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王忱幾乎失眠了一整夜, 閉着眼, 無論如何卻都沒法安穩地沉沉入睡。
他倒是沒有做噩夢, 恰恰相反,似夢似醒的夜裏,他眼前出現的都是二人最年青時的樣子。
他們剛搬到一起同居的時候, 秦閱表現最殷勤,常在家中主動做飯。奈何他留洋日久,學的廚藝都是跟着Youtube的美食blogger視頻做, 因此來回來去, 都是那幾樣西式肉菜,五分鐘就好的煎牛排, 十分鐘的烤三文魚,減脂必備雞胸肉……兩人晚上被翻紅浪, 白天又都是大肉菜,王忱忍了半個月終于受不了大爆發, 武裝奪取廚房大權,把口味換回了養生中餐。
王忱炒菜快而熟練,經常兩個鍋同時下, 手裏穩, 嘴上卻亂,時不時吱哇亂叫,吓得秦閱一身冷汗,恨不得立刻舉起滅火器。
後面秦閱受不了他一驚一乍,有一次将人直接抱起來, 舉到一側空着的桌子上,也顧不得鍋裏的油噼裏啪啦在響,低頭用吻堵住了王忱大驚小怪的嘴。饒是兩人吻得膠着,王忱還不忘抓了一大把青菜丢進油鍋裏,免得燎出大火。
秦閱不滿意地掐了一把王忱的腰,盯着那雙藏着笑的眼,低聲質問:“忱忱,你愛不愛我?”
他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夢裏面,每到該自己說出答案的時候,王忱就會忽然清醒,意識到那是過去的一場夢,已經很遙遠了。
如今的秦閱看着自己,是不是再也找不到當時他眼中純粹而熾熱的光?
是不是他的渴求太多,幻想太多,要求太多,早将眼底那份能點亮秦閱的、撼動秦閱的,勾着秦閱一點點離他越來越近,恨不得一輩子也不和他分開的光芒,都已經被遮蓋住了。
秦閱看不到了,所以變成現在這樣謹慎的,苦心孤詣的,不敢交付信任,處處都藏着試探的他?
威尼斯七點多的時候天才有一點灰蒙蒙的亮,小東過來敲門喊王忱起床。
一夜不得好眠,王忱照鏡子的時候,但見眼下浮出了明顯的青黑。不過這倒不要緊,他演得本就是個憔悴的民工,為了這個角色,他已經掉重快二十斤,為了塑造角色,也額外練出了肩背的肌肉。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又想着秦閱,王忱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是王忱?是萬辰?還是喬立?
他站在這裏,原本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是想要贏得能夠匹配秦閱的地位與成就。可如果秦閱不是健康的,不能親眼見證這一切,那他的努力本身又有什麽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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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忱當然想成就自己,可這份成就,是該與秦閱的欣賞與正視同時而來的。沒了秦閱,他也不在意自己是否如草芥微末。
而喬立呢?
喬立來到威尼斯為了是什麽?是聽說老鄉講了國外的錢更好掙,他需要大筆的收入來供養醫院中的母親,所以甘願背井離鄉,在一個得不到機會溝通的國度,在一個他注定被語言所封鎖而忍受寂寞的國度,賺到那些冷冰冰的錢,換一點家裏的暖。
此時此刻,他們是何其相似的兩個人格。
這一天,在劇組向來表現敬業而配合的王忱,罕見地,遲到了。
他晚來了一個小時,第一個場景的戲沒能及時拍完,轉場過去以後,已經錯過了第二個場景的使用時間。外聯制片黑着臉說場地不能使,下次預約要半個月後,大家只好灰溜溜地繼續轉場,統籌陰着臉重新排通告。
制片組的人自然不會沖着主演大發雷霆,而是把小東拎過去罵了半天。整個服化組一起受了牽連,制片主任拉了化妝組的組長在晚上的會議裏做了檢讨,因為場記定點去查演員到崗的時候,化妝組的小姑娘幫忙打了掩護,說是人到了,卻沒成想,王忱晚的不是一會半會,而是整整一個小時。
演員副導專門負責演員的到位,理所應當,也吃了挂落。
然而,其他部門一片凄風苦雨,高思源導演卻在剪輯組的房間裏,産生了一點意外的驚喜感。
——王忱的表演全靠情緒帶,有時候情緒好,演得就貼合人物,有時候情緒不到位,一個鏡頭要磨七八遍,導演反複說戲,才能帶着王忱慢慢融入,找到一點勉強的感覺。
這個現象在電影裏原本是常見的,再優秀的演員,對角色理解也可能有不到位的地方。
先前高思源導演對此并沒有什麽抱怨,畢竟作為導演,他的職責包括了調教演員,王忱的演技,也至少能達到表演要求的及格線。
然而,當他在相對大的顯示屏上回顧今天的拍攝內容時,才赫然發現,王忱今天所有的表演片段,眼神的層次都處理得相當到位。
畫面中,雖然王忱只是做着機械的砌牆動作,但在這個由遠搖近的鏡頭裏,眼神從專注到渙散開,手上忙着工作,卻心思沉沉的樣子,表現得淋漓盡致。這部電影的臺詞都相當精煉,主人公有着拙于言辭的性格,更是因為身處異國,輕易不講話。
高思源希望通過這樣渲染出更壓抑疏離的氣氛,而臺詞的節制,自然就要求演員通過更細致的處理來表達角色的情緒。
在第二個內景中,構圖将天花板也納入進來,這樣充滿壓制感的構圖裏,一旦演員情緒稍弱,就會顯得失去重心。高思源拍攝的時候,就隐隐覺得今天順利得不太正常,直到此時回放才意識到,王忱竟然未經多少打磨,就自己找到了高思源所需要的感覺。
這是男主人公喬立寄居的地方,是工頭在這邊的房産,另外三間一同租給了一個意大利家庭,閣樓的一間免費借給了喬立居住。從回到家以後,喬立就沒有什麽機會與人溝通,意大利人阖家團聚的熱鬧,烘托着廚房裏一個人準備晚餐的喬立格外靜寂孤獨。
王忱的臉很麻木,但這種麻木又不是毫無情緒的僵硬,而是通過他目光時不時的流轉,小動作的停頓,深呼吸出現的頻率,表現出了一種被隔絕、被控制的無助感……
這個廚房的場景拍了太多個鏡頭,從遠景到特寫,足足拍了六個多小時,以至于連高思源自己的判斷力都有些被削弱。
但當他經過休息,重新坐在剪輯室裏觀看回放的時候,王忱的表演就像是一塊突然被打磨出來的璞玉那樣,以潤物細無聲的力量,輕輕觸動了他。
剪輯組的組長忍不住評價:“今天萬辰老師的狀态真好。”
高思源本還有些訝異,王忱怎麽突然開了竅。
可想到兩人昨晚的對話,他一下子就猜到了根源……對愛人的擔憂和對親人的惦念,這是何其相似的兩個感情!
