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魏藍(三)
5.
宋雲鋒回到家,他爸吭吭咳嗽,勸他找個廠子上班。
哪怕擰螺絲也行,他爸可以送給廠長一箱帶魚。
宋雲鋒坐門口喝粥,他左眼眶發青。父親的拳頭揮過來,宋雲鋒躲都沒躲。
他在心裏說,打呗,打一回少一回。過兩年我上南方找我媽去,你自己湊合過吧。
他心想,一箱帶魚就把我賣了,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兒。
宋雲鋒以前覺得,父母都是像他家這樣。當爹的一身是病,最大的運動量是躺床上嘆氣;當媽的忙着戰天鬥地,輾轉溫州廣州做買賣。
他媽媽每年一個樣,永遠最時髦。小時候想她了,他就看挂歷上的摩登女郎。有時出神,沒注意父親駐足身後許久。見兒子小小年紀就熱衷大白胳膊,當爹的又是仰天長嘆。
可是跟魏藍的家庭比,這簡直太其樂融融了。
那天晚上,魏藍告訴他,自己想把父親炸死。
宋雲鋒低頭一瞥,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種興奮,以及興奮之後的一團殺氣。
這種殺氣如同她的青春一樣繁榮,又如同煙花一樣耀眼。相比之下,他堪稱乖巧。
宋雲鋒讪笑着緩解尴尬:“魏叔叔挺好個人,他就是對你嚴厲點兒呗……”
魏藍回頭直勾勾地看着他:“是他讓我去跟有錢人處對象的,你知道嗎?”
她講述自己多年戀愛的經過。許多男生五迷三道地喜歡她。沒辦法,她太好看了。她不像是這個縣城該有的人。
小年輕們有眼看,沒臉追。直到當地財政局某官員的公子勇敢地站出來,才嘗到了第一口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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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藍的冷漠泯滅了他的希望,而她的美麗又壯了他的膽子。這位少爺懷揣“光腳不怕穿鞋”的信念,帶着打土豪分田地的豪情,開始瘋狂地追求魏藍。
後來他發現,接近這她比想象的容易。因為人跡罕至,她其實很寂寞。
“他得給我花了好幾百,我爸拿這個錢蓋個臺球廳。”魏藍托着下巴,“後來他媽來了,給我一嘴巴子,讓我退學。我跟校長說,你兒子情書還在我這兒,你只要能讓我畢業,我就不招惹他。”
“哪有這麽當爹的?”宋雲鋒很生氣,“他有手有腳的咋不自己去掙啊。你喜歡念書就去呗,別老往臺球廳跑。”
“我也不喜歡念書。”魏藍搖頭,睫毛垂下來像蝴蝶翅膀,“只是想離開家。等我畢業了就去廠子上班,白天值班晚上上夜校,我再也不回家了。”
魏藍輕輕一笑:“要不是我在臺球廳,你會來花錢嗎?”
宋雲鋒沒想到她竟把前途安排得如此順理成章。他思考了一會兒說:“你媽媽呢?”
“我媽不是這兒的人,好像是拐賣來的。”魏藍看着他,“我媽是四川人。我以前也不知道,鄰居告訴我的。我八歲的時候她走了,再也沒見着。”
宋雲鋒其實很不明白魏藍父親的觀點。
就算他想拿女兒當聚寶盆,把魏藍搭在這麽個地方也純屬浪費。她完全可以去自己媽媽闖過的世界,看到更有錢的人,看到更廣闊的天地。——這不是更劃算嗎?
但是,這又是不可能的。
他與她都是新鮮的,年輕的。而父輩的思想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屍骨一般的灰白。
一個人在狹窄世界裏呆久了,就像掉入了黑洞,無論萬事萬物如何革新發展,都只會被黑洞消化殆盡。
人們若安于現狀,會在寧靜中生出無涯際的自高自大。類似一個将要永生的人,自诩是唯一的神。
6.
夏天來時,垂柳綠得如煙似霧。魏藍快十七歲了。
宋雲鋒在暑期去南京玩,母親的朋友送給他一顆水晶球。
水晶球裏面有一個小城堡,藍房蓋白牆壁。颠倒着搖一搖,會有白色的雪花慢慢地灑下來。他把這個送給了魏藍。
“這是哪兒啊?”
“應該是國外吧。也有可能是哈爾濱那邊的。”
“鋒哥,你知道得真多。”
魏藍捧着水晶球舍不得放下:“應該是哈爾濱吧。外國也下雪嗎?”
“怎麽不下。”宋雲鋒說,“南方也下雪啊。雲南,那個玉龍雪山。”
“我還以為就東北下雪。”魏藍笑了,“謝謝你。我真喜歡這個。”
說完她低頭,仔仔細細地盯着裏面的城堡:“我也想去這個地方。”
她眼睛裏跳着火。宋雲鋒看着她,沒有說話。
他将在明年正式搬去南京與母親住在一起。
他要離開這裏了。
宋雲鋒有時候想,魏藍的人生該是什麽樣?
她的青春是蒼白的,有無數的人來過,無數的人愛過,可是這愛的背後是一場陰謀。
魏藍不是故意的,她不想這樣。于是她只能看他們受傷,并承擔由此衍生的一系列災難。
那些傷口在眼前延伸重疊,她跌跌撞撞地奔向一個又一個希望,火光卻只在剎那間熄滅。于是她的眼睛也受了傷。
他有時候會帶着魏藍去荒廢工廠的山坡散步,給她唱外面流行的歌。日光帶着舊情緒,沒完沒了綿延下去。大大小小的野花藏在草裏,像在最後熱鬧一場。
他們玩一個游戲,對着遠方大喊自己的名字。
輪到她的時候,她攏起手掌高聲呼喚:“魏藍,魏藍。”一遍一遍地說,一遍遍地喊。最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這種呼喊像某種鬼神的儀式,像在召另一處的魂。
魏藍望向遠方,即使眼神是凝固的,仍在懷念許多事情,悼念許多事情。
那個下午她對着遠方,改用母親的聲調呼喚自己。魏藍,魏藍,魏藍,魏藍……南方口音裏,越聽越像“回來”。
回來,回來。回到哪裏去?要到何處來呢?宋雲鋒生出錯覺,以為這聲音來自世外,于是下意識伸手抓她。
而魏藍空洞地笑起來。她說,要真能離開這裏,她就再也不回來了。
宋雲鋒擡頭去看太陽。落日不堪耀眼,仍刺痛他的雙眸。
相逢相知恍如一瞬。這個短促的片段,每每想起,他總要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