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生有幸
在世五十幾年,相識二十餘年,真正相處的時光其實只有那短短的一個月,卻吧每一天都刻在腦裏、心裏的,從不覺得短,曾經也覺得足夠了。多年來,我可能做過許多夢,關于你。
溫璨回到家,太太接過他的衣服,他一邊換鞋子一邊問:“太太,你覺得什麽是愛?”
太太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問,還是笑着答:“遠了會想,近了會念,平平常常即是愛吧。”
溫璨疑惑:“平常?”
太太說:”是啊,稀疏平常。人人都有的,必經的,有甚特別呢。”
他似乎沒有得到答案:“這樣啊。”
太太問:“先生,你覺得什麽是愛?”
他換好鞋子,一路走到沙發旁,坐下的時候,太太幫他倒好的水也放在桌上了。
他說:“應該是遠了近了都會念,生了死了都會想吧。”
太太跟他做了這麽多年夫妻,覺得他似乎随着葬禮的結束多了比傷感更多的感覺。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疑惑和迷茫,不屬于這個年齡該有的迷惘。
就像20幾歲的年輕人,剛剛畢業進入新世界的迷惘。那意味着之前的你已經死去,得再重新和出一個你。
但那是二十歲的時候,還能重生,充滿無限可能。現在的溫璨五十好幾了,如果再迷惘,那就意味着或許有可能再也活不過來了。
太太驚訝的看着他,擔心的問:“怎麽了?葬禮上發生了什麽事麽?”
他突然噗嗤笑了一下,拍拍太太的手,說:“葬禮能發生什麽?就是有人去世了呀。”
太太看他似乎清醒過來,驚魂未定的握緊他的手。
他知道自己吓到太太了,安撫的摸摸她,有些歉意的解釋:看來我還沒學會怎麽面對葬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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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見他已經沒事,起身往廚房走,繼續為晚餐搗鼓。
他笑看着她,跟她隔着客廳,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明明還是以往的樣子,他卻生出前所未有的孤獨感。突然他覺得非常疲憊,覺得一切都被抽走,只有疲憊在擠壓着他,并且他知道這種疲憊餘生可能都驅散不了了。
頃刻間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了,就連假意安撫太太都忘了。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個月。最後的那一天,勞作一日。到了晚上,他們卷着褲腿,坐在屋外吹風看月,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風微涼清爽,人也不知道疲倦。
東桁告訴溫璨,其他演員明天也将到位了,也得跟着種一段時間的地。溫璨驚覺,原來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一個月,時間居然可以這麽快,流逝得這麽不假思索。
這個話頭就像一個計時器,倒數着,滴答滴答。溫璨笑着沒有接話,東桁也就開始說起別的了。說着說着,竟控制不住的笑了,說:“從前都說前世今生和來世,我是從來不信的,現在竟有些信了。”
溫璨笑說:“唯心了哦。”
東桁說:“不,我以前只當生前死後的前世今生,其實人這一生也是多個生生世世。”
溫璨笑看他:“童年,少年,青年,老年?”
東桁回到:“嗯,或者是,一個月之前,這一個月,和今天以後。”
東桁又問他:“可知道三生有幸的典故。”溫璨點點頭。
唐朝有個叫圓澤的和尚有一天跟好友李源游長江,看到一個孕婦,圓澤說三天後會投胎到這個孕婦家,與李源相約十二年後中秋夜相會,十二年後,李源再遇到已是12歲稚童的圓澤,圓澤唱:“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香坊,此生雖異性長存。”
溫璨眼神從他身上移開,看着下玄的月亮,許久無話。東桁就坐在他身邊,他一轉頭,東桁的臉就迎面過來,東桁輕輕的親了一下他的嘴唇。他吓了一條,但是并沒有推開,他知道,這一吻代表的是什麽,是越界。顯然,東桁也知道,東桁沒有閉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等着溫璨的回應。是推開,還是…溫璨輕輕的閉上眼睛。
溫璨閉着眼睛,東桁的嘴唇并不柔軟,但是這個吻足夠讓他紀念一生。溫璨感覺到東桁的唇離開了,但他沒有睜眼,仿佛睜眼了就意味着跟今日以前劃分清楚了。他聽到東桁在他耳邊說:“三生有幸。”
兩人都知道,如果沒有那一吻,他們能成為最無話不談的好友。有了這一吻,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天亮之後,東桁的太太跟着大隊人馬一起到了,那也是溫璨第一次見到東桁的太太,是個很爽朗有能力的女性啊。
太太還在廚房忙碌了,他本想走過去跟她說點什麽,卻只能疲憊的發起呆。他驚悟,他的餘生就将這樣過下去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如果人的生命有七十年的話,他還需要再過将近二十年,太可怕了。
他看了一下東桁太太剛剛交給他的袋子。打開來一看,裏面是一個本子,黑色的牛皮本有些殘舊,很厚實。看紙張似乎被翻了無數遍,他翻開,認出是東桁的字跡。
字跡非常潦草,一看就是随手筆記。內容非常雜亂,無序,連随筆都不算。只是日常一些瑣碎的記錄,想到什麽記什麽。多是疑問,對電影的,對人性的都有。
有些底下會再出現不同的筆跡,有些則是空白。溫璨從這些話語中能看出東桁的思想軌跡,甚至可以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會讓他産生這樣的想法。
溫璨合上本子,不舍得再看了。他抱着本子,貼在胸口的位置。那個本應離開的人,其實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以這樣的方式,用思想跟他交流,他們之間不是一直都這樣的麽。
溫璨站起來,往書房走去,輕輕的落鎖,坐在書桌前,帶上老花眼鏡,再次翻開本子。
随意從中間翻開,看時間年記,是《空寂》成型前後,有十幾頁紙之多,是同一種筆色,同一天的字跡。
“昨夜夢醒,忽聞窗外雨霖鈴,疑溫君至,遂溫酒清茶,做秉燭夜談之備。自思良多,至天明,有大悟之樂,與君共享。”
接下來幾頁就是那夜的‘良多自思’,亂中有序,輕快高興。溫璨摸了摸那些字。午夜疑君至?或只因夢中嘗相會吧。
溫璨拿下眼鏡,抱着本子,笑靠在椅背上。願今夜夢中一聚,寥慰多年苦思,訴人生,談夢想,感君多年知心相較,舉杯再笑談,已在生死外,當何如,君今可好?
太太叫他出去吃飯,他将本子收進抽屜裏,看到東桁送的那把折扇,慢慢打開,空白的扇面只在右下角留下一枚落款,小篆印的“三生有幸”。
他将扇子收起來,空曠的抽屜多了一本本子後,扇子顯得沒那麽寂寞了,關了抽屜他走出書房,太太已經做好三菜一湯了,看來太太知道他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三生有幸啊…嗯,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