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魏藍(二)
3.
魏藍第一次出現在宋雲鋒的世界裏,還是在1995年夏天。
宋雲鋒跟着父母搬到祁縣,屁股還沒坐熱,先跟社會混子打成一片。
他不念書,準備跟他爸一起搞水産。于是每天無所事事,跟幾個哥們琢磨一下,在二中校門口賣小雞。
小雞一團一團,唧唧呱呱滿地亂蹦。宋雲鋒拿染色劑直接往雞崽子身上倒,然後像捏餃子一樣在手裏揉,然後扔箱裏晾幹。
他拎着五顏六色的殺馬特雞,很多目光渙散的學生都會“啊”地一聲,很新奇。
魏藍從校門口出來的時候,她胳膊上挎了個文質彬彬的男生。
男孩子問,多少錢一個,宋雲鋒看着魏藍說,六毛錢。男生回頭問,你喜歡嗎,魏藍?
魏藍搖頭說,養不活的,白瞎錢。男孩子就笑,慢慢地走開了,只有他的聲音輕飄飄地落在原地:喜歡就買一個呗。
宋雲鋒後來又看到她,身邊的人都不一樣。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一年的工夫換仨。讓宋雲鋒納悶的,并非此種妲己般的魅力,而是魏藍不管跟誰在一起,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态度。
不甜蜜,也沒有依戀。似乎只是挂在男生的胳膊上,一個冰涼的玻璃挂件。
魏藍在臺球廳惹了很多人。她超出年齡的冷漠和美麗成為導火索,很多社會青年為了她大打出手。
宋雲鋒趕上過一次。
死胡同裏,一個穿校服的男生叫來了他兇神惡煞的表哥,對面三個混子虎背熊腰。
魏藍抱着胳膊靠在牆上,聽他們對罵幾句。
她輕輕擡起手,在夕陽下端詳自己的手指,好像指縫間有什麽故事,而她在尋找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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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詳一會兒,翻過來再看。
宋雲鋒看不下去了。他走過去把這一群吃飽了撐的孩子攆走,揮舞着胳膊吓唬說,放學再不回家我就找你們爹媽去。
他本來就大一些,個子又高,長得也不太好惹。冬天,空氣幹冷,幾個人各自氣呼呼,跟小馬駒子打響鼻似的,冒着白汽就走了。
宋雲鋒回頭,許藍還在看自己的手。
宋雲鋒走到她旁邊。許藍把目光往上移:
“哦,你啊。”
“你不害怕啊?”
“我怕啥啊?”
“裏頭有人帶刀了。真打起來就見血了。”
“又不是沒見過。”
許藍拎着書包往肩上甩:“走了。”
宋雲鋒在後面喊住她。
“哎,晚上東二橋底下舞廳,去不去?”
“不去。”
宋雲鋒眯起眼睛看她:“啊,有人了?”
許藍搖頭:“沒有。”
“沒有?處過那麽多,我就不行?”
“不行。”許藍很坦蕩地回頭看他,“你沒錢。”
這話太打擊人了。宋雲鋒幹巴巴地笑:“你個丫頭片子……你要什麽錢?”
許藍與他對視,目光裏沒什麽情緒:“不用你管。”
4.
1996年元宵節。
那年國家提倡精神文明建設,縣裏組織大家扭秧歌,寫書法。為了提高積極性,各種聯誼會上都有零食。
宋雲鋒的爸爸患風濕不便出門,由他代勞。他經常赤手空拳地進去,做塑料凳子上假裝喝彩鼓掌。趁別人不注意掏出個鋁制飯盒,把盤子一掩,連瓜子帶大棗嘩啦啦倒進去,再一身正氣地告辭。
如此小半年。元宵節那天因為有免費的湯圓,連吃飯都省了。等到晚上,大街上放花放炮的到處都是。宋雲鋒蹲馬路牙子上擺攤,賣各種亮晶晶的小燈和爆竹。
他會做買賣。有小朋友的就送朵塑料花,小情侶過來就打包賣倆。他一個人拿平板車拉過來六箱小燈,到半夜基本就賣完了。
人真多。前前後後都看不清,宋雲鋒連倒錢再吆喝,累出滿頭大汗。
正忙着,就聽見對面街道砰地一聲,人群裏呼嗚喊叫,男男女女吵雜着往外閃。
宋雲鋒立刻站了起來,彎腰拿塊板磚,拎起塑料布把箱子苫上。
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撥開人群擠進中央。
人們都散開了,幾個大爺大媽圍着往地上瞅。
底下躺着一個中年男人,像蟲子似的弓着,緊捂肚子。
宋雲鋒低頭把人掀開。他愣了一下:這不是魏藍她爸嗎?
