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6鏡13次
王忱跪在地上,半天才反應過來Aron說了什麽。
林武因和劇組的合同是六小時工作制,以他的咖位,每天都是從上妝開始計算工作時間,因此關于林武因的拍攝時間非常有限,而毋庸置疑,他是絕對男一號,所以整個劇組的通告安排都是以林武因為核心而展開。
因為拍攝日程即将接近尾聲,最近劇組都處于趕進度的狀态,林武因的通告也是從早上9點開始安排,所以這是林武因今天通告上的最後一場戲。
王忱借Aron的手機看了眼表,此刻已經下午三點。
确實,林武因的工作時間已經超時了。
林武因沒有任何錯。
是他,一個拖累劇組進度的演員,才是過錯方。
王忱的目光簡單環視了一周,能看到現場的工作人員都在竊竊私語,不用聽王忱也能猜到,大家議論的無非就是他的演技。
不是劇組裏的每一個人都能看出演員演技的高低,他們對演員的斷定方法非常簡單,只要看導演的喊NG的次數就能知道。平時演得再好都抵不上一次瘋狂NG給工作人員留下的糟糕印象,一傳十十傳百,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就會被釘在演技差的審判臺上,永遠下不來……想到這裏,王忱控制不住的焦躁起來。
多年導演讓他下意識以敏銳的視角去觀察身邊的環境,掌機攝影已經不在攝像機旁邊候着了,而是坐到一邊嚼起了槟郎,嘎吱嘎吱的,空氣裏彌漫開令人非常不舒服的味道。場記不知道去了那裏,場記板都被很随意地丢在了一邊,上面寫着令他難堪的數字。
6鏡12次。
王忱本就沉浸在适才醞釀出來黑暗情緒裏,現場尴尬僵持的氣氛,更令他一時難以從中甩脫。
他無法自控地反複回想,為什麽他曾那麽努力維持兩全,父母都不肯多給一絲一毫的寬容和原諒。他渴望贏得父母的理解,渴望得到來自家人的認可,但最終正是養育他二十年的人,将他關在了屬于家的大門以外。
“小萬啊,”馮勳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從監視器前面繞了出來,走到了王忱身邊,“還跪着幹嘛呢?起來吧,你今天也收工吧,老林沒法拍了,得等明天,下午給你加個通告,然後……”
“等什麽等,我覺得不用等。”王忱生硬地打斷了馮勳,“哪這麽多毛病,這鏡頭又不是沒了他拍不了!”
他語氣裏的暴戾令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在一瞬間收音,驚詫地向他投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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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拍了多年電視劇的馮勳才判斷出,萬辰應該是被角色的情緒,影響得偏離了自我。
這種情形在電視劇組并不算常見,畢竟電視劇的拍攝對演員的要求遠沒有電影那麽高,拍攝多年的演員往往都能從中摸索出技巧,以屬于自己的套路來熟練的應對不同的角色。這樣對演員來說确實會輕松很多,從而避免心理上的負擔和勞累。
很多演員終生都無法走向電影院的大銀幕正是因為這種“老油條”的偷懶方法,致使他們的演技始終停留在外化的技巧上,無法達成內心的塑造。
馮勳原本對此不置可否,畢竟見多不怪。
相反,他其實很久沒有見到像萬辰這樣,依然使用最稚嫩的方法,來協助自己找到角色情緒的演員了。
也許有效,但更辛苦。
拍過一兩部電視劇的新演員,通常都會得到“前輩”的點撥。不再為了普通作品這樣過度透支自己的情感,除非他們拿到主角。
而馮勳記得,這已經是萬辰的第三部 戲了。
馮勳對此頗為意外,因此他難得在劇組容忍非一線演員的任性,溫和地反問:“不然呢?你有什麽建議嗎?”
作為導演,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及時幫忙演員纾解掉戲內的情緒,演員長期無法脫離角色,則會進入非常不健康的心理和身體狀态。
然而,令馮勳更加沒想到的卻是,萬辰并沒有繼續發火,他僅僅是用透着犀利的眼神圍着整個劇組現場轉了一圈,最後定睛在一個燈光師身上,“你叫什麽?”
被點名的燈光師一頭霧水:“啊?我啊……我姓曹……咋滴啦老師。”
“好,那服裝呢?去給小曹換林武因的戲服。”
面對王忱的頤指氣使,燈光和服裝的人一時都沒有動。
馮勳挑眉:“你想做什麽?”
