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月水是廣袤壯闊的越州最溫柔的地方, 甚至隐約有些江南的味道。月水平靜寬闊,河面沒有一絲波瀾, 夏季的月水更是熱鬧,水中飄蕩着十來艘畫舫, 張燈結彩如同過節一般, 歌姬的琴聲、歌聲婉轉動人, 從河中一直綿延至河畔, 聽的人骨頭都酥了。
缪恩帶着辛沐上了一艘畫舫, 緩緩朝着昭月的方向劃去。
乘坐畫舫過了月水, 從對岸的山林小路離開越州界, 再過月水回昭月,可以避開白馬關。況且這河中有這麽多艘畫舫,就算是容華的人此刻追過來, 也不能立刻找到辛沐他們。
二人入了船艙, 互相看着, 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辛沐總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 可為何會這樣,他也說不上來。
缪恩目光湧動,看着辛沐的眼神十分複雜, 他好多次想說點什麽,可最終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得默默嘆息, 出聲吩咐侍衛将東西送進來。
“這是什麽?”辛沐看着眼前雕花的木盒, 有些迷茫。
“父親留給你的, 沒有人打開過。此前這一直有母親保管,我繼位之後,母親便将它給我了。也不知道這裏面是什麽,許是重要的東西,想着早一日給你也好,來的時候,便順手帶上了。”
辛沐将木盒接過打開,瞧見裏面有一封信和一份诏書。辛沐啓開信封上的火漆拿出信來,父親蒼勁有力的筆跡便出現在眼前。
那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話。
孤一生無愧于天地臣民,唯愧對吾兒辛沐,願吾兒得其所愛,一生順遂。
辛沐雙眼模糊,再将那诏書打開,卻見是一封褫奪令——褫奪辛沐的姓氏和爵位,将他降為譯文館大學士。
曾有過先例,昭月王迎娶了議文館大學士為男王妃,此後,但凡昭月王世子迎娶男妃,必定先将其封為議文館大學士。
辛沐覺得心口又酸又疼,船艙中的空氣讓他壓抑得無法喘息,他猛地站起來,打翻了桌上的一壺涼茶,茶水将辛沐的衣衫全部浸濕了,可辛沐完全顧不上,只道了聲抱歉,便扭頭出了船艙。
辛沐一口氣跑到船尾,這才覺得胸中不那麽悶。
他有些想哭,可他向來不善于哭,眼眶幹澀得許久都沒有流下淚來。
Advertisement
缪恩在看到信和诏書上的內容之後,怔楞了半晌,而後才站起來,走到船尾去看辛沐。
“夜間風大。”缪恩說着,便将自己的外衫脫下來搭在辛沐的身上。
河風将辛沐的頭發吹得飄揚,他背對着缪恩,肩膀輕輕抖動。
“父親什麽都不說……但父親什麽都知道。”辛沐喃喃自語,眼裏卻全是淚。
缪恩目光深沉地看着辛沐,雙手顫抖着,始終不敢去碰辛沐一下。
父親怎麽會不知道兒子的心思呢?他對辛沐有情,父親一直都知道,所以才會寫下那封诏書。褫奪了辛沐的姓氏和爵位,他以後便不再是依索家的人,也不是缪恩的弟弟,又親自封了辛沐為議文館大學士,若是缪恩想要迎娶辛沐,便沒人敢說三道四。
父親早已親自為二人定下婚約,可誰都想不到如今一切會是這樣。
辛沐轉過身來,拉了拉身上缪恩的衣衫,眼神便柔和了,他突然走進,紅着臉一把抱住了缪恩。
缪恩瞬間變身體僵直。
從前辛沐還未開竅,未曾察覺自己對缪恩與旁人不同。見面時便想黏着他,不見時便會一直挂念他。辛沐不知情愛,便只覺得那是兄弟之誼。而父親早就察覺了,便為兩個兒子做好了以後的打算。
辛沐想,走過了許多彎路,如今還算不晚,他還有機會抱着二哥,将這些年來未曾說出口的話,全都說出來。他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勇氣,才敢做出這樣與他性情相悖的舉動。
“二哥……”辛沐帶着些顫音,擡起頭看着缪恩,缪恩也看着他,二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得能再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遠遠望去,就像是他們擁在一起,動情地親吻。
于是,剛到河岸邊的容華,瞧見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他看到辛沐主動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距離太遠,夜色中根本看不清那個男人是誰,但他能猜到那個男人一定是缪恩。
容華瞠目欲裂地看着那兩個人,狠狠地一抽馬鞭,便将胯-下的駿馬趕入了河灘之中,馬蹄踩得鵝卵石噠噠作響,抖動間容華的傷口又裂開了些。
駿馬行至河邊,見水便有些怕,踟蹰着不願繼續上前,正此時,容華便看見了辛沐擡頭,吻住了缪恩的唇。
容華頓時像是被雷辟中了一般,陡然就僵硬在了原地,他瞠目欲裂,眼睜睜地看着辛沐和缪恩親密地擁吻,眼前發黑,像是随時都會暈過去,但偏偏那刺目的畫面他看得清醒。
辛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
這時候侍衛們才趕到,七手八腳地扶住在馬上搖搖晃晃的容華。
其他人根本入不了容華的眼,他就一直看着辛沐,聲音嘶啞地叫辛沐的名字,但那充滿眷戀和悲傷的聲音被河風吹散了,根本到不了辛沐的耳畔。
辛沐依舊抱着缪恩,依舊看着他。
“二哥。我……”
“辛沐。”缪恩緩緩地開口,而後雙手慢慢移到辛沐的肩頭,輕輕将辛沐給推開了些。
辛沐松開了,不解地看着缪恩。
缪恩喉痛滾動,很久之後,才沉聲道:“我不能……不能對不起成壁。”
辛沐的雙手猛然頓住,那種喘不上氣的感覺瞬間又出現了。茫然、傷感、無措……各種紛亂的心緒讓辛沐喉頭發苦,斷斷續續地吐出一句:“成壁……李成碧……成壁公主?”
