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篇之二:《光筍》 (1)
有關青春期。
有關交友、初吻,和心動的過程。
1/
孟春水又一次在夢裏見到了那人,站在一片黃得晃眼的沙灘上,背後是海。短發,逆光,笑得溫暖,對他毫無遮攔地張開手臂,身形讓人想起雨後拔地而出的春筍。早晨醒來,他盯着窗外暗灰色的天空,對自己說:又沒記住。
他總是記不清那人的長相。
在夢裏到底看清了嗎?
他居然也記不住了。
甚至不确定那片沙灘究竟是不是黃色,畢竟就算是紅色,在他眼裏也沒什麽分別。
窗外有兩只燕子呢喃着飛過,孟春水這才按掉鬧鐘,如往常一樣洗漱穿衣。找校服褲子費了不少時間,光着腿站在衣櫃前亂翻,南方十一月底的涼氣讓他覺得不太舒服。
想打噴嚏,卻忍住了。他知道自己現在最好變成透明。直到飯廳裏沖着空氣用土話狠罵的爺爺揣上煙鬥,黑着臉出門打牌,這兩個噴嚏才打了出來。
鬧鐘定得很早,孟春水磨蹭半天,背上書包出門時也不過六點二十,結果走到公交站才發現是周六。于是他又走沿着江畔往回走,水面上泛起濕冷迷蒙的水霧,走到公寓樓下時天色已然大亮。在家很無聊啊,在學校也是,他這麽想着,從包裏翻出兩本聯賽題庫,蜷縮在沙發上,開始算他的開普勒定律。
九點多的時候,家裏電話響了。
對面人說:“哥,我是小阮,今天出來玩嗎?我們幾個老地方等你呀。”
孟春水面無表情地看了眼手邊的練習冊,和聲道:“好,稍等一下,我半小時後到。”
他這聲音聽起來是在笑的,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他甚至覺得自己确實在笑。然而倘若他當時肯照一照鏡子,就會發現自己跟平時并沒有什麽不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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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電話的男孩姓阮,在同校初中部上三年級,比他低一級,應該是平時一塊玩的七八位之中年齡最小的了。那些家夥多數都是高中生,其中也不乏高二甚至高三的,但他們每個人都喊孟春水一聲“哥”。
因為每次“出去玩”花的錢,都是他一個人出大頭。
所以盡管他只有十五歲,叫聲“哥”也是應該的吧?
但是,為什麽要他出大頭呢?
孟春水雖然不缺這點錢,但他仍然不是很想回憶其中緣由,也不想回憶自己當時是怎麽跟這群年齡各異、奇形怪狀的哥們混在一起的。
最初大家只是一幫在重點高中裏顯得格格不入的問題學生,放學經常被迫在德育處碰面,于是也就逐漸互相認識了。互相認識的下一步便是一塊出去瞎玩,當時邀請孟春水加入,他也就沒拒絕。
拉幫結派者所追求的向來是一種歸屬感,然而每次跟着這樣一群業餘混混在老長沙城裏胡侃亂逛,孟春水其實從沒有過什麽特別的感覺,也沒去考慮這事的合理性。
他只是覺得,無所謂啊,有朋友一塊待着至少會顯得正常一些吧?
以前天天被德育處老師盯着,不就是因為一個朋友也沒有嗎?
還有就是因為他老是在到校之後躲在廁所隔間裏,讓人沒轍。大家甚至都猜測這個習性奇特的物競種子選手天天想的都是自殘自殺一類的事情,殊不知,孟春水他只是不太想見人,并不是不想活。
頂多算個自我隔絕吧?
但有時候,一個人待在家裏,他同樣也會覺得無趣。
尤其在每次夢到那片沙灘,還有那個春筍一樣鮮靈的人之後。
3/
後來孟春水才發現,跟“朋友們”出去玩,也不是完全随心所欲的。
他們需要他付出很多。
當時一群朋友圍着他問:“你這人怎麽這麽冷淡啊,認識好長時間了,感覺還是不能和我們玩到一起,距離感太強了。”
孟春水吃了一驚,他想,平時聊天,我也聊了啊,跟你們喝酒,我也沒少喝啊,原來還需要我和你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嗎?不能像現在這樣相安無事嗎?