“借位拍吧,馮導。”王忱微微閉眼,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了剛剛拍攝過的景別和畫面,“我感覺那個小曹和林武因的身高身材都差不多,剛剛的鏡頭我記得應該只是帶到林武因的肩膀和上半身,所以只要B機的機位往前再推半米,應該就不會拍到臉,這樣能帶着人物關系,也能拍到我的近景……而且用不着林武因。”
“是很好的主意,但你的臺詞怎麽辦?”馮勳提出質疑,他能聽出萬辰語氣中對林武因的不滿,但萬辰畢竟是一個後輩,從任何角度來看,馮勳都不認為萬辰能夠在沒有老演員幫忙鋪墊情緒的情況下,發揮出比剛剛更好的效果,“還是等明天吧,你需要老林幫你搭詞。”
“沒事,我不需要。”王忱冷冷地頂了回去,态度愈加不耐煩,“試一條吧馮導,要是還找不到感覺,我就直接回去讀劇本,讀到什麽時候您覺得合适,什麽時候再拍這一條。我沒事的,我可以磨。”
王忱此言一出,別說馮勳,連攝影組的掌鏡和跟焦都倒吸一口氣。
磨臺詞這件事在電影劇組更常見,因為時間相對充裕,演員這場戲狀态不在,導演可以安排出幾天的時間讓他去磨這場戲的臺詞、微表情,直到達到要求。但在電視劇組裏,導演縱使想這麽做,每天都在趕通告的主要演員們也很難騰出時間和體力去完成這項工作。
祁雲豐這個角色的戲份确實不重,但通告也不少。
王忱這樣說,無異于把自己的休息時間也支了出去,只為達到一個馮勳的滿意。
馮勳又好氣又好笑地拍了拍萬辰的肩膀,委婉地說:“年輕人知道上進是好事,但要把握分寸,不能急功近利。眼下這一條過不掉沒關系,還可以配音的時候再想辦法,你也不用給自己這麽大壓力……”
王忱聽得出來,馮勳是想說,他的角色并沒有重要到需要他如此努力。
為此,那股在心裏橫沖直撞的怨與惱奔騰的更加厲害。
但王忱卻不得不用理智把這股情緒壓抑回去,他必須要将這種憤懑留在開拍的一刻爆發。
于是他隐忍着,哀求道:“拍吧,馮導,就拍一條,讓我最後試一次。”
馮勳無奈,攤了攤手:“好吧,我答應你,可以讓你再拍一條,給你試試,但如果不行,你就按通告安排再來吧。咱們時間有限,還有下一場戲在等……萬辰,不是劇組裏的每一個人都有資格任性。”
王忱沉默地點了點頭。
馮勳看了他一眼,嘆着氣回到監視器前,然後喊服裝去給燈光師換戲服,戴頭套。
劇組的人大抵都不看好萬辰,每個人都是拖拖拉拉地準備着。
因此,時間又悄悄過去二十分鐘了。
沒有人意識到王忱始終在現場保持着跪姿,從這場戲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起來過。
“好了。”現場的執行導演抽了根煙才回來,用頗敷衍的口吻說:“來吧,這場戲再來一次,小萬加油啊,咱們争取一遍過。”
燈光師拿着導演給他的劇本,站在了指定的位置上,準備幫王忱對詞。
場記也姍姍來遲,他拿起場記板,把上面的數字擦掉,更新。
板子被舉到了鏡頭前。
“AB機6鏡13次!”
“開始!”
近景畫面裏,剛剛垂頭喪氣的年輕人猝然擡起頭。
那雙眼,那雙适才還無神且迷茫的,在此刻,卻化成了包含着無窮力量的眼。
有深藏的不滿,不甘心。
是疑惑的,怨怼的。
——曾經,他不想失去秦閱,更不想失去親人,他為此做了所有的努力,可他的父母卻以最殘忍的姿态把他推開。
——他甚至一度逼迫自己忘記這些不太愉快的回憶,用對眼下生活的珍惜、對身邊人的珍惜來掩埋這些糟糕的情緒。
可再一次的,他竟然連秦閱都失去了。
同樣,以生死為限。
王忱死死地攥緊拳,憤恨、不平,所有負面的情緒在一瞬間像是隔着玻璃看到藍天的鳥,縱使不斷沖撞在堅硬的、無法看見的冷壁上,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激撞。
撞得他心口都疼。
他失望,并且迷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就要被剝奪這麽多。
這一瞬間,王忱甚至恨得帶出淚來。
所有的情感都已無需宣之于口,自然而然地從他雙目中迸發而出。
遑論毫無表演經驗的燈光師,連監視器前的導演馮勳都被吓了一跳。
“怎麽回事,這孩子……”他有點緊張,下意識和攝影指導面面相觑。
好在,王忱并沒有忘記自己表演的目的。
一個自我在陰暗情緒的泥淖裏深陷、下沉,而另一個清醒的自我卻幫助他低吼出了此刻的臺詞。
“為什麽?爹!你就不能問一問押貨的管事,你就一定認為是我的錯!”
