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來看你了
八月份中旬,謝雨開始收拾行李,通知書已經寄到劉鄉長家裏,何大娘去拿的,朱紅的紙,上頭有字有紅章,何大娘不識字,卻笑得很開心,拉了謝大爺板板正正地坐在石桌前,倒像是個挨訓的孩子,讓謝雨讀給他們聽,聽到謝雨的名字時,何大娘紅了眼睛,讀完後又小心地裝進信封裏,拿進了裏屋。
謝雨看着何大娘歡天喜地在竈房忙活的樣子,扯了個笑容,也是同時,梁秋的樣子闖進他的腦子裏,他真的快要記不清他的樣子來了,好似朦朦胧胧的霧,從梁秋的下颌骨往上,掩過月季花顏色的嘴兒,漸漸連那雙眼睛也看不清了,梁秋離開汴鄉三年……亦或是四年,謝雨數不清,他離開的伊始,謝雨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名字,可這心裏頭又實實在在地裝着這個人,即便是個虛名。
黃狗懶洋洋地躺在院子裏曬太陽,扭頭看謝雨,謝雨“嚕嚕嚕”了幾聲,它就搖着尾巴過來了,前腿一擡,搭在謝雨的膝蓋上,謝雨慣着它,它也愈發膽大,動着腦袋去蹭謝雨的腿,謝雨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抓着它的兩只前腿,就抱了起來,皺着眉頭笑:“哎呦,你又沉了。”
黃狗充耳不聞,前後腿都搭在謝雨大腿上,伸着濕潤的狗鼻子要來親謝雨的臉,謝雨被他蹭到了臉,立馬捏住了它的狗鼻子,黃狗頓時一副無辜的樣子,謝雨被逗笑松了手,摸了摸它順滑的皮毛,“乖……”
黃狗這才算老實,狗下巴抵在謝雨肩上,由謝雨翻弄它的皮毛,給他抓虱子,嗚嗚地喘着氣,好似受了極大的委屈,荷丫頭十歲,倒沒像從前那樣貪玩,謝雨教得她極好,寫字讀書都沒落下,此刻正讀着謝雨從前的故事書,瞧得津津有味哩,俊小子七歲,倒是個貪玩的年級,整日央着謝雨陪他鬧。
何大娘今天高興,做了滿桌子的菜,有一道剛跟鄰居阿嬸學會的冰糖鴨,鴨是田鴨,謝大爺每天都趕到塘裏吃小魚小蝦,不肥不瘦剛剛好,下了姜絲炒一會,加了足量的鹽巴,便放冰糖小火焖,要幼幼的火,焖上一個鐘頭,甜鹹适中,全家人都很喜歡,其餘的菜都是些家常菜,紅燒了鲫魚,焖了一盤小河蝦,螃蟹是謝雨喜歡的蛋煎,院裏的絲瓜秧子今年依舊好,結了滿棚的絲瓜,合着小蔥一塊炒了,還擇了南瓜苗,拍上蒜炒,還整了幾個小南瓜,蒸熟切開撒上了糖,糖是謝大爺好不容易買回來的,荷丫頭和俊小子都很喜歡。
謝大爺也難得的高興,一會兒一模樣地咧嘴笑,夾了許多菜到謝雨碗裏,有些笨拙地開口:“雨娃子,快吃快吃。”,何大娘瞧着謝大爺這模樣,不甘示弱,也夾了許多菜給謝雨,不過一會兒工夫,謝雨碗裏的菜就把粥給蓋住了,謝雨只能瞧瞧含含糊糊地咬了些肉,就捏住給臺下的狗了,垂着眼睛看它搖起的尾巴,眯着眼睛笑。
出發的那一日,謝雨意外地瞧見了蕭靈,兩人誰也沒說話,謝雨聽何大娘說,他們那群人很快就要回北京了,這兒的事情都交給趙進曹元,謝雨只看了她一眼,就再沒看了,他與蕭靈之間好似沒有任何直接的仇怨,可又實在喜歡不起來,有些人相遇的第一眼,就注定不能親近,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也不要去說服。
學校裏的情況跟謝雨預想的差不多,學生教訓教員的事情層出不窮,他們中有些人的身份能壓過一切,壓過尊重,壓過恩情,今日也許教授你的教員,明日就在去某個地方勞動改造的路上,學生與學生之間,也沒什麽交流,謝雨從前還穿那身衣服的時候,這種事情見的太多,今日無意說出的話,也許會成為你明日跪在臺上任人踢打的證據,謝雨除了每日的上課,就是呆在書館裏,獨來獨往,也自得快活。
每個月五號,謝雨都會寫一封信給爹娘,除去上課與呆在書館的時間,謝雨會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他心裏想着梁秋,想着梁秋曾經看過的東西,不知是不是因為來到了這兒,梁秋又頻繁來到了他的夢裏,離謝雨遙遠的,同他說話,說那些他曾經說過的話。