又有人說:“怎麽對朋友好,對其他人好,你會嗎?你是大公子哥,果然跟我們不一樣。”
孟春水突然有點煩了。
卻又聽另一人說:“聽說你有幾輛超酷的機車,帶我們玩玩呗,水哥,我們是好朋友啊。”
哦,原來是這樣,孟春水又松了口氣。通過“玩意”能解決的問題,就不并能引起他的任何恐慌。
于是,當時哈雷摩托很拉風,他就把自己的借給他們騎;當時喇叭褲風靡九州,他就給朋友們每人買了一條;當時迪斯科舞曲正當流行,他就帶着一幫人去長沙最火的迪廳,花錢點了很多五彩斑斓的酒。
迪廳裏的姑娘,願意信他已經十八,往他身邊湊的居然不少,孟春水覺得無措,就把她們推給朋友,然後自己跟那兒喝酒,亂晃,宛如孤獨求敗。
事已至此,大家都開始叫他“水哥”了。他也跟他們玩鬧說笑,在樓道裏遇上會打招呼,同時帶着他們學會了各種這個年齡本來見識不到的娛樂,他自己還是其中玩的最好的那一個。
有時也會錯覺,是不是“朋友”全都不過如此。
孟春水并不為此寒心氣餒。他非常清楚,自己大概只是想維持一個“有朋友”的狀态來宣誓自己的“正常”,證明他可以和其他同學一樣随意呼朋引伴,從而不被教導主任盯着,認為他心理有毛病。
至于朋友是誰,又是為什麽要做朋友,朋友在一起又該怎麽相處,都不是他所關心的,而花錢按照朋友們說的“對他們好”,也只是各取所需,雙方都沒什麽真心,反而是一種公平的體現。
反正他零用錢多得是。那些玩樂,也不是很費精神,他能處理得游刃有餘。
這樣一來,誰也不會覺得難堪吧?
4/
事實證明他仍然想得太過于簡單。
朋友們叫慣了他“哥”,還真就希望被當作弟弟一樣寵愛。他們居然提出要求,想去孟春水家裏看看。
孟春水說:“家裏不好玩,很擠。”
朋友們笑:“怎麽會呢,哥你爸爸不是大官嗎,怎麽可能住得擠。而且哥品味這麽好,家裏一定有很多高級衣服和玩意吧!”
于是,當他們咋咋呼呼地站在湘江邊的小公寓下,又面露失望地走進窄仄樓道往上爬時,孟春水覺得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想,都說了不好玩,大不了下次不來我家玩了。
結果,剛把家門打開,那群朋友的抱怨,就戛然而止了。
孟春水擡眼,赫然看見自己一個多月未見的父親,正和曾經崇拜的美術老師,像兩條滑膩的蛇一樣在沙發上纏綿。
二人愕然地停下,分開。老師面露土色迅速躲進浴室,父親暴怒。
朋友們皆大驚失色,木然愣在他身後。
孟春水則出奇地平靜。這種場景,他見過很多次了,自從将近一年之前頭一次撞破此事,父親就很少回家了,但還是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家裏,多數時候,都是以剛才那種方式。
孟春水甚至有點見怪不怪,他覺得父親對于被自己看見,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但這回還帶了朋友啊,會不會不同?
不過朋友們已經像受驚的麻雀似的溜幹淨了。他眼前只剩下父親半裸着上身,氣勢洶洶地沖過來,怒道:“誰叫你把外面那些雜種往家裏帶的?回家之前不知道敲門嗎?”
孟春水覺得,這話問得簡直太可笑了,敲門會有人給他開嗎?他直視父親,平聲道:“我有鑰匙,為什麽要敲門?”
“鑰匙交出來!”
“我自己的鑰匙,憑什麽給你?”
