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墨齋主人熱情周到地為他介紹了幾塊上好的墨,荀禮左右比較一番,最後選了一塊精美的無香油煙墨。
“好眼光,這是剛到的慶州墨。”墨齋主人誇道。
墨是好的,自然價格也是極好看的。荀禮笑了笑,付了銀子。剛要走,卻看見在書院經常欺辱他的那群人正迎面走來。
為首的周文東臉色極難看,聽說他今科未進,家中将他好一頓訓斥。
他心情不好,荀禮更不願在此時與他撞見,橫生事端,便拿着墨躲在一旁,想等他們過去了再出去。
誰知好巧不巧,這群人竟然走進了荀禮所在的這家墨齋。
荀禮無法,只能暗道倒黴,轉身又往後面隐蔽處去了些。
一人道:“周兄,今日既出來了,就別板着臉了,一會兒我們去吃吃酒,聽聽曲兒,豈不快活?”
“對,不過就是沒中嘛,我們幾個不都沒進麽。且看明年的,你我還年輕,便是浪費個幾年又能如何?哈哈哈……”另外一人附和着,聽起來甚是樂觀。
半晌,周文東咬牙道:“沒中便罷了,只是我沒想到那個人居然……居然……”
“誰?”
荀禮眼皮一跳,直覺周文東是在說自己。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周文東恨恨道:“就是那個商戶之子,那等下賤愚笨之人居然也能進了榜,我看他定然是使了什麽手段賄賂了考官,要不就是用了什麽下流的法子作弊……”
罵荀禮便罷了,可在背後妄議朝官,叫家裏知道又少不了一頓罵。
其中一人見狀連忙出言安慰道:“哎!周兄,莫要氣了。即便他中了榜,一個商戶之子又能翻出什麽花樣來?我看他這輩子頂破天也就是個九品散官,哪裏能與周兄這樣有前途廣闊之人相提并論?等明年周兄進了榜,怕是他還要恭恭敬敬地喊你一聲大人,求你給他條明路呢!”
“哈哈哈哈……”
幾個人笑作一團,周文東被這些人溜須拍馬之言哄的高興,心情也好些了:“行了你,光說些沒譜的事兒。還不快瞅瞅過幾日去謝家的宴會送點什麽禮。”
“嗐,謝家這樣的人家還缺什麽啊,怕是我挑的這些東西都入不了謝珩的眼。”
“就是,随便挑些,送個心意就行了。”
周文東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好似想起來什麽,諷笑道:“随便挑挑?別怪我沒提醒你們,謝珩可是跟那個商戶之子關系匪淺。”
“什麽?”有人吃驚道,“謝珩這樣的人家,怎麽自降身份與一個商賈賤民交好?”
“就是,周兄,莫不是你看錯了?”
“我怎會看錯?”見他們不信,周文東急了,提高了聲音,“當日那賤民對我口出狂言,我不過氣急反駁兩句,又沒礙着謝珩什麽事兒,他倒是急吼吼地沖過來護着那人,啧,這不是交好是什麽?”
一人聽後咂舌道:“竟有此事?莫不是謝珩得了那人的好處?畢竟是財大氣粗的商戶,買了什麽稀奇玩意兒給了他求他庇佑也不奇怪……”
“沒想到謝珩居然是個見錢眼開之人,真是丢了咱們文人的臉!”另一人有些氣憤。
“多謝周兄提醒,我們還是挑些貴重的吧,免得以後謝珩暗中腹诽我們送的東西拿不出手什麽的。”
“說的是,還是去看看別處吧,送這勞什子紙墨筆硯的,恐怕在他眼裏還不如給一錠銀子吧,哈哈哈……”
幾個人說說笑笑,擡腳走了出去。
剛出了墨齋,周文東歪着嘴,得意地笑道:“哪裏,咱們都是兄……”
話剛說了一半,突然從身後沖出來一個人,将他一拳掀翻在地。
周圍幾個人都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周文東狼狽地在地上翻滾了一圈,他摸了摸被打的臉頰,直痛的嘶氣。周文東頓時火冒三丈,回頭一看,卻是雙眼赤紅的荀禮。
“你竟敢打我!”周文東将拳頭攥的咯咯作響,随即爬起來與荀禮扭打做一團。
方才聽着這幾個下作的人在前面說他這般那般,荀禮都渾然不在意,只想這幾個人快快買了東西出去,他也好回去。
誰知說他還不夠,竟開始滿嘴謊言,中傷起謝珩來。他身邊那群狐朋狗友更是污言穢語,一盆盆髒水往謝珩身上潑。
剎那間仿佛有一把火,轟的一下從他心底燒到了頭頂。荀禮再也忍耐不了,他們、他們竟如此侮辱謝珩……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殺人的沖動,恨不能那些人即刻堕入拔舌地獄受刑,叫他們再也不敢胡言亂語!
人在情緒激動之時,往往會迸發出意想不到的力量來。
荀禮雖然沒有周文東強壯,此刻卻也是拼盡了全力。他這般來勢洶洶,居然也讓周文東有些招架不住。
眼見自己落了下風,已經挨了好幾拳的周文東沖着一旁同行之人大吼:“還不将他拉走!”
那幾人這才回過神來,趕緊上前幫忙。
雙拳難敵四手,周文東人多勢衆,很快就将荀禮按了下來。
周文東緩了口氣,先是左右看了看。
這家墨齋地處偏僻,在一個巷子中,向來只有文人墨客知道此處。此刻除了他們幾個再是無別人。
沒有旁人,他便再無顧忌。周文東歪着嘴笑了,一步一步走近荀禮:“你膽子真不小。”
荀禮怒視着他:“周文東,你真讓人惡心。”
“呵。”周文東陰陽怪氣笑了兩聲,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忽然一記重拳,将荀禮的臉打偏過去。這一拳用了十分力氣,他自己的拳頭都在隐隐作痛。
荀禮被打的向一旁歪了歪,嘴角流出了鮮血。
“這樣吧,你若願意跪下,磕三個頭,高喊三聲‘爺爺,我錯了’,我便放過你,如何?這不過分吧?”周文東看向周圍的人,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道,“畢竟不是我先動的手,你們說對吧?”