不是沒有女學生對他有好意,可他心裏頭裝着一個人別人,他生命裏出現的兩個女娃,一個是王娟,一個是蕭靈,前者是他對廖雲一輩子的遺憾,後者則是強硬地闖入他的生活,盛氣淩人的,連謝雨也捉摸不透的,也許還是害死他朋友的兇手,謝雨不喜歡她,不厭惡她,卻也永遠忘不了她。
第一次離家那麽遠那麽久,第一次寒假來臨時,謝雨十分高興,考完了試,就急忙收拾路行李,剛推響院門,黃狗就沖了出來,整個身子都要跳到他身上,謝雨摸它的腦袋笑,謝大爺聽見了聲響,從裏屋出來,愣了一會兒才來接過謝雨手上的行李,朝竈房喊了一句:“孩兒他娘,雨娃子回來了。”
竈房裏頓時傳出了聲響,像是打翻了凳子,接着何大娘就弓着腰出來了,手掌在衣服上抹了抹,眼裏就有了水兒,她擔心極了,擔心謝雨在學校裏出事,惹上那些人,擔心他在學校吃不好穿不暖,擔心着一個母親所擔心的事情,幾乎是顫抖着嗓子喊了一句:“雨娃子。”
謝雨看着何大娘又白了許多的頭發,趕忙上前抓住何大娘的手,沙啞地應:“娘……”
何大娘趕忙抹去了面上的眼淚,另一只手握住謝雨的手,緊緊的,“哎哎,娘聽着,娘聽着,娘就是高興哩。”
“菜一會兒就好,先坐下來。”,何大娘壓不住的笑聲,夾雜着哽咽,燒着謝雨的心,謝雨想去幫忙,卻被謝大爺攔下,自己幫忙去了。
Advertisement
晚飯謝雨吃得很快,放下碗筷就要出院門,謝大爺正想問,卻被何大娘攔住,給了他一別問的眼神,她知道謝雨要去哪。
謝雨穿過茂密的樹叢,悉索着上山,他将近半年沒回來,上山的路卻記得清清楚楚,他穿着白襯衫,皮帶紮着腰,顯得身形寬大,來到了那顆松樹旁,靠在了那顆松樹上,閉上了眼睛,半晌才沉着聲音喚了一句:“廖雲……”
沒人回答他,謝雨閉着眼睛喘氣,翕動着鼻翼,又是靜默的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我來看你了……”,帶着些許哽咽,顫抖着下巴。
廖雲的墳很幹淨,沒有什麽雜草,墳旁的松樹也長得極好,卻讓謝雨難過的要喘不過氣來,謝雨的手指緊緊抓着身旁的青草,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勾起嘴角問:“如果你還在,現在也回來了哩,我就會去你家裏喝酒,吃廖嬸曬的幹魚。”,話一說完,濕熱的東西就從謝雨眼睛裏流了出來。
“咱倆再看那種書,也沒人會說些什麽了……”,謝雨笑着自言自語,嘆了一口氣,來到了廖雲墳旁,抓了一把泥土放進口袋裏,小聲地問:“你找着娟兒了嗎?我希望你找着哩……你拿着那支鋼筆,一定能找着的……”
依舊沒人回答,謝雨像是習慣了,臉上挂着笑,“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找着了。”
謝雨下了山,卻沒往家裏走去,在山腳的一處拐了進去,悉悉索索地找着些什麽,直到到了一處隆起的草叢,那是王娟的墳,王娟沒了父母哥哥,墳頭長滿了草,那是茅根草,有一點芽兒沒拔幹淨,就會再長出來,謝雨卷起袖子,彎腰拔起草來,低聲道:“娟兒,我來看你了,你是不是和廖雲在一處呢?”
謝雨拔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抓着身旁的泥土放在墳上,靜靜看着面前的墳,喘息聲漸漸平靜,天色有些昏暗了,蟲鳴聲在周圍萦繞,“娟兒,廖雲讓我看住你,可你去找了廖雲,你怨我嗎?”,謝雨說完就碰到了口袋裏的泥土,拿了出來,放到了王娟的墳上。
回答他的只有越來越多的蟲鳴,謝雨看着手裏的泥土苦笑,站起了身走到墳後,将手裏的泥土撒了出來,那裏有一棵海棠,不知道是誰種下的,謝雨剛發現的,也撒了一把口袋裏抓出的泥土。
回到家裏時,天色已經黑了,謝大爺搬出了兩張藤椅,院子裏的燈光引着飛蟲,謝大爺正和何大娘說話,旁邊擺了一碟甜瓜,謝大爺瞧見謝雨,起身進裏屋,讓謝雨來他那兒坐。
謝雨躺了下來,看着燈邊的飛蟲發呆,何大娘在旁平靜地開口,“去看了?”
“嗯。”,謝雨仍舊看着飛蟲,應聲。
“廖家那娃子的事,娘都不攔着你……”,何大娘遞過來一塊甜瓜,謝雨接過,咬了一口,甜滋滋的的汁水在嘴裏漾開,謝雨扭過了頭看何大娘,聲音在燈光下響起:“謝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