這話一出口,父親的巴掌就鋪天蓋地般砸到他臉上——其實孟春水多少也已經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他站直身子挨打,好像在做一件早已習慣的事,全程非常冷靜。心裏想的是:打死我也沒轍,反正我千萬不能沒有鑰匙,就算爺爺在家也不會給我開門的。
待到那男人罵累了也扇累了,垂下頭讓他滾蛋,孟春水就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屋裏,把門鎖上。他不能用浴室,因為老師還在裏面躲着,只能拿件舊背心,沾着暖瓶裏的溫水,把臉上的血擦幹淨。
擦完之後,孟春水照着反光的窗戶仔仔細細檢查一番,大概确認沒有殘留血跡,但左邊的腮幫子已經被扇腫了。
多少巴掌啊?有十五個嗎?明天上不了學了吧。不知道這次親愛的“朋友們”會不會保守秘密呢?孟春水平躺在床上,冷笑着想,如果全校同學都知道了,雖然自己日子不會好過,但那張誠恐怕也在初中部待不下去了,就算繼續賴着也會很苦。這對于他來說簡直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不算太虧。
這時,他聽到房門外面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以往每次這樣揍完他之後,父親總會留下一些現金,然後消失。揍得越狠,那一沓錢就越厚。也不知是出于愧疚,還是那顆早已爛掉的良心的覺醒。
随後他就聽到一些輕聲的交談,然後是大門打開又關閉的聲音。
孟春水知道這家裏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本來想起身去拿一下門口的錢,卻發覺自己根本不願意下床。啊,寄人籬下,靠人養活,确實很辛苦嗳,他閉着眼睛想,臉已經開始火辣辣地腫痛,但相比之下,無家可歸也沒錢可花,似乎要更加悲慘。
暫且這樣過吧,我可要快點上大學打工啊。
不多久,他睡着了。又是那個夢,夢裏那個人還是一樣的挺拔亮眼,他跑過去抱他,腳下踩着柔軟的沙子,這次他竟然抱住了——那人捧着他腫得老大的半邊臉,很心疼地說:“快來找我呀,我等着你。”
那次孟春水從下午六點,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他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擁抱,只是那人的音容,卻再次模糊了。
5/
朋友們果然沒讓他失望,臉差不多消腫之後,孟春水回到學校,發現路過之處全是細碎的指指點點。
他知道某條勁爆新聞已經傳遍校園,心裏沒什麽波動。只不過,以前養的那些“朋友”,現在倒還真是一個也不來找他了。已經沒有友情了?看來是白養了?正好,他也已經煩了,那群吃飯從不帶錢包,沒他連迪都蹦不起的人,其實就是寄生蟲吧?
于是孟春水又開始獨來獨往,盡管是在老師們擔憂的眼神中,他仍覺得還算自由。不過,心中那種越來越明顯的麻痹感,還是讓他時不時感到擔憂——這樣下去,會不會哪天自己就變成一個既不會高興也不會傷心的石頭人了?那豈不是,真像教導主任以為的那樣,心理有毛病了?
但如果真成那樣了,自己也沒辦法呀。
孟春水決定順其自然。
後來某天,作為全省唯一拿到高聯金牌的高一學生,他站在領獎臺上,對着鏡頭露出标準微笑,突然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沒什麽所謂。唯一的麻煩是,最近那些以前的“朋友們”總是喜歡找他事兒,說他跟他爹一樣是同性戀,以前對他們那麽好,純粹是圖謀不軌。搞笑的是他們腿上還穿着孟春水給他們買的喇叭褲。
實在是很煩,卻總是一幫人跟那兒堵着,一副要讨說法的模樣,搞得孟春水沒法不理。
漸漸地他也琢磨出一些打人快準狠的技巧,經常能夠自己對付對付,然而對方人數一旦多一些,他的解決辦法還是跑——雖然不是很怕疼,但動不動就挨頓群毆确實不怎麽劃算。
跑的時候,挺丢人的,孟春水在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啊?
又想:我什麽時候能離開這地方?
他并不是很傷心難過,只是覺得很厭煩,對一切。
6/
沒過多久,他還真要離開了。
起因是一次跳江。
不是他跳,是爺爺跳。1999年2月15日,大年三十,孟春水勸說未果,眼見着那個又黑又瘦的狠戾老頭一邊大罵着“我沒那個同性戀狗崽子”,一邊從鐵路橋上縱身躍入湘江黑色的旋渦。
啊?發生了什麽?說實話當時孟春水還有點發懵,前一分鐘爺爺已經答應從橋欄上下來,他自認是差不多勸好了,怎麽這一分鐘,就跳江了?
隔着一條剛有列車駛過的鐵軌,他轉頭看見了父親,叼着煙,臉上神色冷淡,好像并沒有對剛才的事情有什麽震驚。
反應倒是不小,男人沖上來,又打了他一巴掌:“養你做什麽?連你爺爺都勸不住?大過年的晦不晦氣!”
