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前的七月就算熱也熱得溫潤,沒有這樣的煞氣。華北地區的一個小山村悠然安靜,一場連綿半月的雨初停,清早大霧彌漫,山水隐綽可見,因着霧,平添幾分缥缈。
魚儉惦着腳尖往外走。
魚夢穿着小碎花長袖衣掀着門簾看他:“奶奶,哥哥背着書包肯定是要到丫丫姐家抄作業!”
“噓——”
“魚儉你又作死喲!棉花還沒掰大清早的你往哪跑!!”
小兔崽子!
魚儉跳起來,本來想給告狀精敲個腦瓜崩,眼角瞄到他身上的衣服——這花衣服是一位遠方堂姐淘汰下來不穿的,魚夢還小,從來不嫌棄這是女孩子的衣服——魚儉就有些心軟,腦瓜崩成了愛的撫摸,揉亂他的頭發,“回來再和你算賬。”
魚奶奶提着擀面杖出來。
魚儉抱着書包就跑:“奶奶棉花你放着,我回來給你掰完。”
“你現在給我回來!”
“那您先把擀面杖放下,我都快成年了您這動不動就來家法多不合适……這誰砍得樹!”霧太大了,兩米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魚儉靈活地跳過去一邊回頭道:“奶奶你小心別絆着。”
可魚奶奶被他繞得腦袋疼,也沒看見眼前橫着的樹幹,魚儉眼看着她要撞到樹幹上,腳步一轉,跳回去伸手穩穩地扶住老太太。魚奶奶看見人,手裏的擀面杖下意識地往他肩膀上打,魚儉笑嘻嘻地接了,聳聳肩,等奶奶站穩了才松手,靈活地從她手臂下鑽出去,“奶奶,我昨天和丫丫說好了,一會就回去幫您剝棉花。”
話音落地,魚儉轉眼就消失在魚奶奶的視線裏。
清晨的小村子已經熱鬧起來,霧氣籠罩下依稀還能看見家家戶戶的炊煙,那時候“外出務工”還是新名詞,這些人祖祖輩輩從黃土中讨飯,輕易不肯離開。
魚儉擺脫了奶奶的追捕,撒開腳丫子往顧丫丫家裏跑,村子裏到處都是大樹,他從鄰居門口的樹林裏穿過去,大霧一點沒有影響他的速度。家門口的一畝三分地是他從小滾到大的,閉着眼都能過。
繞過最後一棵樹,魚儉背對大路伸手拍在樹幹上,給自己一個加速度,然後假裝被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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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
魚儉還不知道撞到了誰身上,已經迅速反應過來,抱着人滾到地上卸掉沖擊力。
“你是誰?”村裏剛出生的狗崽子魚儉都認識,從來沒有見過這麽一號人物。魚儉飛快道歉:“不好意思剛才沒看見你。”
野草叢裏沾着霧氣,濕漉漉地散發青草香,粘稠的霧氣籠着他們,廣闊的天地被壓縮成方寸空間。少年的眉眼漸漸清晰,魚儉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他後知後覺,十數年後才恍然明白,這是幻夢開始的地方。
“你走路都不看路嗎。”外來的小帥哥眼睛有點紅,不知道受了什麽委屈,又被濃霧裏竄出來的陌生人吓了一跳,甚至還沒想起他們可以站着吵架,就這麽皺着眉質問魚儉。
“你走路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因為我走路不用嘴走。”
“……”
因為你的嘴只用來怼。魚儉爬起來,伸手去拉他。
小帥哥的目光從他糊了一手的泥巴上繞過,自己撐地站起來。以魚儉貧瘠的人生經驗來看,這個小帥哥這麽不讨喜還沒有被打,肯定全是這張臉的功勞。
眼看着太陽出來,霧氣将散,魚儉打量片刻,見他沒有受傷,彎腰撿起自己的書包,遙遙指着自己家的房子:“我家就住那裏,你回去看看,要是哪裏摔傷了就去我家找我——下午再去,我現在要去抄作業。”
“……”為什麽能有人把抄作業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魚儉擺擺手,轉身就跑:“再見了。”
“再見”就是一句客套,等魚儉回去看到站在自己家門口的男生後,完全驚呆了:“你真摔到了?”
