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日荀禮來坐班,遠遠便在宮門口看到楊尚書向他投來一道複雜的目光。
荀禮:“……”
默默地收回視線,正準備走,卻見楊尚書假裝散步,慢悠悠的踱步到他身邊來。看着天空道:“聽聞你昨日留在謝翰林家用飯了。”
雖然早已做好此事瞞不住的準備,但冷不防聽楊尚書這麽一說,荀禮還是按耐不住心中吃驚之意,讪笑道:“尚書大人消息靈通。是我昨日要歸還舊時書院的東西,才去了謝大人家中。唉,下官是個不機靈的,正巧趕上了謝府晚膳,謝大人關愛同僚,這才留我用飯。”
楊尚書嘴張了半天,無言的看他良久,才抖了抖袖子:“少敬,雖天子不喜下臣聚集,倒也沒讓諸位大人之間關系弄的劍拔弩張,老死不相往來。聖上賢明,不至于臣子們偶爾一起吃個飯都锱铢必較。真要如此,朝廷半數官員怕是都要趕出京去了。”
荀禮連連點頭稱是,他倒不是怕自己丢了官,只怕連累別人。
楊尚書這才回到正題:“你們昨日談的可好?”
“……”荀禮想到昨夜,飯後又同謝珩談論了些邊疆趣事、時下文章。只是他才疏學淺,談及很多事情只怕自己見解淺薄,說出來丢人,大多時候都在附和謝珩罷了。恐怕謝珩也是發現與他話不投機,聊了幾句便止住話題,送他回去了。
若從謝珩那邊看來,昨夜的談話實在乏善可陳、讓人意興闌珊;但對他來說,謝珩許多論點新穎刁鑽,使他大開眼界、受益良多。兩相比較,不知要如何回答這個好或不好的問題。
正在猶豫之時,恰巧戶部有人來找楊尚書批複公文,楊尚書無暇等他回答便匆匆離去,讓荀禮心裏一松。
昨夜月朗星稀,今日便晴空萬裏。荀禮擡頭看了看舒卷變換的雲彩,驀然回憶到了以前還在書院的事情。
也是這樣一個暖日和風的天氣,武師帶着一衆學子在後山練習騎射。
在謝珩最後一箭也正中紅心後,師傅沖他說了些什麽,大約是些誇獎之類,他恭敬聽完,放下弓,朝荀禮這邊走來。
好巧不巧,夫子下一個便喊了荀禮上前。荀禮雖然于經文禮樂上還有些靈氣,但卻對武術一竅不通。便是私下也練習過,每一箭都依然不偏不倚的脫了靶。
“少敬……唉……”一向和藹的夫子也瞪圓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為何有人能夠不管練習多少次,也一箭不中。不過夫子明白學生之間都有差距,不會過于苛責諷刺,見荀禮也有些垂頭喪氣,心中也是憐惜,安慰他幾句便讓他去一旁歇息。
荀禮謝過夫子,剛走出靶場,便被那時常欺辱他的纨绔堵住。
“哎呀哎呀,我當這些從商子弟家中都是堆金積玉的,看來也只夠給請個識字先生的啊!”那人搖着折扇,明明也是一張英俊的面容,看在荀禮眼中卻因那輕蔑傲慢的神情而多了幾分惡意。
他身邊無人,荀禮大了幾分膽子,也不想橫生事端,便沒有做聲,直接繞過他去。
那人本就是個一點就着的炮竹性子,見荀禮如此無視他,登時暴怒起來,上前去扯荀禮衣衫:“你如此無禮!”
一直忍讓的荀禮聽到這句無端指責,再也忍不下去,他怒視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句問道:“周文東,到底是誰無禮在先?”
“自我來學堂第一天,你便處處找我麻煩。毀我書籍、扔我作業,剪破我的衣衫。我倒是想問你究竟為何?難道只因我是商人之子,便不配讀書科舉,不配以自己所學投君報國?”
“對,你不配。”周文東一把揪住荀禮的領子,不無惡意道,“因為你就是賤籍,小人,如何能與君子共處一室。”
荀禮用力拍掉他的手,反唇相譏:“小人揚人之惡,我倒是覺得我與你共處一堂沒有不妥。”
“你說我是小人?”周文東沒料到荀禮竟然還嘴,一股火驟然在胸中燒起。
荀禮也提高了聲音,不屑地看着他:“商人經商不僅養家,賦稅更是較他人加重一成,看來我們所繳納的這些稅,都用在維持你們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蠢豬一般的世家子弟的驕傲自大上了!”