監視器畫面上,萬辰猛然擡手,指向門外。他低吼出第一句臺詞。
這與他一開始的表演方式并無太大不同,馮勳托腮看着,不發一言。
燈光師用畫框外的手舉着劇本,正在死板地念誦着原本屬于林武因的臺詞。
然而此刻,王忱卻根本沒有仔細聽對方的話,而是不斷在腦海裏回想他父母曾對他的質疑,想起他們總以為他愛上男人是一種生命的缺陷,卻從不關心是否離開這個男人,他過得到底會不會幸福。
于是,燈光師話音剛落,王忱立刻就頂了回去:“你打我吧,打死我我也不會再去考科舉!你不要把你想要的生活強加到我的身上,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我不想做你期待的那種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
同樣的臺詞奮力吼了太多遍,王忱的嗓子已經幾近嘶啞,他之前始終努力控制自己的發音,力求不被聽出聲帶的皮帶,但此刻,他卻不再勉強自己發音的清晰,而是将沙啞的聲氣傳遞出來,透出一股疲憊、絕望,乃至于最後掙紮的情緒。
這一句臺詞,終于讓馮勳正視起了他的表演。
表演上或無殊異,但從現場收音的耳機中,馮勳卻聽出了與先前不甚相同的情緒。
那不像是對父親的怨怼,惱怒,更像是一種在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情況下,拼命表态的瘋狂。
馮勳有些滿意,因此朝投來目光的錄音師點點頭。
錄音師立刻以極小的聲音提示舉麥的錄音助理,“往下壓一壓,小心別穿幫,把喘氣聲收一收。”
或許是因為把實話說了,又或許是因為走到這一步,終于不想再含糊,畫面裏,祁雲豐破罐子破摔一般,一股腦把自己一直以來對父親隐匿的話全部說了出來:“爹,你以為做官很好嗎?!你以為我考上舉人,就能讓人看得起你這個商人了?爹,你清醒一下吧!我們除非把祁字號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廣,讓那些當官的也要敬着我們,也需要我們,否則一身官皮就能換了我們的骨頭嗎?這不可能!除非你把爛了根的草藥都一把火燒了,否則沒有人會再信祁字號的生意,沒有人會再信你!”
王忱深吸一口氣,他忽然有些意識到馮勳導演一開始和他強調的“有所收斂”是什麽意思。
情緒釋放得多了,自然要有回收的過程,才能達到前後的平衡。
于是他索性停下來,任由自己跟着生理反應,發出暴躁而有力的粗喘。他的目光從剛剛聚焦在“父親”這個角色的臉上,開始向別的地方游離。就好像每一次,他為了自己愛人的事情和父母發生争吵後那樣。片刻,王忱給自己加了個動作,他撐着微麻的腿,又向前膝行了兩步。
馮勳被他這個突然的變化驚得直起身,條件反射地拿起對講機,時刻準備安排機位的變化。
然而,萬辰就像是能看到監視器上的畫面那樣,位置挪動得剛剛好,能看出明顯的動作,卻并沒有偏離焦點。
于攝影師而言,這最多只是虛驚一場。
很快,他說了接下去的臺詞:“爹,我們放棄西南的貨道吧,好的藥源搶不到,劣質的藥源只會砸自己的招牌,我們往北去吧!沒錯,往北是很冒險,要放棄所有積累的人脈和老藥農的關系,但北邊還是一片空白,沒有藥商往那邊去過,為什麽我們不能先去打開局面試一試呢?就算那邊的貨材不好,我們還可以拓展分號,這是新的機會啊!老話常說不破不立,您三十歲的時候敢棄文從商,四十五歲就不敢換一條貨道了嗎?”
是激将,卻不再如先前表演的那樣咄咄逼人。
馮勳甚至能從萬辰的語氣裏,聽出一絲對父親的崇拜,這是他所從未設想過的、應該被演員傳達出來的情緒,然而在這一刻,萬辰所诠釋的這一切,竟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是了,為什麽富家子弟祁雲豐只是不愛念書,卻頗對經商有興趣?正是父親在他年幼時,靠棄文從商而挽救了整個家族的貢獻給他帶來的難以磨滅的影響。
馮勳若有所思地盯着監視器,直到萬辰把生下來的臺詞也念完,他才意猶未盡地喊出一聲“卡”。
他短暫沉默了一會,仿佛還沒能從萬辰的表演中回味完,因此,旁邊的攝影指導并沒有立刻發表意見,而是很保守地說:“放下回放看一眼。”
但是,就如馮勳所見證的那樣,萬辰竟然真的在沒有專業演員搭詞的情況下,以更好的狀态演完了這一段,甚至推進到了一個更深層次的解讀。
攝影指導敲了敲自己的煙盒,似笑非笑地看向馮勳:“過嗎?”
“過……吧。”馮勳找不出什麽理由再來一遍。
但是,就在他拿起對講機,正準備開口宣布戲過,現場執行的聲音卻率先從對講機內響了起來:“導演,您快過來看一下……小萬好像有點不舒服。”