“是啊是啊,這很不過分。”
周圍的人紛紛點頭。
荀禮吐出一口血沫來,仰起頭盯着着周文東,忽然輕聲笑道:“好啊,你走近些,我給你磕頭。”
周文東懷疑地向前走了幾步,站在荀禮面前。
他開始還有些防備,見荀禮真的緩緩彎下腰去,眼見就要叩在地上,才相信荀禮是真的服輸了。
周文東臉上得意的笑容不斷加深,心情愉悅地看着這個他鄙視痛恨之人,如今正毫無尊嚴地跪在地上給他磕頭。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他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去,荀禮竟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腿上。
“啊!”周文東慘烈地叫出聲來,他那群朋友見狀俱是一驚,趕緊上前把想把荀禮拉開。
可沒想到荀禮嘴上用了十分的力氣,他們越是想要拉開他,周文東就被撕扯地越痛,直到血液都流出來,荀禮才嫌髒似的松了口,輕蔑道:“蠅蚋徒嗜膻腥耳,安能知龍鶴之心……謝、謝珩也是你們可以随意污蔑之人?”
周文東被他咬出了血,正是痛極,又聽他罵自己,霎時間暴跳如雷,大罵荀禮不知好歹。
也顧不得腿上的疼痛,就又撲上來毆打荀禮。
只是經過剛剛的纏鬥,荀禮臉上、身上早已布滿了污糟血跡,這樣下去怕是要鬧出人命,對誰都不好。
周文東的友人慌忙攔住他,不住勸說,好歹将暴怒中的周文東帶走了。
留下荀禮一個人在這寂靜的巷子中,半晌才脫力似的向後仰去。
激烈的打鬥讓他頭腦發暈,昏昏沉沉地盯着天上流動的白淨雲彩,慢慢擡起手臂捂住了眼睛。
幾日後,荀禮嘴邊糊着紗布,悄悄來到謝府。
他去的晚,賓客早已入場的差不多了,可宴會的主人公謝珩卻還在外面站着,四處找着什麽。
見他馬上要往自己這邊看來,荀禮連忙轉身藏在拐角處,不願被他看見自己這狼狽模樣。
謝府的管家見謝珩還不進去,前廳又有人來叫,勸道:“公子,宴席馬上開始了,少了您可不行!您在等誰?不如我替您在這裏等着吧。”
謝珩沒說話,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期間侍女來催了三四次,謝珩清亮的眼眸也在這一聲聲催促中暗了下來。
最終聽得他道:“走吧。”
管家和侍女這才松了一口氣。謝珩剛走兩步,對管家道:“你在這裏再等一會兒,若有一個叫荀禮的來了,立刻請他進來。”
另一邊,荀禮遠遠看到謝珩走了,只剩一個管家還在外面,才快步走過去,将準備好的賀禮遞給管家。
“我與謝兄同在書院讀書,如今聽聞謝兄高中,特來送上賀禮。”
管家想起謝珩的吩咐,連忙問道:“公子可是叫荀禮?”
荀禮一怔,還以為是管家看了賓客名單,只剩自己沒來才會如此問,搖頭否認了。
管家失望之餘,心道這個荀禮也不知道是什麽來頭,竟讓自家公子如此惦記着。可都這個時辰了,他估摸着荀禮是不會來了,便準備收了禮回去,對荀禮道:“既然來了,公子不妨進去吃杯酒再走。”
“不了,我還有事,正好路過而已。”荀禮拒絕,不等管家再挽留,轉身離開了。
他從不看低自己的出身,可也不願有人利用自己去讪謗謝珩。
昨日發生的事情有如一盆冰水澆在他的頭上,讓他遍體生寒。
他竟不知,原來自己竟然能成為一把傷害謝珩的刀。不管他如何安分守己,只要他在謝珩身邊,任是什麽牛鬼蛇神都可以捏造事實,诋毀謝珩。
荀禮垂下眼睛,那強挂在面上的笑容驟然坍塌下去。
他既然沒有滔天的本領去堵衆人的嘴,那就離遠一些吧。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維護謝珩的方法……
荀禮便是抱着這樣的想法堅持了六年,不再靠近謝珩一步。
最開始的時候,想必謝珩也是疑惑的,但時間久了,聰明如他,也能看出荀禮的刻意回避。
謝珩如此驕傲的一個人,無端受了冷落,雖不會惱恨于荀禮,但也必然不可能主動再來找他。
于是一切都随了荀禮的設想,兩人形同陌路,見面不識。
直到那日受了楊大人的委托,他去謝府遞上了請帖,久違地與謝珩說了話。
也就是那日,在看到一身緋衣的謝珩第一眼時,他便再也管束不住那顆想要與謝珩親近的心了……
他忐忑不安,去之前也曾想過要如何解釋六年前的事情。可真正見了面,謝珩對他的态度卻是一如從前,好似他們從不曾有六年的疏遠。
荀禮既歡欣雀躍,卻又憂思重重。
怕自己做錯什麽惹得謝珩不快,又怕謝珩知道了楊姑娘的事情怪罪他……
然而這一切的患得患失,萬千愁緒,卻皆是因為他……愛慕謝珩……
這一生甚是短暫,若能一輩子不見,便不會去想;可一旦見了,他實在沒有勇氣能再一次主動從謝珩身邊走開。
他還能熬過幾個這樣無滋無味的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