孟春水對疼痛感到混沌,隐約感覺這回好像沒有流血,但他腦子裏還是嗡嗡的,周身的風也冷,凍得人沒法好好思考,并不能夠分清父親這一巴掌到底是懲罰還是在慶祝。
只是覺得好諷刺,前一天他還給自己過了個生日,對着只插了一根蠟燭的三角蛋糕許願:新的一年少挨點打,多攢點錢。
他想:剛才爺爺跳的時候,自己為什麽沒跟着一塊下去?
并不是不想,深究其因,大概是不敢。
後來父親似乎也覺得在長沙沒法繼續待下去了,在四月的時候,把他像件行李一樣帶去了北京。孟春水坐在火車上,路過許多江河湖泊,心想:上次從吉首被接到長沙時坐的火車,好像開得比現在這輛慢。
又想:這幾年,車變快了,自己好像一點長進也沒有。因為直到最後,無論怎樣,無論看起來如何,無論他是否擅長蹦迪說謊喝酒打架裝潇灑,他還是和那個七歲時被陌生父親帶離荒鎮的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區別。
都是一樣的厭煩,自閉,膽小如鼠,并且十分的寂寞。
孟春水并不認為自己這種灰塵一樣的人去了北京又會有什麽改變。
至于那個在夢裏說要等他的人,可能也一輩子都不會遇見吧?
7/
注意到趙維宗,是因為他笑得太大聲了。
孟春水當時正一個人往陳舊的破四合院裏搬行李,不遠不近地,就看見那人側臉對着他,蹲在牆根邊上,正和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姑娘一塊捧腹大笑,好像中了彩票似的。
任誰聽了那笑聲,也能感覺出,他是真快活。
鄰居?孟春水避開那人的眼神,扭身關上自家院門,默默地想,好像是很單純的一個人,但估計也不會認識吧。他彎腰擦着新家積了滿地的灰塵,覺得并不想任何人來自家做客。
但他們第二天還真就認識了。
孟春水當時險些遲到,原因還是不想見人,尤其是“新同學”這類充滿好奇心的生物。最後強迫自己頭一天不能慫,結果初進班門就看到了他。那人坐在第四排,眼睛星星亮亮的,居然正在朝他悄悄招手。
孟春水裝作沒看見,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後挑了最後一排的沒人的角落坐下。
誰知道那家夥居然當着全班的面,直接抄起書包課本,抛棄漂亮女同桌,在他旁邊空位上落座了。
班主任淑芬就着茶壺喝了口茶,皺眉道:“趙維宗,你在幹嘛?”
那人站起來,大聲道:“報告老師,我想換座位,請您批準。我後排的夏林同學近視眼,您正好可以讓他往前錯。”
淑芬氣得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最後還是皺着眉說:“那就這樣吧,夏林到時候記得換,現在開始早讀!”
然而那位趙同學顯然并沒有讀書的意思,只聽他在一片之乎者也中,用一種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孟春水同學,咱倆其實是鄰居,你剛才也聽到了,我叫趙維宗。”
孟春水用餘光看見,那人正撐着半邊臉,專注地看着他。
于是更不敢轉頭了,只是盯着課本上的鉛字道:“趙維宗同學,你準備一直坐在這兒?”
“對呀,”趙維宗笑了,“你不樂意?”
“我?我無所謂。”
“那就好,哎,那你說我算不算你在這個學校交的頭一個朋友?”
孟春水并沒有繼續接話,而是跟着讀起了《論語》。說真的,他并不想交什麽朋友,他其實連“朋友”這個詞都不想再聽到了。
8/
剛認識頭一天,趙維宗就要拉他中午一塊吃飯。
那人還是一副輕松的模樣,趁着課間最後兩分鐘跟他說:“校門口那家門釘肉餅今天重新開業,老板可算把他媳婦追回來了,中午要不要一塊去試試?保準你一口愛上。”
孟春水其實不是很想去,但是看見這人一臉認真,好像在說什麽秘密似的神情,他覺得直接拒絕也不太好,于是答應下來:“好的,謝謝你邀請我。”
“噗,用不着這麽客氣,吃個肉餅還謝,謝你個頭。”趙維宗這麽說着,一不小心就把手裏的橡皮彈到地上,彎腰撿去了。
那天中午孟春水放下筷子,習慣性地要去結賬,卻被趙維宗按在椅子上,手裏還給塞了顆薄荷糖。那人一本正經:“你剛來,怎麽說也是客,哪有客人請客的道理?”
