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亮了,又黑了。
暴雨也停了。
魚儉的耳朵大概壞掉了,只能依靠光線判斷時間,他偶爾會想起奶奶,為什麽這麽久了奶奶都沒有發現他不見了,而更多的時候,他都在想遲星。
黑色的千足蟲沿着他的腳腕爬過來,魚儉用刀斬斷那條蟲的身體,斷成兩半的千足蟲依然在掙紮,密密麻麻的腿讓人惡心。
鋒利的刀片鑲在魚儉的身體,他冷眼看着鮮血流出來,心裏想得卻是最開始,他遇見遲星的那天。
他問遲星:“你也是明年高考?”
許奶奶說——遲星已經畢業喽。而遲星,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他沒有參加過高考。
黑色的醜陋的蟲子守在他身旁,等着啃食他的手指。媽媽說過,不聽話的孩子會被蟲子吃掉鼻子和手指。
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肌膚上,他像是被一只怪誕的怪獸俘虜,動彈不得。無星無月的夜晚格外暗沉,魚儉靜靜地靠在濕冷的牆壁上,看不見也聽不見無限放大了對于蟲子的恐懼,他只能依靠觸覺來判斷千足蟲有沒有爬上來。
可神經一直緊繃着,觸覺也會騙人,漸漸的,他的刀尖一次次斬空,只有脆弱的血肉相迎。
疼痛成了黑暗和恐懼裏最無足輕重的感受,漸漸的,連感受疼痛的神經末梢也變得遲鈍,而饑餓和寒冷讓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他以為的吵鬧,不過是唇齒細微的震動。
光越亮越亮。
太陽從數重山中落在暗夜裏。
魚儉時而喃喃自語:“媽媽……我害怕……”又時而念叨:“遲星,你在哪裏……”
微弱的聲音還不如樹梢的蟬鳴響亮,春草卷着微風縮進土壤裏,青翠蔥茏的柳條從水面長到樹梢,流火從大地降落到雲端。
遲星一步步退回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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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儉!”
遲星從車上跳下來,推開拉着他的人,冷聲道:“我再說一遍別跟着我!”他邊跑邊喊:“魚儉!你回來嗎!”
推開虛掩的門,一道風順着穿堂卷過,吹起院中的落葉,小院太靜了,遲星疑惑地踏進來,直奔魚儉的房間,“魚儉我和你說……”
他看着寂靜的房間,魚儉呢。
“魚儉別藏了快出來。”遲星繞着房間走了一圈,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他找過了:“魚儉?”
這麽早他能去哪裏。
遲星茫然地站在院子裏,無人照管的小羊不知什麽時候又越獄了,煩躁地扒拉着地窖口,它聽見遲星的聲音,噠噠地奔過來銜住他的衣角往地窖的方向拖。
“魚儉是不是偷懶沒有喂你呀。”遲星被它拖住,半哄着把自己的衣角搶出來,他跌跌撞撞地被小羊帶到地窖口,細微的震動讓灰塵沿着縫隙灑進地窖。
魚儉睜開眼睛,仰頭去看,只有細微的風從他耳邊過。
“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遲星蹲下來揉着小羊的後背,“他回來找不到我肯定要生氣。”
魚儉的世界一片寂靜。
地窖口漏進來的光線有限,只有一兩縷落在魚儉的唇瓣上。
他已經分不清現實和虛幻,沒有聲音,沒有光,他摸着木板,連觸覺都是遲鈍的,他忍不住想象着如果遲星就站在他面前應該是什麽模樣。
遲星,遲星還欠他一個香甜的吻呢。
隔着一扇薄薄的木板,遲星站在木板上面,魚儉被囚禁在木板下面。
大雨後的日光格外明亮,晨曦籠罩着遲星,給他的輪廓渡上一層碎金,他抱着小羊的腦袋,喃喃道:“怎麽辦?我不能陪着他了。”
魚儉閉上眼睛,“遲星”兩個字如同黃鐘大呂在他的血管裏激蕩沖撞,而順着唇齒發出的不過是細微的呓語。
“別不要我。”
遲星站起來,他揉了揉小羊的腦袋,“要是你知道他在哪裏就好了。我有很重要的話和他說。”
黑暗的地窖裏到處都是蟲子,魚儉昏沉沉地念着:“遲星,我不是瘋子。”
你是大瘋子生的小瘋子。
“我不是。媽媽不要走。”
魚儉用指甲在木板上劃出一道道血痕,無聲地說:“遲星……我愛你。”
光在魚儉面前聚攏又散去,漂浮的塵埃在那一束光中。魚儉瑟瑟躲開那朵光,“遲星,你不要走,我不想做小瘋子。”
遲星拿了一把幹草放在小羊面前,轉身離開。
“我愛你。”魚儉無聲無息地縮蜷在黑暗的地窖裏,“遲星,你是我的溫柔鄉。”
遲星走進魚儉的房間,那支被他咬變形的筆就夾在他正在做的習題冊裏,遲星抽出筆,又從他的草稿本上撕下來一張紙。
“少爺,夫人的電話。”
“不接。”
遲星把寫好的紙放在桌子上用筆壓住,不耐道:“你和我媽說,不會誤了飛機。”小羊踢踢踏踏地跟在他身後,遲星拍拍它的腦袋,怕它把那張紙銜走,索性和筆一起夾在那本練習冊中。
那一頁還有魚儉算了一半的題,他打開就能看見。
吱呀一聲,魚儉的房門被合上,暗沉的小屋重歸寂靜。
魚儉被救出來的時候是黎明,他只記得無邊無際的深藍中,一條銀河如練。
奇異又明亮的光把地窖口分為明暗兩個空間,魚儉躲在陰影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辰。
魚夢抱着缺了一只耳朵的玩具熊站在地窖外,“魚儉,星星走了。”
魚儉望着他,喃喃道:“我不是小瘋子。”
“做瘋子有什麽不好。瘋子有媽媽,還有星星。”魚夢歪着頭笑。
“我把媽媽放走了。”
“媽媽騙了你。”魚夢慢吞吞地說,“星星也是騙你的。他一開始就決定了要走的,他沒有告訴你。“
魚儉白着臉不說話。
小孩子稚氣的聲音回蕩在地窖中:“魚儉,我們可以找到他。然後,把星星鎖起來。”
彼時,魚儉十七歲,鹿遲星十八歲。
他們分別度過了一場撕心裂肺的成人禮,和年幼告別,與親緣離散,像被揠苗助長的植物,在一瞬間枯萎,又在下一瞬間艱難地長成參天大樹。
黎明如夢,暗夜方醒。
這一場遲遲鐘鼓耿耿星河,再見已是十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