“你敢罵我!”周文東吼着,高高揚起拳頭。
荀禮不如周文東體格健碩,自知自己逃脫不開,索性閉上眼睛等着拿沙包一般的拳頭落下。他今日将多時的怨氣一通發洩,周文東被他譏諷卻無話可說的樣子甚是滑稽,即使今日挨了打,他也覺得心裏暢快。
疼痛如預想的那樣來臨,荀禮右臉登時腫了起來,一股腥甜味道在他嘴中蔓延開來。他極力忍下痛呼,不願在這惡棍面前再露出任何一絲軟弱。
原以為還會有第二拳、第三拳,可不知怎麽,周文東卻猛地松開他的領子,讓他一時沒站穩,跌坐在地上,摔得兩股生疼。
顧不上疼痛,荀禮疑惑的睜開眼睛,卻見身前站了另一個人。順着那人鑲着翠玉的靴子向上看去,居然是謝珩。
“欺辱同窗,按規矩可逐出書院。”謝珩用一如既往的冷淡聲音,不緊不慢道,“若被書院趕出去,丢人的可不止你自己。”
“哈,趕我?”周文東歪着嘴笑道,“我父親可是……”
謝珩忽而上前一步,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了周文東的話語。
謝珩比周文東還要高上一些,此時居高臨下的站在他面前,讓他橫生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周文東喉頭上下抖動,對上了謝珩那雙布滿寒霜的鳳眸。
饒是周文東再蠢笨,也意識到了謝珩或許并非是在好心勸誡他不要滋事生非,而是警告他識趣些趕快離開。
周文東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謝珩,周家更不會願意為了芝麻小事開罪謝家,他只好恨恨的沖謝珩身後的荀禮道:“今日算你走運。”
荀禮見他一臉兇神惡煞,恨不能咬碎自己卻也只能忍氣離開的模樣,忽然大笑兩聲。
謝珩這才回頭:“笑什麽?”
“沒什麽。”他只是在笑周文東看不起他,卻又不敢得罪謝珩,只能說幾句無用的狠話而已。這樣看來,他哪裏高貴呢?
荀禮扶着樹慢慢爬起來,謝珩在一旁看着他不甚靈活的動作,手臂微微擡起,躊躇了一下有放了下來。站直身體後,荀禮才小心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紅腫的臉頰,擦掉唇邊的血跡,轉而向謝珩道謝:“今日多虧謝兄及時出手相救,還有之前……大恩大德荀禮記下了,今後若是有用的到我的地方,我絕不推辭。此外,還請謝兄等會兒再幫我向夫子告個假,我這樣子甚是不雅,得去醫館開些藥來。”
“我跟你一起。”謝珩見他步履蹒跚,出聲道。
“不必,不必。”荀禮趕緊拒絕,一瘸一拐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謝珩并不聽他的,跟上前問道:“平日你對周文東的挑釁多番忍讓,為何今日如此沉不住氣。”
荀禮看他一眼,無端有些煩躁,但面上不顯,只是淡淡道:“謝兄說的對,是我沖動了。”
“你明知他暴躁易怒,激上兩句就會動手,也會讓你受傷,”謝珩察覺他情緒變化,停下了腳步,“你在期待書院會因此懲戒周文東。”
“沒有。”荀禮快速否認。
“現下已是散學的時間,學堂到後山只這一條路,要回去的夫子和學生必定會從你們争鬥的地方經過。若我再晚幾步,夫子就能看見周文東毆打同窗的惡行。你惱不惱我壞了你的計劃?”
荀禮難得聽他長篇大論,平時的玉石之聲如今也覺得吵鬧起來,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道:“謝兄,我去醫館的路上會經過點心鋪子,你可有愛吃的點心果子,我給你捎帶回來。”
謝珩眯着眼看他一會兒,忽地笑了,一張臉豔光十足:“那便帶些你愛吃的給我嘗嘗罷。”
荀禮想起來,那時他在醫館買了藥,身上銀錢所剩不多,只帶了一些酥糖回來。謝珩吃了一塊嫌棄太甜,荀禮便把剩下的都接手了,結果吃糖太多,讓他牙疼了好些時候。
謝珩問自己是不是在惱恨他,其實當下他就清醒過來了。他若害得周文東被書院辭退,周文東和周家必定不會放過他。他家在襄城,周文東、周家可是紮根此處幾十年,勢力不可小觑。便是他不願承認,在周家面前,他也不過是一只蝼蟻。
他對謝珩,向來只有感激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