說罷他就插着兜排隊結賬去了,孟春水坐在原處,有些發愣地看着他跟老板胡侃,最後舉着兩根奶提子回來。
趙維宗自己叼了一根,在他跟前站定,把另一支遞過來:“老板送的,雖然快化了。”
那是孟春水頭一次吃奶提子,是一種很濃的奶香,還能嚼到葡萄幹。憶起之前在湖南,他好像沒有刻意挑選過冰棍。
那也是他頭一次,見到有人願意請他吃飯,即便是并不怎麽貴的門釘肉餅。
9/
事情進展得有點出乎意料。
孟春水有點恐慌。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怎麽就天天跟那位趙同學厮混在一起。
他只知道早上那人一定會準時在他家門口敲門,然後和他一塊走去學校,于是他無數次路過廁所,克服躲進去的沖動,沒有遲過一次到。
他只知道那家夥簡直就是一藏在胡同裏的老饕,天天哪兒好吃去哪兒,犄角旮旯随便鑽,還非要拉他一塊。最與衆不同的是,他大大方方地跟孟春水約定,輪流請客,誰都不許亂來。
他只知道那人每天有爸媽要陪,有妹妹要哄,還有爺爺奶奶要照顧,生活滿滿當當的,好像過得簡單又舒适——他經常聽到隔壁的歡聲笑語。
所以,朋友嗎?
這種讓人舒服的朋友,是孟春水之前沒遇到過的。
但這仍然不足以讓他感到恐慌。孟春水恐慌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那人好像有了點說不上來的感覺。
10/
雖然被人說過“不會對人好”,但別人對自己好不好,孟春水是非常敏感的。
顯得不在乎,是因為他自有一套理論——那些對你好的,你沒法保證他永遠願意對你好,那些對你壞的,你幹什麽他都會對你壞。本就是沒法控制抑或影響的事,所以你本身在不在乎也沒什麽意義。
但他沒問過自己,萬一有那麽一個人,完全無條件地對你好呢?他好像無欲無求,單純想讓你快樂一點。
好比那次在小面館裏,他吓唬趙維宗班裏那些謠言都是真的,他确實和男老師有一腿,那人的關注點竟然還落在給他報仇上。後來他裝醉,裝走不穩,要趙維宗把他扶回家,那人居然也百分百地相信了,甚至把他給背了起來。
孟春水趴在他背上,覺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
暴雨砸在身上,他覺得有種什麽東西在不受控制地發生。
他記得小時候自己發高燒,母親不肯帶他去鎮裏的衛生所,反而邊揍他邊把他往門外推,說他裝病搗蛋。可現如今,居然會有這樣一個人,完完全全地在信任自己,甚至想要……幫助自己?
是這樣的單純、直白、熱烈。
哇,這是為什麽啊,我該怎麽辦啊?
确切地說,他當時還沒來得及考慮這個層面,趙維宗就宛如一場盛夏的暴雨,冒冒失失洋洋灑灑地沖進他的生活,給他心裏那些冰塊澆上熱水。
讓他有點猝不及防,好像沒有借口逃避。
同時又有點開心。
11/
真正意識到自己确實喜歡這個人,其實也沒花多長時間。
當時放暑假前,學校組織去密雲學農,他們挖了一整天的土豆花生,晚上則留宿在當地農民的家裏,一群男孩并排躺在大通鋪上。
當時趙維宗就在他旁邊,還故意側身躺着,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于是孟春水只好裝睡,卻很快被他輕輕“拍醒”。
只聽那人小聲說:“我們溜出去看星星吧?”
鬼使神差地,孟春水跟着他,順着布滿荒墳的土坡,爬上了村邊的小山丘。
孟春水低頭撥開纏着腳腕的灌木,他已經被咬了一腿的蚊子包,并且很困很累——他不禁自問:到底為什麽要在幹了一天農活之後爬山?