二話沒說,他跟另一個好心的路人把魏父架上三輪車,蹬起來去了醫院。
他是突然被爆竹給崩了。傷還挺嚴重,從腰到後背一塊皮肉翻花,幸好沒碰到骨頭。
魏叔叔醒過來,先對宋雲鋒表示感謝。然後他指自己的衣服兜,示意他拿手機。接着指揮他往下翻通訊錄,讓魏藍過來。
醫院裏護士大夫留下來值班的不多,宋雲鋒惦記着魏藍過來,他好回去看看原地的那一箱爆竹。
焦急中魏藍出現,正眼不看他一個,黑羽絨服敞懷,胡亂系着紅圍脖,賭氣似的就進來了。
宋雲鋒剛要打招呼,她就邁進了小病房。
他把半空中準備揮舞的手撂下。只是轉身的功夫,就聽見裏屋啪地一聲脆響。
魏父破口大罵:“你他媽殺人是不是!”
然後就是魏藍不帶任何感情地頂嘴:“不是還沒死嗎!”
再聽,就是嘩啦一聲,塑料簾子掀開。許藍一張白臉上浮着五指印,眼帶淚光地闖了出來。
宋雲鋒雙手插兜在後面喊:“哎!哎你幹啥去!”魏藍走出幾步,惡狠狠回頭瞪他:“關你屁事兒!”
宋雲鋒心想,好家夥,我把你爹救了,不給我一個表彰也就算了,怎麽還罵我呢?
他緊走兩步與她并肩。剛要說話,就看見魏藍滿臉是淚,邊走邊抹臉哭。
已是後半夜一點左右。尚未入眠的土地上春潮洶湧,人們的幸福單純,願望單純。漫天的煙花鋪陳在黑緞子似的夜空,它們是故事而非背景,是本體而非象征。
宋雲鋒騎着三輪車于人海泅渡。他聽見市聲鼎沸,也聽見後面,魏藍在輕輕的啜泣。
這感覺有些不真實,恍惚如夢境尾聲。不知道是該接着往下走,還是快點醒來。
車騎到倒閉的鞋廠。偏僻使五官與頭腦分外敏感,魏藍瞪着他:“你要幹什麽?”
宋雲鋒從懷裏掏出一個飯盒扔過去:“把你賣了!”
打開,裏面裝着花生瓜子。
魏藍坐在車上,心裏湧動着奇妙的溫泉。
她擡起頭,宋雲鋒正把車上的一箱爆竹搬下來,在地上整齊碼好。
他在廠房空地前面擺了一排小呲花,用細長的紙撚子跟後排的箱炮連上。忙活半天,宋雲鋒回頭一笑:“瞅着,我給你亮一手絕活!”
星火閃動,一眨眼燒到近前。銀蛇也似閃過一瞬,前排幾個小竹桶似的炮仗呲地一聲竄了起來。前高後低,飛上天砰地一聲響,底下還閃動着齊膝高的銀火花叢。
緊接着,後面的爆竹也鬧了起來,如雷如鼓如馬車碌碌。宋雲鋒回頭看魏藍,她正一眨不眨地擡頭望向天空。
魏藍表情虔誠。千絲萬縷的金銀火光映襯在她臉上。像是沉入海底,鱗光閃爍的魚影在頭頂掠過,散碎鍍金,明亮非常。
簡易的煙花表演結束,宋雲鋒很得意地坐在車邊,伸手抓一把瓜子:“咋樣?厲不厲害?”
他說:“我跟我媽去過一趟南京,夫子廟前頭有人整過,我偷摸學的。”
回頭看着魏藍,宋雲鋒遞過去一個大棗:“大過年的,別哭了吧?”
魏藍用鼻子一哼。她掀開車上的苫布,從箱裏翻出一個二踢腳。
“我也給你表演一個。”
魏藍手拿着二踢腳跳下車,另一只手摁開打火機。眼瞅着撚子燒完,魏藍還不松手。
宋雲鋒跳起來撲上去的同時,那爆竹在她手裏轟地一聲。下一秒魏藍揚手把爆竹扔出去,掉入雪地的瞬間它爆發了地雷般的威力,乓啷炸開個黑窩。
“二踢腳,它響兩聲。”魏藍扭身坐回三輪車,“瞅給你吓的。”
宋雲鋒掩飾着無知:“啊我那不是擔心嗎……”
他擡起頭,四外風聲悄然,雪地清涼。此時夜色裏煙火彌漫,寒意裏身體舒活,有想要聊天的願望。
宋雲鋒問:“你跟你爸咋回事啊?”
魏藍睜着大眼睛,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你,你還沒明白嗎?”
“啥啊?”
“是我拿二踢腳炸的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