魚儉心想,別是來訛人的,這小孩看着挺傻,怎麽心眼那麽多。
“我不是來找你的。”他早上根本沒有留心魚儉指的是哪一棟房子。
魚儉:“哦……”
“魚儉回來了。”隔壁許奶奶從他家走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根擀面杖,笑眯眯地問:“魚儉你又跑哪裏去了?”她指着小帥哥,“這是我大外孫遲星,以後你們一處玩別打架啊。”
“不會不會,我們今天早上就見過了。”魚儉自動把今天早上的不歡而散曲解為相談甚歡,許奶奶家裏沒有孩子,魚儉自小沒人給做飯的時候都是到她家裏蹭飯,算是半個親奶奶,聞言自己就把早上那一茬揭過了,自來熟地攬着遲星的肩膀,“遲星是不是比我小?”
“比你大吧?”許奶奶遲疑,問魚奶奶:“你家魚儉多大來着?”
魚奶奶也記不清:“十五了?”
魚儉無奈:“奶奶我都十七了。”
“那遲星可比你大,遲星十八歲了。”
魚儉本來想撈個哥哥當,一聽遲星居然比他大,立刻改變策略,打哈哈道:“那就是差不多大,遲星要在這裏住多久?沒事可以來找我玩。”
遲星接過擀面杖,面無表情地站在外婆身後看他賣乖。
許奶奶聊完帶着遲星離開,“魚儉他奶奶,擀完餃子皮讓遲星把擀面杖送過來。”
魚儉:“不用還了,還了我奶奶又拿它揍我。”
許奶奶笑:“魚儉你等會過來吃餃子啊。”
“好嘞奶奶。”
遲星:“……”
魚儉挑眉,怎麽——了。
遲星嘆為觀止,無言可對。
當天晚上,魚儉同學在家吃過飯又去許奶奶家蹭了一碗餃子,他的半頓飯剛好和遲星的一頓飯量持平。
“飯量像小貓一樣。”魚儉給新夥伴貼了一個标簽。
“遲星剛來,可能還不太适應,魚儉平時多帶他玩啊。”
魚儉吃人家嘴甜:“奶奶放心,我一定照顧好遲星。”
遲星吃飯的時候很沉默,眉心微微隆起,帶着與這個年齡完全不符的安靜與冷淡,連偶爾回答外婆問話時挂在臉上的笑都是浮的,像過年貼在窗上的剪紙,春日一來就要褪色。
“你也是明年高考?”魚儉和他搭話。
許奶奶笑眯眯地搶答,“遲星已經畢業喽。”
遲星擡頭看魚儉一眼,他似乎只負責接收,連個點頭的回應都沒有。魚儉好像都能聽見自己的話硬邦邦地落到地上,再彈起來砸他一臉。
愛咋地咋地吧。
魚儉咽下最後一顆餃子,順便也咽下了“一定照顧好遲星”的承諾,冒着食言而肥的風險拍拍屁股走人。
此後的兩個人再沒交集,魚儉白天到處瘋玩,遲星不愛出門。魚家和許家隔着矮矮的院牆,魚儉長得高,伸頭就能看見隔壁院子裏坐着畫畫的遲星,漫不經心的兩眼掃過,就在雞飛狗跳裏竄回房間寫暑假作業。
這堵院牆猶如銀河天塹,卻不比一張紙更厚。他們猶如兩顆巨大的行星,帶着摧枯拉朽的氣勢又緘默地奔向彼此,可這場轟烈荒誕的相遇在旁人看來——不過夜幕裏一閃而逝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