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
鄭小舟被喻微接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祈源竟還有這樣的房子,臨山毗水,獨門獨院。進了玄關,并未看到那種偶像劇裏常設的酒架裝飾,或是嘩目的水晶吊燈,低頭卻看見實木地板上的溫潤光澤,模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底部肮髒的白襪子在上面瑟縮了一下,一聲不吭地被喻微帶到浴室裏,沖洗自己身上的血跡。
他不敢碰那個漂亮到像擺設的白/皙浴缸,只是愣愣地淋着喻微給他放好的水,觀察那面自始至終不曾起水霧的光滑鏡面。裏面的少年赤裸着身子,剛見過血的眼睛興奮又不安,眼下的卧蠶神經質地泛着紅。
他不知道喻微怎麽解決的這件事。鄭小舟不擅長思考,但是極擅長看人。他有一種近似天賦的直覺,能靈敏地感知到身邊人最隐秘的心理,只是很多時候因為沒有需求,懶于窺探而已。
喻微看起來對解決這種事情十分熟練。掩蓋一場血腥的暴力,于他而言就像平息晚輩之間的小打小鬧一樣容易。祈源不過是一個極小的縣級市,袁知溫的父母再能耐,再護着自己一手縱大的獨子,也不敢對上面的人硬碰硬,只能忍氣吞聲息事寧人。要知道,權力中心的人想做一件事情,幾乎是不需要自己動手的,無數被權力漩渦席卷而來的人,會殷勤地捧着一切,送到上位者面前。
鄭小舟很小就知道階級是真正存在的,之前卻一直淺顯地理解成,階級是別人有錢買一面牆的AJ,自己卻只能穿體育大賣場裏五十一雙的旅游鞋。現在他知道了。階級是,有些人你這輩子根本連見到見不到,但他們只要擡一擡小指頭,傾軋下來的滔天權勢,就足夠把人壓得跪在泥裏,到死也站不起來。
鄭小舟穿上喻微放在置物臺上的衣服,把原來褲兜裏的手機、喻微給的眼鏡放到兜裏,光着腳出了浴室。玄關處一雙嶄新的鞋,他穿上了,發現之前那雙髒兮兮的球鞋已經不見了。
喻微在外面等他。
“我已經和你媽媽說清楚了,”喻微為他拉開車門,虛扶着他的頭讓他進去,“她……情緒不太穩定,服用了鎮定劑,已經被接到我那裏了。你哥哥在醫院照顧你姐姐,我派了人在醫院守着,等你姐姐傷情穩定了,再轉院。”
鄭小舟猛地一擡頭,心裏跳的厲害,又驚又怒道:“你告訴鄭秀衣了?你……”
喻微平淡道,“她若知道你敢瞞她,怕不是要氣昏過去。生意是做不得了,我不在這裏,那些人會來惹事的。你哥穩重,留下來照看你姐是正好,你不要去裹亂。”
鄭小舟喉嚨一梗,終是未想到喻微竟已考慮了這麽多,又不免暗自心悸,這人心思如此細微。這下自己全家都蔭蔽在他手下了,喻微這樣肻出力,他那裏的報酬自己又如何償得起。
他眼前驟然浮現出之前,他恬不知恥求人包養時喻微的反應。那人眼裏藏熱的一聲“好”,幹脆又利落。鄭小舟心突然落了地。
總不過是一副青春皮肉,恰巧碰上賦閑金主罷了。
他坐在後面,遠遠地挨着喻微。這回車上多了個司機,車開了沒多久就停下了。鄭小舟愣住了,這片地方寬闊平坦,有幾條明朗的跑道,看着像是一個私人機場。
鄭小舟有點恐高,摸着扶梯上了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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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微在他旁邊坐下,打開他的電腦。鄭小舟坐在這個寬敞的讓人渾身不适的機艙裏,沒完沒了地喝着鮮榨的橙汁。唯一讓他熟悉的東西就是喻微和他的電腦。鄭小舟記得他在看晚自習的時候也在噼裏啪啦地在鍵盤上打字,燈光下銀絲眼鏡下的眉眼顯着清貴。現在他換了一副眼鏡,和原先那副一模一樣。
怪不得毫不猶豫就給他了。他還有很多。
喻微進入工作狀态的時候如入無人之境,這點倒是和赭青很像,一做起題目來六親不認的……
鄭小舟強行制止住自己的發散性思維。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時間,開始起飛。鄭小舟覺得有點耳鳴,坐海盜船似的颠簸了一下,慢慢地才開始正常飛行。他水喝多了,卻不想起來上衛生間。只是靜靜地看着窗外,雲在腳下,挨挨擠擠地凝在一方藍到透明的空氣裏,像小白魚被囚在玻璃箱裏,于溫室裏殺生。
飛機降落時他有種核心一緊的失重感。喻微合上了電腦,把他握得汗津津的手指一根根展開,包在自己的手心裏。
飛機落地的一剎那,喻微站起來,帶他下了飛機。
他松開鄭小舟的手,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微笑的樣子像一位溫敦和藹的中世紀領主,他說:“歡迎你,鄭小舟同學。”
當晚鄭小舟被帶到喻微在本市的一處住所。這裏比祈源那處房子不知要好了多少倍。看得出主人對自己的家居很上心,大大小小都有親自設計。落地窗外,淡金的燈光下,露天的泳池有粼粼波光,水很透,池壁紅色的感應溫度保持着一個恒定的數字。
二樓的走廊牆壁很空,簡約的設計,沒有什麽十幾世紀的名畫來故作玄虛。喻微把他帶到一個卧室,沒有留下來的意思,他說,晚安。
鄭小舟躺在床上,看卧室的燈光自動變暗,窗簾也緩緩合上,眼睛很沉地閉上了,鼻尖卻總是籠罩着繞不過的腥味兒。
鄭小舟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床頭的手機還兀自發着光。他把手機拿過來要關機,卻發現手機殼的縫隙暗暗的全是凝固的血。
微信一條通知提示,喻微的。
“好好睡一覺,別想太多。轉學手續明天會辦好,你恢複過來,就去上學。”
鄭小舟看着自己手機屏幕上的拇指,藍光穿透指腹,映出指甲裏洗不幹淨的黑色血污。
“好。”鄭小舟用那只手指敲了一個字,按了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