當他正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聽到前方一聲“到頂了”,然後一擡頭就看見了趙維宗。那人站在坡頂的一塊大石頭上,插着腰回頭沖他笑,身後滿天的星星,好像一場凍結的大雨。
後來趙維宗說了很多,什麽“每次看到好看的星空,都會覺得心胸開闊了不少”,什麽“什剎海的星空也很漂亮,地下熱熱鬧鬧的,仰頭看天別有一番滋味”,還有什麽“真沒想到咱們能成為這麽好的朋友,短短幾個月,就覺得好像認識了好幾年”。
孟春水一句一句地聽着,并不太明白眼前這人為什麽要突然說這麽多心裏話,但他确實仔細思考了這些話裏可能蘊藏的各種意味。
他還發覺自己的視線始終無法離開他。
第二天早上,孟春水被趙維宗喊醒,說要趕緊去搶早飯,不然待會兒沒雞蛋了。于是他在一群睡眼惺忪的男孩中間手忙腳亂地穿起褲子,一出房門就看見趙維宗已經穿得整整齊齊,正站在院子裏等他。短發,逆光,笑得溫暖,身形讓人想起雨後冒出的青筍。
孟春水一時竟有點恍惚了,居然有上前抱他的沖動。
他忽然意識到,自從來了北京,他就再沒有做過那個重複的夢。為什麽之前一直沒有發現?
是不是因為已經不用在夢裏等着和他見面了?
12/
別人喜歡什麽都會去追求或者等待。可孟春水沒有這個打算,他準備暫且藏着,哪天藏不住了,他就逃。
沒敢想過別的可能。
所以後來,當他們吊在半空中擁抱,當孟春水看着面前不足一拳處那人通紅的臉,感受着下半身奇異的硬物感時,當他坐在屋檐上敘述過往,聽見那家夥說喜歡他,要和他在一塊才能幸福時,他的心情非常複雜。
怎麽說呢,他走在冰雪路上,喜歡天上一個太陽,他本想喜歡就喜歡吧,喜歡太陽的肯定海了去了,我看看就好,結果這太陽居然自己蹦了下來,直直地砸在他頭上。
孟春水想:大事不妙。
得逃吧?
他匆匆忙忙逃到了武漢,可又忍不住從競賽機構溜出去和那人通話,還神經似的給他聽什麽江聲。他夜裏溜回去,偷偷洗着冷水澡,覺得自己很慘。
為什麽慘?其實他也是想要捧着太陽的,但他真的可以嗎?現在能捧,那以後呢?孟春水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他交朋友都得靠錢維護,最後還落得人人喊打的下場。他想自己就是這麽一個不招人喜歡的人,也不怎麽能給人幸福的感覺,就像冬天湘江上漂浮的那種發烏的陳舊冰塊。冰塊怎麽捧太陽?
或者他也可以嘗試改變自己,但那恐怕需要很久,因為僅僅是動一動改變的念頭,都讓孟春水莫名地恐懼。再者,就算趙維宗現在喜歡,等他真的改完了,那人也早該厭倦了吧?
太陽早晚還是該回到天上雲間的。
于是孟春水想出了一套還算滿意的說辭,回北京盡數告訴了趙維宗。他估計沒人受得了自己那副完全不在乎也不想努力的混蛋模樣,誰知道,趙維宗居然眼睛紅紅地抱住他說,他不逼他,他要等他。
還說什麽長路漫漫果汁分你一半。
看起來很心疼的樣子。
13/
孟春水感到自己對“人際交往”這件事的認識,再一次得到了刷新。
真這麽喜歡我?
這就好比一個人,他首先站在你面前,又親切又耀眼。他萬分誠懇地說:“快看,他們口中說的‘好’,其實就是我呀。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挺好?”
然後又說:“但我所擁有的‘最好’,是一定要留着送給你的。反正我決心已經下定了,你看着辦吧。”
孟春水覺得,自己再鴕鳥下去,好像就真的太神經病了。
又看着夕陽下兩個人抱在一起的影子,第N次想:我懷裏就是天使吧?