缪恩別過頭,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些。
辛沐突然明白了代昂卓昏死之前想對他說的話。
缪恩已經成親了,和越國公府的成壁公主成親了,大昇的皇帝親自賜婚,為了兩國的邦交,為了昭月的子民,他成親了。
辛沐的腦子想明白了這件事,但他的心始終接受不了。他的表情仿佛沒有變化,只是眉頭輕輕的一點顫動,嘴角微微的一點緊抿透露了他此刻那無法言說的傷心。
二哥成親了。
辛沐想聲嘶力竭地問為何會是這樣,但他開口聲音沒有一點起伏,仿佛他根本未曾受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的影響,仍舊是波瀾不驚。
“何時?”辛沐問。
缪恩微微睜大了眼睛,道:“你……你不知?”
辛沐搖頭,卻有很多畫面在腦海中浮現。
容華、至真、敏兒、代昂卓,曾經似乎都想過要告訴自己這件事,但到底他們還是沒有說,他們都有各自的緣由沒有開口,于是便辛沐給推到了這樣窘迫的境地。
辛沐不知,若是知道,怎會作出如此可笑的事情?
辛沐慌忙退了兩步,人已到了畫舫邊的圍欄之上。
“辛沐,小心!”缪恩喊了一聲,立刻拉了拉辛沐的手,将他給拉回來,片刻後,他又松開了手。
辛沐茫然地站着,沒有語言也沒有動作,缪恩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麽,也始終說不出合适的話。
二人又陷入了無言之中。
好久之後,辛沐才重新擡起頭,用翻紅的雙眼看着眼前的缪恩。
從前不懂,辛沐悲傷地想,如今懂得之時,已經晚了。二哥是這世上最好的男子,但他們有緣無分,錯過便是錯過。
辛沐再次埋下頭,突然有些想笑。
笑這可嘆的命運,笑自己的的後知後覺。
缪恩看着辛沐蒼白的臉,心口一陣陣地疼,他何嘗不想抱住辛沐,将那麽多年深藏于心的苦戀都傾訴出口,可他怕自己一開口便會控制不住,都錯過了,再多說什麽,都是徒增痛苦罷了。
今夜便是最後一夜,他能這樣看着辛沐。
直到那河畔的喧嚣将二人之間的沉默打破。
不遠處一艘畫舫上傳來姑娘們的驚叫聲,一個男人從河畔躍起,飛身上了一艘畫舫,他突然落下,又受了傷,血滴得到處都是,姑娘們吓壞了,在并不寬敞的畫舫上四下奔逃。
缪恩見狀便不得不一把摟住辛沐,将他護在身邊。
“你放開他!”容華的嘶吼聲猛然穿透了層層的尖叫,傳到了辛沐和缪恩的耳邊。
辛沐還沒能從方才的震驚和悲傷之中緩過來,一時便有些呆,木然地看着遠處的容華,可在模樣落在容華的眼裏,就是另外一幅景象了。
容華看見辛沐躲在缪恩的懷裏,給予了缪恩全部的信任和依戀。
為什麽會這樣呢?他都快要死了,辛沐都不看一眼。
容華胸中氣血翻湧,似乎随時都有可能再次吐血。他的傷口已經全部裂開,但他完全感覺不到疼,只是生理上的虛弱在阻止他再次騰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