疑自己受了蔣雲初的影響。
這一整日,蔣雲初也沒見到賀顏。前幾日有事沒事的,她都會來找自己,今日不免有些不習慣,讓一名仆役傳話給她,晚間一起到知味齋用飯。
二樓一個雅間是常年留給他用的,偶爾要留在這裏處理些事情,布置得就更像書房。
他站在窗前,透過半開的窗,望向外面。
斜陽晚照,路面染上霞光,煥發着淡淡暗金色。
杏花已至荼蘼,風裏有了桃花香氣,比起前幾日,草木的清香濃了些許。
走在路上的,大多是書院裏的人,經了整日的忙碌,他們的步調顯得放松或疲憊。
賀顏出現在他視野。
她一襲桃紅,身形修長纖細,捧着幾本書,腳步輕快,唇角噙着似有若無的淺笑。
風拂着她發梢,霞光将她整個人鍍上一層淡金色光暈。
何時何處都會發光的女孩。
該是心有所感,賀顏往這邊望過來,對上他視線,綻放出燦爛的笑靥,明眸熠熠生輝。
他便也不自覺地笑了。
片刻後,賀顏笑盈盈走進門來。
夥計立刻擺飯。
賀顏把書本放在臨窗的書桌上,一面洗手,一面說:“阿初哥哥,沈先生今日找我說話了。”
“說了什麽?”蔣雲初翻看着她帶來的書,全是樂譜。
“她問我,過來讀書,有什麽打算。”
蔣雲初問:“你怎麽說的?”在翎山書院功課出色的女公子,學成後可以留在書院執教,更可以被推薦參加大選或考取宮中女官。
“我想了好半天,說沒打算。”
蔣雲初笑出來。
賀顏又道:“然後,先生看着我犯了會兒愁,問,還想混日子?”
這倒是,混不下去了,除非離開。
賀顏用潔白的帕子擦着手,“我又想了一陣子,說實在讓我做個打算,那我可以留在書院,打理藏書閣。每日守着那麽多書,想想都很高興。”
蔣雲初想見的到,沈清梧有多無奈。
二人說話間,夥計擺好飯菜,行禮退了出去。
賀顏放下帕子,在桌前落座,聞着飯菜的香氣,逸出開心的笑容,随後,認真地望着他,“我那樣回答,沒錯吧?”
“很好。”蔣雲初走過去落座。
桌上是六菜一湯,他盛了一碗龍井竹荪,遞給她,“先喝點兒湯。”
“好。”
吃飯期間,賀顏講起聽到的楊家那邊的消息,“……楊閣老差點兒被氣暈過去,扯着趙子安進宮去見皇上。皇上和稀泥,到末了,楊閣老從宮裏哭回了家裏。”
蔣雲初一笑置之。
這些對賀顏來說,分量與別的事情一樣:“還有,聽說過幾日,何蓮嬌就回來了。先前她祖父去世了,在家守孝。在書院的時候,都說她要是一直在,就沒楊素衣什麽事兒了。”
蔣雲初想了想:“沒印象。”
賀顏“哦”了一聲。
蔣雲初在給她剝蝦,問她怎麽帶了好幾本樂譜。
賀顏答道:“書窈在看的,有幾個地方理不順了,讓我替她請教你。”
“好說。”蔣雲初将剝好的兩只蝦放到她碗裏,“夠麽?”
賀顏蘸着調料,“差一個呢。”
蔣雲初笑着嗯了一聲,繼續剝蝦。也不知道誰給這小家夥定的規矩,用飯時,大蝦吃一只,一般大小的吃三只,從不破例。
貓一樣的喜歡吃魚蝦,但不喜歡挑魚刺、剝蝦皮。
這種擰巴的小習慣,她有很多。
用過飯,夥計撤下飯菜,換上果馔。
賀顏挑了一個大大的蘋果,檢查了一遍,遞給蔣雲初。
蔣雲初對她揚了揚眉。
“削皮。”她笑嘻嘻的。
“小懶蟲。”蔣雲初接過蘋果,拿起水果刀。
純熟的刀法之下,果皮連成長長一條,厚薄均等。
削好的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碼在粉彩盤子裏,送到她面前。
賀顏雙手托着臉,認真地看完全程。
她最喜歡這樣的光景,看他為自己做最瑣碎的小事。這種時候的他,安靜,耐心,溫柔。
蔣雲初在她面前打個榧子,似笑非笑的凝着她。
賀顏臉頰有些發燒。總是這樣,他什麽也不需說,已讓她的心撲通撲通跳。
她一面吃蘋果,一面瞧着他漂亮的手,然後,擡起自己的左手讓他看,“好看麽?”
蔣雲初認真地端詳一會兒,“好看。”
賀顏盈在眉眼間的笑意,透着心滿意足。
暮光四合時分,兩人才說起謎題的事。
蔣雲初讓賀顏看過解析出來的答案,道:“吩咐過常興,明日将東西取來,送到這裏。”
賀顏看着那兩個答案,滿臉懵懂,點頭說好。
從頭到尾,她只有好奇,并無隐憂。有他在,什麽都不需擔心。
時間不早了,兩個人走出知味齋,散步似的回往書院。
閑話間,賀顏又提及楊家的事,“這場鬧劇,得鬧三兩日吧?”皇帝那個态度,只能助長趙子安的嚣張。
蔣雲初轉頭凝了她一眼,“哪有這麽簡單。”
賀顏睜大眼睛,“還沒完?”
“沒完。”
有一個早就該懲戒的人,還沒自食其果。
這一晚,楊素衣徹夜未眠。
她在想出路。
她已及笄,婚事未定。在鬧出那樣大的醜聞的前提之下,三年之後,父親能否重返內閣,誰也說不準。
萬一,到時候講起舊規矩,論資排輩,那麽父親便是跻身內閣,也是個沒分量的小尾巴。這還是比較樂觀的情形。
然而,出路在哪裏?
翎山書院裏不乏對她示好的少年,可是……哪一個都不是他。
如今這情形,她便是放下所有自尊前去找他,訴諸苦處,他也無動于衷。
不,他根本就不會見她。
他看在眼裏的女孩,一向只有那一個。
念及那個一時聰慧流轉一時魯莽沖動的女孩,她的手攥成拳,眼中充斥着怨毒。
她只恨沒将賀顏弄得身敗名裂,祖母就遭遇了這種聳人聽聞的變故。
也不知父親開罪了誰。
她深緩地呼吸,用了許久方恢複鎮定冷靜。
這檔口,不是計較那些的時候,從傾慕自己的少年人裏選出一個最穩妥的,才是當務之急。
拖不得了。
趙子安那個無賴,仗着皇帝偏袒,将花轎停在外面不走。楊家的笑話鬧得越大,前景就更差,那麽她的歸宿也就更差。
從頭到尾,她都堅信是趙家受人慫恿,有心算計無心,做出了這般醜事。那對父子,有什麽是他們做不出的?
這筆債,她如何都要讨回來,當然,也少不得不遺餘力地收拾賀顏。沒那個惹事精,怎麽會有一連串的是非?祖母很可能是為了她,才出門奔走。
到了第二天,她去往靈堂的路上,聽得丫鬟面無人色地禀明一事,當即如遭雷擊,雙眼向上一翻,身形軟軟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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