他很快停止了這個擁抱,很正直的樣子,但他知道自己其實挺願意一直這麽抱下去的。
14/
要一個習慣被動接受的人,轉換一種主動的交往方式,光有願望是不夠的,可能還得需要一些硬性的要求。
為了逐步向“主動型人格”靠攏,孟春水偷偷寫了個單子,列舉了幾十條要主動做出轉變的事,例如幫趙家修理雨棚,邀請趙維宗一起去西直門新修的圖書館學習等等。
同時,這單子裏也不乏一些對自己日常的要求,比如見到同學鄰居主動打招呼,還有不在班級活動裏消極怠工,這些小事都是他以前沒興趣注意的。
孟春水心裏清楚,即便這長長的一單子事情全都做到了,他可能還是沒法改變本質。但他也并不妄想哪天能成為趙維宗那樣的人,像帶着光似的,他只憧憬以一個平和的、無愧的姿态站在那人身邊,而不是如以前那樣,暗淡得像個影子。
那是他頭一次有“為某段關系付出努力”的念頭,于是覺得自己不該做得太差。
只不過這單子裏有兩件事确實比較難做,孟春水一直沒太想好怎麽發起,也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做。
誰知道機會很快就來了。
15/
第一件事,也是難題中的難題,就是主動向趙維宗坦白自己最不想回憶的過去。
難度真他媽的大啊,孟春水坐在晃晃悠悠的火車上,看着對面鋪位上那人的睡顏,感覺有點頭疼。當初沒有主動叫他一塊,而是等着看他會不會追上來,一是因為不好意思大年夜叫人跟着自己私奔,二就是因為他自己也不太确定——這趟回去,到底能不能找到親媽?
他已經快忘了那個女人長什麽樣。
就算找到了,又能不能問出答案,就算問出來了,自己就真的想接受嗎?
後來他發現,事實确實和他想象的一樣殘酷,當年确實就是母親抛棄了他,按理說這一巴掌已經夠疼,可他緊接着又挨了一刀——他得知母親本就不是自願生下他的,于是自己被抛棄也是罪有應得吧?
孟春水走在田邊土路上,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他讓趙維宗往前走,自己則在後面追着,妄圖以此進行短暫的自我麻痹。
看見那個人的身影,好像就會覺得一切沒那麽糟。
後來他們逃難似的跳上火車,好像能在鐵軌的摩擦聲中抛下一切。孟春水靠在趙維宗身上,他又在裝睡,因為不太清楚該怎麽聊天。他感覺到,身邊這人顯然也是非常緊張的,渾身都那麽繃着,給他當人肉靠墊。
孟春水越發覺得自己是個王八蛋。
他中午跟人家說“能不能請你別離開我”,其實是因為自己心裏的某種恐懼,誰知道趙維宗居然蹲在地上哭了,還跟他說,只是因為感動。然而孟春水卻逐漸明白了他真正的心情——當你喜歡一個人,并且他身上某些不好的、黑暗的部分赤裸裸地展現在你面前,并且他告訴你他為此痛苦,你是不是也會難過?
他猜測趙維宗此時心裏絕對不比自己好受多少。
孟春水突然很想跳起來,直視趙維宗的眼睛,大聲說一句“我喜歡你”——這想法看起來莫名又瘋狂,但那确實是他真實想做的事情——他想自己不能只是索取承諾,更不能因為趙維宗不向自己索取而就那麽忘記付出。
沒立刻說是因為他在裝睡,這會兒跳起來,趙維宗可能會吓一跳,并且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受了受刺激。
不過下車之後,在站臺上,他就迫不及待地說了,至于什麽路人驚奇的眼神、列車員錯愕表情,都不在孟春水在意的範圍之內。他只有一雙眼睛,只夠看見趙維宗一個人。那人近乎驚喜的模樣深深地刻在了他心中。
再後來,他們并排躺在長沙小公寓裏的水床上,看見窗外江邊又在不要錢似的放煙花。那晚上孟春水把自己曾經在長沙荒唐浪蕩的歲月一五一十地招了,包括他怎麽害怕被當做“沒朋友的怪人”,怎麽被教導主任約談,還包括他把某輛朋友撞報廢的哈雷賣給廢品站的窩囊歷史,全都說出了口。
說完他覺得很輕松,因為覺得自己在那人面前終于沒有秘密了。
趙維宗則緊緊握着他的手,罵他缺心眼。
其實當時他很想擁抱的,并猜測趙維宗亦然。至于為什麽沒抱,大概是因為這是在床上,倆人都不太好意思。
不過孟春水還是偷偷地笑了。
事實證明,坦白這件事,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