王忱的處理,又怎能不貼切呢?
“統籌呢?休息了嗎?”離開剪輯室,高思源直接去了制片組的辦公室,“我們的拍攝進度稍微調整下吧,最近王忱狀态不錯,我們先把他的反應戲和狀态戲拍掉,大場面推後一點……”
國內。
秦聆是在秦閱手術前三天的時候,才接到秦閱通知的電話。
“腦膜瘤……?!”
一般人聽到這三個字都是吓得不輕,孫崇隔着八丈遠,都聽到了電話另端的驚吼聲,下一秒,秦聆說話的聲音就帶了哭腔。
秦閱捏着額頭,本來很嚴肅的事,他這個時候反倒有心情笑出來,“小聆,你等一等……戲別這麽足,就是要做個手術,可以痊愈的,不是絕症。”
“……”秦聆很艱難地收住,“哥,你不用故意安慰我,我也是當媽媽的人了,很堅強。”
孫崇吐槽:“真沒看出來。”
秦閱把電話交給了孫崇,讓孫崇從病理上詳細解釋了下,過了十多分鐘才重新接過電話。
“手術方案我都看過了,你過來簽字什麽的吧,畢竟手術有一定意外的可能,我要做全麻,是要有家屬能在外面做決定的。”
“王忱呢?他不在嗎?”
幾乎每個人都要問一遍這個問題,秦閱很無奈,“他在威尼斯拍戲,回不來,就算他能回來,也沒有簽字的法律效力,只能是你。”
不管孫崇和秦閱把病情描述得多雲淡風輕,秦聆還是看得十分嚴重。買了當晚的機票就趕到北京,落地淩晨十點半,還堅持打車跑來醫院。
孫崇沒辦法,只好開後門,放了秦聆半夜進了住院部。
秦閱雖然是住院的狀态,但因為有藥物控制了頭痛,整個人精神都不差,甚至還有心思關心小外甥的學習和妹夫的工作。秦聆這才算信了兩人的話,打車去了秦家的老宅子住,第二天又趕到醫院,去找會診的專家了解病情。
對着哥哥,秦聆仿佛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女孩,愛哭愛撒嬌。可見到外人,她總算有了點貴太太的厲害樣子,面色沉穩,裝也裝出了七分冷靜。專家們不敢糊弄家屬,對秦聆有問必答,所有的後遺症也都交代清楚。
手術被安排在了第三天的一早,盡管秦閱和孫崇都對手術的成功率充滿信心,但前一晚,秦閱還是叫了秦聆留在病房,準備将一旦有“萬一”發生,如何應對,開始進行詳細的交代。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
“如果不幸,傷到神經,出現失憶的情況……”秦閱盯着妹妹,冷靜地說,“我最擔心的是,我沒法想起來萬辰就是王忱。我有一份律師簽字和我本人簽字的文件,專門說明了忱忱的問題,到時候你一定要拿給我讀,逼我接受這個事實。”
秦聆最怕的也正是這件事,手術雖然有死亡風險,但幾率遠低于植物人、失憶等情況。秦閱身體綜合狀況良好,血壓血脂一律正常,手術中出現意外的可能性很小。但是開顱手術,畢竟要牽涉到神經,這些是誰都說不準的風險。
她有些讷讷,“哥,你軸起來……我哪說服得了你啊!當初王忱費了多大力氣才叫你接受他,再要他折騰一次,我真怕他直接跑了。”
“跑了……那就跑了吧。”秦閱居然還有心思笑,“最壞的情況發生,他如果真能放下我,那也不算什麽壞的結果。”
秦聆沒想到秦閱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一時愕然。
可就在這個時候,兩人鎖緊的門,被人使勁撞了下。鎖倒是管用,沒被撞開,可門外的人卻氣急敗壞地翻了臉:“誰要跑啊!媽的,小聆,過來給我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